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2)
门开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以为自己大概流着血,浑身发冷、麻木。我知道大臣从我身上爬开,但也许是我把他推开的。我还记得我哭着问他是否和我看到了一样的场面,门口站着的是否真是会长。我看不清会长的表情,因为将近傍晚的阳光是从他身后射进来的。但是门一关,我不禁想象我看到了他脸上的镇静,正如我心中的镇静。我不知道这镇静是否存在,而且我怀疑是没有的。然而我们感觉痛苦时,即使是开花的树木也像是被我们的愁苦压弯了枝头。所以看到会长在那儿也是同一回事……唉,我把自己的痛苦投射在我所见到的所有东西上。
如果你认为,我把大臣带到空戏院去是为了把自己置于险境——这么说吧,就只等刀子向断头台上砍来——我相信你能理解,我虽然快要被担忧、恐惧、厌恶所压垮,但还有一种兴奋之情。门推开前一刹那,我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膨胀,仿佛河流在涨水。因为我从未采取如此极端的办法来改变我未来的人生轨迹。我就像个孩子,踮着脚尖走到悬崖峭壁上俯视大海,但怎么料到一个大浪卷来,把我击入海流,席卷而去。
纷乱的情绪过后,我渐渐清醒过来,豆叶跪在我身边。我困惑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个老戏院里,而是在旅馆的一间幽暗的小屋里,躺在榻榻米上。我完全想不起来怎么离开戏院的,但我肯定是离开了。后来豆叶告诉我,是我去找旅馆老板要一间清静的屋子休息,他看出我情形不妙,就去把豆叶叫来了。
所幸,豆叶似乎相信我是真的病了,就把我留在了屋里。后来,我走回房间,头晕乎乎的,心里怕得要命。我看见南瓜走进了前面带顶棚的通道。她瞧见我就停下脚步,我本以为她可能会跑过来向我道歉,但她慢慢把目光凝聚在我身上,好像一条蛇发现了老鼠。
“南瓜,”我说,“我让你带延来,不是会长。我不明白……”
“是啊,小百合,你一定很难想明白,生活不是一帆风顺的!”
“一帆风顺?已经糟糕透顶了……你是搞错了我让你干什么吗?”
“你就是觉得我笨!”她说。
我怔住了,默默地站了很久。“我把你当朋友。”我最后说。
“我也把你当朋友,曾经。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说得好像我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南瓜,但是……”
“没有,你从来不做这种事,是吗?完美的新田小百合小姐从来不做!我想你夺走我艺馆女儿的地位也是无所谓的?小百合,你还记得吗?我不顾一切地帮你和那医生——不管他叫什么名字。我冒着惹初桃生气的危险帮你!你却背信弃义,偷走我的东西。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奇怪,你为什么要把我卷进大臣的小圈子里来。这次我很抱歉,你再想利用我就没那么容易了……”
“但是南瓜,”我打断她的话,“那你就不能不答应吗?你为什么要把会长带来?”
她站直了身子。“我非常清楚你对他的意思,”她说,“只要没人看见,你的眼睛就长在他身上,就像毛皮长在狗身上一样。”
她愤怒地咬着嘴唇,我能看见唇膏染红了她的牙齿。我现在意识到,她一直打算用最恶毒的方法来伤害我。
“小百合,很久以前你拿走了我的东西,现在你觉得怎样?”她说。她的鼻孔张开,满脸怒火,像着了火的树枝。仿佛这么多年来,初桃的灵魂一直困在她体内,现在终于挣脱出来了。
那天晚上后来发生的事,我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只记得自己对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恐惧万分。大家围坐着饮酒欢笑,我也只能勉强赔笑。一晚上我的脸一定都红着,因为豆叶一次次地来摸我的脖子,看我有没有发烧。我能坐得离会长多远就坐多远,以免和他眼神相交,整个晚上我都在尽量避开他。但后来我们准备睡觉时,我走进门厅,正好碰到他回房。我应该给他让道,但我羞愧难当,略略鞠躬后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悲哀。
那是个折磨人的夜晚,我所记得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大家都睡着后,我恍恍惚惚地走出旅馆,走到海边悬崖,往黑暗里眺望,海水在我脚下咆哮,波涛轰鸣,宛如痛哭。我好像看到所有事物的表面下都隐藏着一种我前所未知的残酷——这树,这风,甚至我脚下站的岩石,都似乎和我童年的敌人初桃结为同盟。风声呼啸,枝叶摇摆,好像在嘲笑我。难道我生命中的溪流从此就永远分道扬镳了?那晚我把会长的手帕带着睡觉,望能得到最后一次安慰。现在我把它从袖子里拿出来,擦干脸,举到风中。我刚要让它舞入黑暗,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田中先生寄给我的小小牌位。对于离我们远去的东西,我们总会留个纪念品。艺馆里的牌位是我童年生活的唯一遗存,而会长的手帕,也将会是我余生的遗存。
