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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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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陌生地方的最初几天里,我觉得即使失去双臂和双腿,也要比失去家庭、远离自己家要好受些。我毫不怀疑,生活再也不会和过去一样了。我所能想到的一切只有我的困惑与苦难;日复一日,我都在想自己何时能再见到佐津。我没了父亲,没了母亲——甚至连我过去一直穿的衣服也没有了。然而,过了一两个星期,最让我惊讶的事情倒是我竟然熬过来了。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厨房里把碗擦干,突然觉得极度茫然,不得不停下正在做的事情,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了好长时间;因为实在无法理解这样一个事实:这个正在把碗擦干的人就是我。

妈妈告诉过我,如果我努力干活、表现良好,几个月内就可以开始受训。我从南瓜那里得知,开始受训意味着去位于祇园另一区的一所学校上音乐、舞蹈和茶道等课程。所有学习成为艺伎的女孩子都在这同一所学校上课。我相信当自己最终被允许去学校时,我会在那里找到佐津;所以到了第一周的周末,我就决定要像一只被绳子牵着的母牛那样顺从,希望妈妈能马上把我送去学校。

我要干的大多数杂务都是很简单的。早晨我要把床垫收起来放好,打扫房间,清扫泥土走廊,等等。有时,我也会被打发去药剂师那里取给厨子治疥疮用的药膏,或去“四条大街”上的一家商店买阿姨特别爱吃的脆米饼。幸运的是,最糟糕的工作,比如打扫厕所,都由一个年长的女佣负责。然而,尽管我竭尽全力拼命干活,我似乎从来没能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给人留下好印象,因为我每天需要做的杂务超出了我所能完成的量;而且奶奶总是让情况变得更糟。

照顾奶奶其实并不是我的职责——至少阿姨在分配工作给我时没有提过。但是奶奶唤我时,我又不能对她置之不理,因为在艺馆里她的辈分最高。例如,有一天,当我正要把茶端到楼上给妈妈时,我听见奶奶喊道:

“那个女孩子在哪里!去把她叫到这里来!”

我不得不放下妈妈的茶盘,立刻奔到奶奶正在吃午饭的那个房间。

“难道你不知道这屋里太热吗?”我屈膝跪下朝她鞠躬后,她对我说,“你早应该来这里打开窗户了。”

“对不起,奶奶。我不知道您觉得热。”

“难道我看上去不热吗?”

她正在吃米饭,有几颗饭粒粘在她的下嘴唇上。我觉得她看上去不是热,而是让人作呕,但我还是径直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我一把窗打开,就有一只苍蝇飞了进来,开始围着奶奶的饭菜嗡嗡打转。

“你是怎么回事?”她一边说一边挥舞着筷子驱赶苍蝇,“别的女仆都不会在开窗时让苍蝇飞进来!”

我向她道歉,说我会拿个苍蝇拍来。

“把苍蝇拍进我的食物里?噢,不,你不能那么做!你就站在这里替我赶苍蝇,等我把饭吃完。”

所以我不得不站在那里伺候奶奶吃饭,还要听她对我唠叨当她才十四岁时,在一场赏月舞会上,伟大的歌舞伎演员市村羽左卫门(第十四代)5曾牵过她的手。等我终于可以离开时,妈妈的茶早就冷得不能送上楼了。厨子和妈妈都很生我的气。

事实是,奶奶不喜欢一个人呆着。即使是她上厕所的时候,她也会让阿姨站在门外面拉着她的手,帮她蹲着时保持平衡。由于臭气太浓烈了,可怜的阿姨拼命把头偏向远离厕所的方向,几乎快要把脖子拧断了。我没有这么倒霉的任务,可奶奶还是经常在她用一个小银勺挖耳朵时,叫我去替她做按摩;替她按摩的活儿远比你想象的要苦。第一次,当她解开袍子,把它从肩膀上拉下来时,我几乎恶心得要吐了,因为她肩膀和脖子上的皮肤疙疙瘩瘩,颜色蜡黄,就像生鸡的皮肤。我后来知道,她的皮肤问题是她在做艺伎时用的一种我们称之为“瓷土”的白色化妆品造成的,那种东西的主要成分就是铅。一来瓷土是有毒性的,另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奶奶在使用时调配不当。此外,奶奶年轻的时候还经常去京都北边的温泉泡澡,这本来是好事,可是以铅为基础原料的化妆品很难清洗干净;残留的铅和温泉水中的某种化学物质结合在一起就会变成一种伤害她皮肤的染料。奶奶不是唯一一个受这个问题折磨的人。甚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初几年里,你依旧能在祇园的街上看到许多老年妇女松弛的脖子皮肤是呈蜡黄色的。

