第九章(2/2)
“你当然可以留下。”
“我没有兴趣和敌人交朋友,薇。”
“该死,伊莎贝尔。你怎么敢——”
伊莎贝尔迈步靠了过来,“我会把你和索菲置于危险之中的,这是早晚的事,你知道我会这样做的。你说我需要保护索菲,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我感觉自己若是留下来,说不定会爆炸的,薇。”
薇安妮的怒火平息了——没有它,一种无以言表的疲惫袭上了她的心头。她们两人之间总是存在着本质的区别。薇安妮循规蹈矩,伊莎贝尔则桀骜叛逆。早在两人还年幼的时候,她们表达悲伤情感的方法就截然不同。妈妈死后,薇安妮陷入了沉默,试图假装爸爸的抛弃并没有伤害到自己,而伊莎贝尔则会通过乱发脾气、离家出走来博得别人的注意。妈妈曾经信誓旦旦地说,她们终有一天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可这一预言似乎不太可能实现。
眼下,伊莎贝尔在这一点上是对的。薇安妮时刻都会提心吊胆,不知妹妹会在上尉身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说实话,薇安妮没有力气去思考那些。
“你打算怎么走?去哪儿?”
“火车,去巴黎。我安全到达之后会给你发电报的。”
“小心,别做什么傻事。”
“我?你是知道的,我还不至于那么做。”
薇安妮把伊莎贝尔拉进怀里,用力地拥抱着她,然后放她离开了。
前往小镇的道路漆黑一片。伊莎贝尔连自己的双脚都看不到。周围安静得出奇,如同屏气般令人焦虑不安,直到她来到了机场。在那里,她听到了靴子在硬泥地上行进,以及摩托车和卡车沿着如今保护临时军火供应站的带刺铁丝网开动的声音。
一辆货车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黑着车头灯在马路上呼啸而过。她蹒跚着躲开了它,绊倒在阴沟里。
镇子里,在店铺关门、街灯关闭、窗户也都被封锁的情况下,分辨方向就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沉寂的氛围是那么的诡异,令人紧张不安,连脚步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她每迈出一步都会想起自己正在违反已经实施的宵禁令。
她躲进了其中一条小巷,沿着崎岖不平的人行道,用指尖摸索着店铺的门面作为指引。不管她听到什么声音,都会站住不动,缩进阴影之中,直到一切归于平静。她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才到达自己的目的地:镇边的火车站。
“站住!”
就在伊莎贝尔听到这个声音时,一盏探照灯在她的身上洒下了一片白光。她的脚下出现了自己弯腰驼背的身影。
一个德国哨兵朝她走了过来,手臂上还架着来复枪。“原来只是个小姑娘。”他靠过来说,“你知道宵禁的事情,对吗?”他问道。
她缓缓地站起来,假装勇敢地面对着他,“我知道我们这么晚了不应该出来。但我有紧急情况,必须到巴黎去。我父亲病了。”
“你的通行证呢?”
“我没有通行证。”
他从容地把来复枪从肩头上放了下来,握在手中。“没有通行证就不能出行。”
“但是——”
“回家吧,姑娘,趁你还没受伤。”
“但是——”
“快点,别等我决定不再忽视你的时候。”
伊莎贝尔的心里沮丧地尖叫了起来。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只字未发地从哨兵身边走开。
在回家的路上,她甚至都懒得沿着阴影行走。她在炫耀自己无视宵禁规定,挑拨他们再次出来阻止她。她心里甚至有些希望自己能被人抓住,好宣泄一下脑海里一连串的谩骂之词。
这不可能是她的生活——身处一座还未发出任何反抗的抱怨声就投降的镇子里,还要和纳粹困在同一个屋檐下。薇安妮不是唯一一个渴望假装法国既没有投降,也没有被征服的人。镇子里,店主和酒馆老板们朝着德国人微笑,给他们倒上香槟,向他们出售最优质的肉。村民们,大多数都是农民,耸耸肩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哦,他们会不以为然地嘟囔两句,摇摇头,有人还会在德国人问路时故意指向错误的方向。除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反抗举动,他们没有任何反应,难怪那些德国士兵个个都气焰嚣张。他们不费一兵一卒便占领了整个镇子。该死,他们也是用同样的方法攻占整个法国的。
可伊莎贝尔从未忘怀自己在图尔市附近的田野里目睹的一切。
回到家,她爬上楼梯,回到自己儿时的房间,狠狠地甩上了身后的房门。不一会儿,她闻到了香烟的味道,愤怒得只想尖叫。
他正在楼下抽烟。拥有石头雕塑般的脸庞、带着虚伪笑容的贝克上尉随时都可以把她们全都赶出去。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或是根本就不需要理由。她的沮丧之情凝结成了一团前所未有的怒火。她感觉自己的内心就像是一颗需要引爆的炸弹。只要走错一步——或是说错一个字——就有可能会炸开。
她跨着大步走到薇安妮的卧室,推开了房门。“你需要通行证才能离开镇子。”薇安妮话音刚落,她心里的怒火就开始膨胀,“那群浑蛋不允许我们坐火车去探亲。”
薇安妮在黑暗中答道:“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伊莎贝尔不知道自己从姐姐的声音里听出的是释然还是失望。
“你明天早上在我去学校的时候替我去一趟镇里,尽可能买点东西回来。”
“可是——”