回到京都后几天,我身不由己地参加一连串的活动。我别无选择,只能像往常一样化妆、赶赴茶屋约会,好像这世上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一直用豆叶的话来提醒自己,没有比工作更能战胜失望情绪的了,但我的工作似乎帮不了我。每次跨入一力亭茶屋,我就想起延很快就会叫我来这儿,告诉我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前几个月很忙,我以为大概在一两周内不会听到他的消息。不料从天见回来三天后的周三下午,我得到通知说岩村电器公司打电话给一力亭茶屋,让我晚上去陪宴。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我穿上了黄色的丝织和服,绿色的衬袍,还有镶金线的深蓝腰带。阿姨说我漂亮极了,但当我往镜子里瞧时,见到自己像是个被打败了的女人。以前当然也有过这样的时候,还没离开艺馆,我就对自己的样子不满意,但我往往能找到一处亮点,让我整个晚上都充满自信。比方说,无论我多么疲累,一件柿红色的衬袍,总能衬托出我眸子里的蓝色,遮掩去灰色。但那天晚上,我的脸颊凹陷得尤其厉害,虽然我像往常一样用了西式化妆品也无济于事,就连我的发型也好像左右不对称。我想不出改善的法子,只好让别宫先生把我的腰带往上加了一指的宽度,好让我减去几分沮丧的神色。
我的第一个宴会是一位美国上校举办的,上宾是新上任的京都府知事。宴会在从前的住友家族府邸举办,如今已是美国陆军第七师的指挥部。我吃惊地看到,花园里许多美丽的石头都被涂成了白色,英语标牌——我当然看不懂——挂在一棵棵树上。散会后,我前往一力亭茶屋,一个女仆带我上楼,来到那间祇园关门那晚延与我相会的屋子里。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得知他为我找到了躲避战乱的天堂,看来我们在同一间屋里庆祝他成为我旦那,也是理所当然,虽然对我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庆祝。我跪坐在桌子一端,这样延的位置就面对壁龛。我小心翼翼地选择座位,好让他用一条胳膊斟酒时,桌子不会碍着他。他告诉我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后,当然会想要给我斟一杯酒。对延来说,这是个美妙的夜晚,我只能尽力不去破坏它。
灯光昏暗,茶色的墙壁上折射出红色的光影,气氛确实非常宜人。我先前忘记了这屋子的独特气味——一种混合着尘土味和木器清洁油味的味道——现在我又闻到了。我回忆起了几年前和延相会在这里的种种细节,本来我是不会再去想了。我记得,他的两只袜子上都有洞。一只消瘦的大脚趾露在外面,指甲剪得很整齐。难道那晚过后,时间当真只过了五年半?我觉得好像已经过了整整一代人,我认识的许多人都已经过世了。难道这就是我回祇园来过的日子?正如豆叶曾对我说的话:如果我们想要活得快乐,就不会来当艺伎。我们当艺伎,是因为别无选择。如果我母亲还健在,我大概已经在海边为人妻母了吧,我会觉得京都是个遥远的地方,鱼要用船运到那边去。我的生活还能更糟吗?延曾对我说:“小百合,我是个很容易了解的人。我不喜欢眼前放着我得不到的东西。”也许我也一样,我在祇园的日子里,一直幻想着会长出现在我眼前,但现在我得不到他。
我等了十分钟或一刻钟后,开始想他到底来不来。我知道不该这么做,但我还是把头靠在桌上休息了,前几晚都没睡好。我没睡着,只是在我通常的忧愁心绪里打了个盹。我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听到远处有击鼓声,还有水龙头里流水的咝咝声,接着我觉得会长的手抚在我肩上。我知道这是会长的手,因为我抬头看是谁在碰我时,他就在那里。击鼓声是他的脚步声,咝咝声是门轴滑动的声音。现在他站在我身边,女仆候在他身后。我鞠躬为自己的睡着而抱歉。有一刻我糊涂了,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醒了,但这并不是梦。会长坐在延的座位上,延却不在。女仆上来送酒时,我突然有个可怕的念头。会长是来告诉我延出了事故?还是遭遇了别的什么坏事?否则,为什么延自己不来?我正要问会长,茶屋的女主人探进头来。
“哟,会长,”她说,“我们几周没有见到您了。”
女主人在客人面前总是热情大方,但我听出她声音里有点紧张,她心里藏着事情。她大概和我一样想到延了吧。我为会长斟酒,女主人过来跪在桌旁。他正要喝酒,她却把他的手拦下了,凑过去闻了闻酒味。
“说真的,会长,我不明白您为什么特别喜欢这种酒。”她说,“我们今天下午开了一些,最好的已经藏了几年。我肯定延先生来了会喜欢的。”
“我相信他会的,”会长说,“延喜欢好东西。但他今晚不来。”
我听到这话吃了一惊,但还是两眼看着桌面。我发现女主人也很惊讶,她很快换了话题。
“哦,好,”她说,“不管怎样,你觉得我们的小百合今晚迷人吗?”
