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2)
我当时还不知道箱根在哪——不久我便知道它位于日本东部,距离京都很远。此后几天,一想到像男爵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会把我从京都请去赴宴,我心里就喜滋滋地自鸣得意起来。事实上,后来坐进漂亮的二等车厢时,我好不容易才藏起自己的兴奋之情。豆叶的穿衣人一丁田先生坐在靠过道的座位上,不让别人跟我说话。我装着看杂志消磨时光,但其实我只不过翻着书页罢了,因为我一直用眼角余光看着过道上的行人放慢脚步来看我。我发现自己喜欢别人的关注。午后不久,火车到达静冈车站,我站着等换车去箱根,突然间我心里涌起一阵伤感。一整天我都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可是现在我分明看到另一个时期的我,站在另一个月台上,搭上另一趟火车,只不过与我同行的人是别宫先生。那一天,我和姐姐被带离了家乡。我惭愧地承认,这些年来,我多么努力地工作,为的是不去想佐津,爸爸,妈妈,还有我们那个海崖边的醉屋。我就像一头钻在布袋里的孩子。日复一日,我看到的就是祇园,以为祇园就是一切,祇园是这世上我唯一在意的东西。但现在一出京都,我醒悟到绝大多数人的生活和祇园毫无关系,而且,我情不自禁地去想我曾经有过的另一种生活。悲哀是种非常奇特的东西,在它面前,我们如此无助。它就像一扇窗户,自作主张地打开,房间冷了下来,我们除了发抖,毫无其他办法。但它每次都比上一次打开得小一些,再小一些,终于有一天,我们会奇怪它去哪儿了。
第二天上午,我给接到一家面朝富士山的小旅馆,然后男爵的汽车司机又把我送到他的避暑山庄,那是在湖边的一片美丽树林中。汽车绕湖环行一周,我身着京都艺伎学徒的盛装,走下车来的时候,许多男爵的客人都转身朝我瞧,其中有很多妇人,有的穿和服,有的穿西式礼服。后来我才知道她们大多是东京的艺伎,此地距离东京只有几个小时的火车。接着男爵出现了,他和几位客人从林间小径大步走来。
“啊,这就是我们都在等的东西!”他说,“这个可爱的小东西是从祇园来的小百合,也许有朝一日,她会成为‘祇园伟大的小百合’。我敢保证你们以后绝对看不到像她这样的眼睛。你们要等着看她走路的样子……小百合,请你过来,这样每个客人都有机会看到你,你的任务很重要啊。你得到处转转,走到屋子里,走到湖边,走进林子里,哪里都要去!来,现在就工作起来吧!”
我开始照男爵的吩咐在别墅里走动起来,经过繁花压枝的樱花树,向客人们鞠躬行礼,不让人看出自己是在寻找会长。我走得很慢,因为每走几步,就有人让我停下来,说些这样的话,“天哪!从京都来的艺伎学徒啊!”然后就会拿出相机,要我和他合影,或者陪我走到湖边的小望月亭或其他什么地方,让他的朋友也看我一眼,就好像他从网里捞起了一个史前生物。豆叶告诫过我,人人都会为我的出现而着迷,因为那里没有祇园的艺伎学徒。的确,在东京一些较好的艺伎区,像新桥和赤坂,一个姑娘想要成名,也是要掌握各种技艺的,但当时许多东京艺伎都赶时髦,所以男爵别墅里好些走来走去的人都穿着西式礼服。
男爵的聚会似乎会一直持续下去。到了下午,我其实已放弃找到会长的希望。我走进屋里去找个地方稍事休息,可就在我踏进前厅的时候,身子一下子僵住了。他在这里,和另一个人边谈话边从一间榻榻米房间里出来。他们互相道了再见,然后会长转身看到了我。
“小百合!”他说,“男爵用什么法子把你一路从京都弄来了?我真没想到你和他认识。”
我知道我应该把眼睛从会长身上移开,不过那就像把钉子从墙上拔出来一样难。我最后终于收回了目光,向他鞠了一躬,说道:“豆叶小姐让我代替她来。很荣幸见到会长,我太高兴了。”
“是啊,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你能给我出出主意。来看看我给男爵带来的礼物。走之前,我有点不想送给他了。”
我跟他进了榻榻米房间,觉得就像风筝被线拉了进去。在箱根这个我所知道的最远的地方,和这个让我思念得比谁都厉害的男人共处一室,想起来,便让我心动不止。他走在我前面,我欣赏他身着剪裁合度的羊毛西装、行动自如的样子。我能看出他壮实的小腿,甚至还能看到他背部的凹陷,就像树根分叉的那个裂缝。他从桌上拿了一件东西来给我看。起初我以为是一种金制的装饰品,但却是一个送给男爵的古董化妆盒。会长告诉我,这件是江户时期的艺术家新田权六制作的。它是一个镀金的枕形盒子,上面用柔和的黑色绘着飞翔的仙鹤和跳跃的兔子。他把它放在我手中,它光彩四射,我看得屏气息声。
“你觉得男爵会喜欢吗?”他说,“我上周找到它的时候就想到了男爵,但是……”
“会长,你怎能以为男爵会不喜欢它呢?”