“没有可是,伊莎贝尔。你现在留了下来,是时候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了。我希望自己能够指望你。”
接下来的这个礼拜,伊莎贝尔试图拿出自己最好的表现,却还是无法和那个男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一夜又一夜,她无法入眠,躺在自己的床上,在黑暗中孤独地想象着最糟糕的情况。
这天早上,她放弃了寻找借口,天还没亮就起床了。她洗了一把脸,穿上朴素的棉布连衣裙,在被剪掉的头发上围了一条丝巾,走下楼去。
薇安妮正坐在长沙发上织着毛线活儿,旁边立着一盏油灯。灯光的光晕把她和周围的黑暗区分开来,让她看上去脸色苍白、满脸病态——这个礼拜,她显然也没怎么睡好。她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伊莎贝尔,“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还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去排队呢,不妨早点开始。”伊莎贝尔回答,“排在队首的人才能领到好的食物。”
薇安妮把手中的毛线活儿放在身旁的小桌上,抚了抚自己的裙子(这又让她想起他还在房子里:她们谁都不能穿着睡衣下楼)。她走进厨房,取来了几张定量配给卡,“今天领的是肉。”
伊莎贝尔从薇安妮的手中抓过卡片,离开了家门,一头扎进了这个被封锁的世界的无尽黑暗之中。
伴随着她的脚步,黎明开始在天空中爬升,照亮了这个世界里的另一片天地——一个看上去和卡利沃十分相似、感觉却完全陌生的地方。路过机场时,一辆车身上印着字母“pol”的绿色小车咆哮着从她的身边疾驰而过。
盖世太保。
机场里早就是一片繁忙的景象。她在前门处看到了四个卫兵——两个守在新建的闸门入口处,两个守在大楼的双开门处。迎着清晨的微风,舞动起来的纳粹旗帜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几架飞机已经准备好要起飞——前往英格兰和欧洲各地投掷炸弹。卫兵们在写着“禁止入内,违者死罪”的标志前齐步快走着。
她继续向前走去。
她赶到肉铺的时候,门口已经有四个女子在排队了。她站到了队尾。
这时,她看到路沿边卡着一截粉笔,不由计上心头,想到了利用它的好方法。
她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她。在到处都是德国士兵的时候,谁还会在意她呢?身穿军装的男子们像孔雀一样迈着大步在镇上走来走去,看上什么就买什么。他们说起话来声音格外喧闹响亮,一副十分乐观的样子。尽管他们的举止时刻都彬彬有礼,还会为女子开门、向她们轻压着帽子致敬,但伊莎贝尔可不会上他们的当。
她弯下腰,把那截粉笔握在掌心,藏在了口袋里。光是把它带在身上,都让她感到既危险又奇妙。她不耐烦地跺了跺脚,等待着排到自己。
“早上好。”她边说边把自己的定量配给卡递到了满脸倦容、头发稀疏、嘴唇纤薄的屠夫妻子手里。
“蹄髈火腿,两磅。就剩这些了。”
“有骨头吗?”
“德国人把好肉全都买走了,小姐。其实你已经很幸运了。他们不准法国人吃猪肉,你难道不知道吗?不过他们不想要蹄髈。你要还是不要?”
“我要了。”她身后有人说道。
“我也要!”另一个女人也喊了起来。
“给我吧。”伊莎贝尔回答。她拿了一小块,用皱纹纸把它包了起来,还缠上了麻绳。
穿过街道,她听到了长筒靴在鹅卵石街道上行进的声音,军刀入鞘时的咔嗒声,男人的笑声以及为他们暖床的法国女人猫叫般的声音。三个德国士兵正坐在不远处的酒馆餐桌旁。
“小姐,”其中一人边说边朝她挥了挥手,“过来和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吧。”
她紧紧攥住了手中的柳条筐,没有搭理那些士兵的召唤。要知道,筐里的那块纸包的宝贝小得还不够她们糊口呢。她转过街角,来到了一条狭窄曲折的小巷中——镇上所有的通路都是这个样子的。入口处格外狭长,以至于站在街上望去就像是死胡同一般。当地人轻易就能知道该如何在其中穿行,就像对满是泥沼的河流了若指掌的船夫一样。她向前走着,周围没有人注意到她。小巷里的商铺也全都大门紧闭。
废弃的女帽店橱窗里贴着一张海报,画中那个畸形的老头长着一个巨大的鹰钩鼻,看上去既贪婪又邪恶。他的手里抱着一包钱,身后满是鲜血和尸体。她看到一个词——犹太人——于是停下了脚步。
她知道自己应该继续往下走。毕竟这只不过是一种宣传手段,是心狠手辣的敌人在试图指责犹太人才是这个世界、这场战争的病灶。
然而。
她瞟了瞟自己的左手边——五十英尺开外的地方就是格兰德大道,这座镇子的主干道。右手边则是巷道的一处直角弯。
她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了那截粉笔。确认四下无人,她在海报上大大地画上了一个代表胜利的字母“v”,尽可能盖住了原先的图样。
有人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疼得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手中的粉笔也掉在了地上,砸在鹅卵石上发出了咔嗒咔嗒的声音,然后滚到了一个裂缝处。
“小姐。”一个男人把她推到了刚刚被她涂鸦过的海报前,她的脸颊被按在了纸上,根本就看不到对方的模样,“你知不知道这么做是明令禁止的?违者是要被判死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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