来到艺馆大约三周后的一天,我比平时晚了好一会儿才上楼去整理初桃的房间。我很害怕初桃,尽管我几乎不太见得到她,因为她的生活很忙。要是她发现我一个人呆着,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我总是尽量在她离开艺馆去上舞蹈课的那段时间里打扫她的房间。不幸的是,那天早晨奶奶让我做了很多事,等我忙完已经快到中午了。

初桃的房间是艺馆里最大的,占地面积比我在养老町的整个家都大。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她的房间要比别人的大那么多,直到一个年长的佣人告诉我,尽管现在初桃是艺馆里唯一的艺伎,可过去却有三四个之多,她们一起睡在那个房间里。也许初桃是一个人住的,但屋里却乱得好像有四个人住一样。那天我上楼进了她的房间,除了常有的杂志到处乱扔,梳子遗落在靠近她小梳妆台的垫子上之外,我还在桌子底下发现了一粒苹果核以及一只空的威士忌酒瓶。窗户敞开着,挂着她前一晚穿的和服的木架子一定是被风吹倒的——也有可能是她喝醉酒上床前把它踢倒了又懒得扶起来。通常这个时候阿姨已经把和服取走了,因为她在艺馆里负责照管服装,但出于某种原因,那天她还没有把和服拿走。正当我要把木架子扶起来的时候,门突然滑开了,我转身看见初桃站在那里。

“哦,是你啊。”她说,“我以为自己听见的是一只小老鼠或别的什么玩意呢。我知道是你一直在整理我的房间!你是那个一直重新摆放我所有的化妆品罐子的人吗?你为什么非要那样做?”

“我很抱歉,夫人。”我说,“我移动它们只是想擦下面的灰尘。”

“但是如果你碰了它们,”她说,“它们就会沾上你的味道。然后男人们就会对我说,‘初桃小姐,为什么你臭得像一个从渔村里来的无知女孩?’我肯定你明白那个,不是吗?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让你把它重复一遍说给我听吧。为什么我不想让你碰我的化妆品?”

我几乎无法让自己说出口。可最后我还是回答她说:“因为它们会沾上我的味道。”

“很好!那男人们又会说什么呢?”

“他们会说,‘喔,初桃小姐,你闻起来就像一个从渔村来的女孩。’”

“嗯……你说这些话的方式有点让我不喜欢。不过我想这也够了。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这种从渔村来的女孩子闻起来都那么臭。前几天你那个丑姐姐来这里找过你,她身上的臭气几乎和你一样重。”

之前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地板;不过当我听到这些话时,我直直地注视着她的脸,想搞清楚她告诉我的是不是真话。

“你看上去是那么惊讶!”她对我说,“难道我没有提过她来这里了吗?她想让我给你带个口信,告诉你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大概是想让你去找她,然后你们两个人可以一起逃跑。”

“初桃小姐——”

“想让我告诉你她在哪里?那么,你必须靠自己来赚得这个信息。等我想好了要你怎么做,我会告诉你的。现在你给我出去。”

“初桃小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说,“如果你能好心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我保证再也不来烦你。”

初桃听了这番话,看上去很高兴,她朝我走来,脸上写着明显的喜悦。老实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光彩照人的女人。有时街上的男人们会停下步子,把烟从嘴里取下来,然后凝视着她。我以为她会走过来在我耳边低语;可她站在我面前微笑了一下后,竟拔出一只手来给了我一记耳光。

“我跟你说了让你离开我的房间,不是吗?”她说。

我惊呆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可我一定是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间,因为下一件我清楚的事情是,我跌坐在走廊的木地板上,一只手捂着脸。不一会儿,妈妈的房门滑开了。

“初桃!”妈妈说着走过来扶我站起来,“你对千代做了什么?”