“唉,那个人什么藏品都有,他很可能把它当成三流货色。”
我向会长保证没有人会这么想。我把盒子还给他,他重新用丝绸包好,点点头,朝门口走去,示意我跟他一起走。在门口,我帮他穿鞋。我用手指帮他把脚套进去时,发觉自己在想象我们将共度一个下午,还有一个漫长的夜晚。这个想法让我发怔,等我回过神来,不知已过了多久。会长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但我自觉太不应该,急忙穿上木屐,这也穿得比平时慢得多。
他带我走过小径,来到湖边,我们看到男爵正和三个东京艺伎坐在樱花树下的垫子上。他们都站了起来,不过男爵有点儿举动不稳。他喝了酒,脸上都是红点,看上去像是有人用棍子戳了他好多下。
“会长!”男爵说,“我很高兴你来参加我的聚会。你来我总是很开心,你知道吧?你的公司一直在发展,不是吗?小百合有没有告诉你,上周延来参加我的京都宴会了?”
“延都告诉我了,我肯定他还是老样子。”
“他当然是,”男爵说,“一个古怪的矮子,不是吗?”
我不知道男爵怎么想的,他自己比延还矮几分。会长看来不喜欢这个评价,他皱了皱眉。
“我是想说……”男爵开口道,但会长打断了他。
“我是来向你道谢,也是来道别的,但首先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他把化妆盒递过去。男爵已经醉得连绸布都解不开了,他交给一个艺伎,让她解开。
“多么漂亮的东西!”男爵说,“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吧?瞧瞧它。哦,会长,它可能比站在你身边的小可爱都漂亮呢。你认识小百合吗?如果不认识,我来介绍一下。”
“哦,我们很熟,小百合和我。”会长说。
“有多熟,会长?有熟到叫我嫉妒的程度吗?”男爵说完笑话,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可是别人都不笑,“不管怎样,小百合,这件慷慨的礼物让我想起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但我要等到这些艺伎都走了才给你,免得她们也想要。所以你一直得留到别人都走完。”
“男爵您太好了,”我说,“但说真的,我不希望自己添麻烦。”
“我知道你从豆叶那里学了一套怎么对一切事情说不的法子。我的客人走后,你在前厅等我。会长,她送你上车的时候,你帮我叮嘱她一句。”
如果男爵不是醉得这么厉害的话,我肯定他会想自己送会长出门。两人互相道别,我跟随会长回到别墅。他的司机替他开门,我鞠躬感谢他的好意,他正要上车,又停步了。
“小百合,”他开口说,接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豆叶是怎么对你说男爵的?”
“说得不多,先生。或者至少……嗯,我不知道会长的意思。”
“豆叶是你的好姐姐吧?她有没有告诉你应该知道的事?”
“啊,是的,会长。豆叶对我的帮助,我真是一言难尽。”
“哦,”他说,“如果我是你,有男爵这样的人要送东西给你,我会小心的。”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说男爵对我很好,一直顾念着我。
“是,我相信他对你很好。你自己要多小心。”他说完,认真地看了我一会,然后上车。
下一个钟头,我在剩下的几位客人之间周旋,一次次回想我和会长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我说的每句话。我不怎么在意他给我的提醒,倒是兴奋他和我讲了这么长时间的话。事实上,我头脑里根本没有余地来想我和男爵的事,直到天色向暮,我发现自己一个人站在前厅里。我随意地走进旁边的榻榻米房间跪在里面,透过玻璃窗子,望着外面的庭院。
十分钟或一刻钟后,男爵终于跨进前厅。我一看到他,心里就忐忑不安,他身上只穿了件棉布浴衣,手里拿了块毛巾,擦着脸上可以被视之为胡须的长黑毛。显然他刚洗完澡。我站起来向他鞠躬。
“小百合,你知道我是个多么蠢的人啊!”他对我说,“我喝得太多了。”这倒是真的。“我忘了你在等我!我希望你看到我为你准备的东西后会原谅我。”
男爵从大厅往房间里走,示意我跟着他。可我想起豆叶说过,学徒在“水扬”之前就像是桌上的菜,于是留在原地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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