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2/2)
我看了他一眼,瞧不出他是否在听我说话。
“我一直想着一力亭茶屋,”我又说,“说实话,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怀念陪宴的日子。”
会长吃了一小口冰激凌,又把勺子放在碟子上。
“当然,我不能回祇园工作,这点我非常清楚。但我想,旦那……能在纽约开一家小茶屋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说,“你想离开日本,真是莫名其妙。”
“现在日本商人和政客去纽约,就和乌龟进池塘一样正常,”我说,“大多数都是我认识多年的人。确实,离开日本会很突然,但考虑到旦那将来在美国的时间会越来越多……”我知道确实如此,因为他告诉过我他要在纽约开设分公司的设想。
“小百合,我对此没有兴趣。”他说道。我想他还有话说,但我装着没听见,继续说了下去。
“别人说,在两种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孩子,会经历一段困难时期,”我说,“所以当然啦,母亲要是带着她的孩子去美国这种地方,聪明的话,大概是会定居在那里了。”
“小百合……”
“那就是说,”我又说,“一个女人做了这样的选择,大概是永远不会带她的孩子回日本了。”
到这时会长一定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从日本除去了西阪稔成为他继承人的唯一障碍。他脸上顿时出现了惊诧的神色。接着,他大概脑海中浮现出我离他而去的情景,怒气就像鸡蛋一样被砸破了,眼角聚起一滴泪水,他飞快眨眼,像拍苍蝇一样把眼泪弄没了。
那年八月,我移民纽约,开办了我自己的一家小茶屋,接待到美国旅行的日本商人和政客。当然,妈妈想要我在纽约的所有生意都成为新田艺馆的分号,但被会长拒绝了。只要我还在祇园,妈妈就还能管我,但我一离开,关系就断了。会长派了两个会计去交涉,保证我从妈妈那里拿回我应得的每一分钱。
许多年前,我刚进华尔道夫大酒店,房门在我身后关上时,我不能说心里一点也不害怕。但纽约是个令人激动的城市,不久后我就觉得和在祇园一样宾至如归了。其实,回想起来,我和会长在此共度的漫长时间给我的美国生活增添了许多在日本时没有的情趣。我的小茶屋坐落在第五大道附近的一家老俱乐部二楼,几乎是一开张就生意不错。许多来自祇园的艺伎都到我这里来工作,豆叶也常常来访。现在只有当好朋友和老熟人来时,我才亲自去接待,平时我则有许多活动。上午我常去一群当地的日本作家和艺术家那里,学习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如诗歌、音乐,有一个月我们还学纽约历史。大多数日子,我都和一个朋友一起午餐。下午则跪坐在梳妆台前准备这个那个的宴会,有时候就在我的公寓里开宴会。每当我掀开镜子上的锦缎罩子时,总会想起我在祇园常用的乳白色化妆品。我真想回去看看,但我又怕看到种种变化。每次从京都来的朋友带照片给我看,我就常想,祇园已经像一个经营不善的花园一样,长满了野草。比如说,几年前,妈妈死了,新田艺馆被拆除,原地建了一幢小水泥楼,底楼开书店,上面是两间公寓。
我刚到祇园时,那里有八百名艺伎,现在则六十个都不到,学徒也不多。而且这个数字逐日递减,因为变化的步伐不会减慢,即使我们相信它会减慢。会长最后一次来纽约时,他和我在中央公园里散步。我们偶尔谈到了过去,当时正走上一条松林小径,会长突然停下脚步。他经常告诉我,在大阪城外,他老家门口道路两旁种满了松树。我看着他,就知道他想起了它们。他一双风烛残年的手撑在拐杖上,闭着眼,深深地呼吸着旧日的香味。
“有时候,”他叹了口气,“我想,我记忆里的东西要比我看到的真实得多。”
我年轻时,曾相信激情会随年龄增长而淡漠,正如屋子里的一杯水会慢慢蒸发到空气中。但是,会长和我回到公寓,我们互相干杯,彼此还是情深意切。后来,我觉得自己已经排空了所有会长从我这里拿走的东西,又装满了所有我从他那里得来的东西。我在熟睡中做了个梦,梦见回到祇园的宴会上,和一位老人聊天。他告诉我,他深爱的妻子并没有真正死去,因为他们共度的美好时光仍然活在他的心里。他这样说时,我喝了一碗以前从未喝过的汤,滋味非常特别。每一口鲜汤都其乐无穷。我开始觉得,已经死去或离我而去的那些人其实并没有消逝,而是一直活在我心中,正如那位老人的妻子活在他心里一样。我觉得我把他们都喝了下去——我幼时就离我而去的姐姐佐津;我的父母;善恶观不近人情的田中先生;从未原谅我的延;还有会长。这碗汤里包容了我一生所爱,我把汤喝下时,老人的话也说到我心坎里。我醒来时,泪水淌到额角,我握着会长的手,害怕万一他过世或离开我,我也无法活下去。他已老态龙钟,即使他睡觉时,我都不禁会想起曾在养老町的母亲。几个月后,他过世了。我知道,他在高寿之年离开我,正如树叶飘离枝干,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没法告诉你,是什么在生活中引导着我们。但是对我而言,我掉进会长的怀抱,就像石头必然坠向地面。我摔伤嘴唇,遇到田中先生,母亲去世,我被残忍地买卖,这一切都像小溪奔向大海途中经过的悬崖峭壁。即使现在他走了,他仍然活在我丰富的回忆中。我把我的生活讲述给你,也是再度活了一遭。
有时候我穿过公园大道时,也突然会有种奇特的感觉,似乎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陌生。黄色计程车稳稳前行,按着喇叭,挎着手提包的妇女看到一个矮小的日本老妇,穿着和服站在街角,脸上也显出好奇之色。但说回来,如果我回到养老町,难道就不会感到陌生吗?若不是田中先生把我带离醉屋,小小年纪的我,从不相信生活会是一场搏击。但如今我知道,我们的世界潮涨潮落,并无恒常。无论是怎样的奋斗和成功,无论何等的痛苦和磨砺,都会很快渗入浪涛中,就像水墨颜料泼洒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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