“啊,女主人,小百合什么时候不迷人了?”会长说,“她让我想起……我给你看一样我带来的东西。”
会长把一个蓝绸小包放在桌上,他进来的时候我没注意到他拿在手里。他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卷狭长的卷轴,他把它展开。画因年代久远,已经有了裂缝,画上是富丽堂皇的宫廷缩景。如果你见过这种卷轴,就知道能把它从屋子的这头展开到那头,观赏宫廷全景,从一端的大门一直看到那端的宫殿。会长把画卷放在面前,从一轴往另一轴卷,跳过酒宴场面,跳过把和服系在腿间踢球的贵族,直到他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美丽的十二单22跪坐在皇帝寝宫外的地板上。
“你们觉得它怎么样!”他说。
“这幅卷轴太棒了,”女主人说,“会长是从哪里得来的?”
“哦,我是多年前买的。看看这个女子,她就是我买这幅画的原因。你注意到什么没有?”
女主人凑眼过去细瞧,之后会长又挪过来让我看。这位年轻女子虽然不过一枚大号硬币那么大,但画得纤毫毕现。我先前没注意,以为她的眸色是灰白色的……我细看后,才知道原来是蓝灰色。我立即想起内田以我为模特画的许多作品。我脸红了,喃喃地说了句画很漂亮。女主人也欣赏了一会儿,然后说:“好了,我不陪您二位了。我要去送一些刚才说起过的新鲜凉酒。您觉得我应该留些等延先生下次来吗?”
“不必费心了,”他说,“这里的清酒就可以。”
“延先生……很好吧,是吗?”
“哦,是啊,”会长说,“他很好。”
听到这话,我如释重负,但同时又愧意上涌,非常难受。如果会长不是为延带口信来的,那么一定别有目的,或许是来谴责我的行为。回京都后的几天,我一直尽量不去想象他看到的情景:大臣的裤子没有穿上,我的两条光腿伸在乱糟糟的和服外面。
女主人走了,关门声像是一把剑从剑鞘里拔出来的声音。
“会长,请允许我说,”我竭力把话说得平静,“我在天见的行为……”
“小百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是来听你道歉的。好好坐一会儿。我要告诉你一件很多年前的事情。”
“会长,我糊涂了,”我开口说,“请原谅我,但……”
“听着吧。你很快就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个。你还记得一家叫积雄的饭店?它在大萧条末期时关门了,不过……哦,没关系,你那时候还很小。总之,很多年前的一天——准确说,十八年了,我和几个助手去那里吃午饭。有一位名叫严子的艺伎陪着我们,她是从先斗町来的。”
我立刻想起了严子这个名字。
“当时人人都喜欢她,”会长继续说,“我们吃完饭,碰巧时间还早,我就提议去散步,沿着白川溪走到剧院。”
这时候,我已经把会长的手帕从腰带里拿了出来,默默地放在桌上,把它铺平,他的姓名缩写清晰可见。过了这么多年,手帕的一角染上了污渍,颜色也已经发黄,但会长似乎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慢慢地住了口,把它拿起来。
“你从哪里得到的?”
“会长,”我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否知道我就是那个您说过话的小女孩。那天下午您去看歌舞伎表演《且慢》的路上,把手帕送给了我。你还给我一个硬币。”
“你是说……你还是学徒的时候,就知道我是那个和你说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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