“她说想要逃跑,妈妈。我判断最好由我来替您掴她。我想您大概忙得没工夫亲自修理她。”

妈妈唤来一个女仆,让她拿几片新鲜的生姜来,然后她把我领进她自己的房间,让我坐在桌边,等她打完一个电话。艺馆里唯一一部可以打到祇园外的电话就安装在她房间的墙上,而且不允许其他人使用。她把听筒放在一个架子上,当她重新拿起它时,粗短的手指把它握得那么紧,我觉得快要有液体被她从听筒里挤出来、滴到垫子上了。

“对不起。”她用刺耳的嗓音对着话筒说,“初桃又在乱掴女仆了。”

在艺馆最初的几个星期里,我对妈妈怀有一种莫名的感情——类似一条鱼对一个从它嘴巴上摘下鱼钩的渔夫的感情。这大概是因为我每天只在打扫她房间的时候,见到她不超过几分钟的时间。她总是在那儿,坐在桌子边,通常面前都摆着一本从书橱里拿出来的翻开的账本,她边看边用一只手的手指拨着算盘上的象牙珠子。她也许能有条理地管理她的账本,可在其他所有的方面,她甚至比初桃还要粗心大意。每次她“嗒”的一声把烟斗放在桌上时,星星点点的烟灰和烟丝就会飞出来,她就任它们留在那里。她不喜欢别人碰她的床垫,甚至不喜欢换床单,所以整个房间闻起来就像是一块脏抹布。由于她吸烟的缘故,窗户上的纸屏风也被熏得脏极了,这使整个房间显得阴沉沉的。

妈妈继续打电话的时候,一个年长的女仆拿了几片新切的生姜进来,让我敷在脸上刚刚被初桃掴的地方。开门关门的动静吵醒了妈妈的小狗“多久”,长了一张大扁脸的“多久”脾气很坏。它在生活中似乎只有三项娱乐活动——吠叫,打呼噜和咬那些试图抚摸它的人。女仆离开后,“多久”爬过来躺在我的身后。这是它的小花招之一;它喜欢让自己呆在我可能不小心会踩到它的地方,等我万一真踩了它,它就会立刻扑上来咬我。我开始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移门夹住的老鼠,置身于妈妈和“多久”之间,当妈妈终于挂上电话坐到桌子边上时,她用她那双黄眼睛望着我,最后说:

“现在你听我说,小姑娘。也许你听见初桃在说谎。然而,她说谎可以没事并不表示你也可以。我想知道……她为什么打你?”

“她要我离开她的房间,妈妈。”我说,“我十分抱歉。”

妈妈让我用标准的京都口音把话从头到尾再说一遍,我发现这做起来很困难。当我终于说得足够好、令她感到满意时,她继续说道:

“我想你还不明白你在艺馆里的工作。我们所有的人都只关心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们如何能帮助初桃成为一名成功的艺伎。连奶奶也是如此。你或许觉得她是一个麻烦的老女人,但她真的把她全部的时间都用来想办法帮助初桃。”

我一点也不能理解妈妈在说什么。说老实话,我觉得她都不可能骗一个脏兮兮的流浪汉去相信,奶奶还会在任何方面对什么人有帮助。

“如果一个像奶奶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者也整天辛勤地工作,好使初桃轻松些,那想一想你干活得多努力才行啊。”

“是的,妈妈,我会继续拼命干活的。”

“我不想再听到你惹初桃生气了。其他的小姑娘都能避让着她;你也可以做到的。”

“是的,妈妈……但在我走之前,我能否问您件事?我一直在想是否有人知道我姐姐在哪里。您知道的,我一直希望能送张条子给她。”

妈妈有一张怪异的嘴,对她的脸而言她的嘴巴实在是太大了,而且很多时候它都是张着不闭上的;可是现在她的嘴巴以一种我之前从来没见过的方式动了一下,她把上下两排牙齿紧咬在一起,仿佛是想让我好好看看它们。这是她微笑的方式——尽管我直到她开始发出那种咳嗽的声音时才意识到她是在笑。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这样一件事情呢?”她说。

这之后,她又咳嗽着笑了几声,然后挥手示意我应该离开房间。

我走出房间,阿姨正在楼上的客厅里等我干活。她给我一个水桶,让我爬上一架梯子穿过天窗到屋顶上去。屋顶的一个木头支架上放着一个收集雨水的箱子。雨水在重力作用下往下流,冲刷二楼妈妈房间附近的一个小厕所,当时我们还没有水管设备,连厨房里也没有。那段时间天气很干燥,厕所就开始发臭了。我的任务就是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水箱,好让阿姨能冲几次厕所,把它清洗干净。

我感觉屋顶上的那些瓦片在正午太阳的照耀下烫得就像烧热的平底锅;我从桶里往外倒水时,不由得想起了我们村子后面海边的池塘,里面的水很凉,我们以前常去那儿游泳。几个星期前我还在那个池塘里游过泳;可是现在那情景似乎离我已经很遥远了,我脚下是艺馆的房顶。阿姨叫我下来前把瓦片间的杂草拔掉。我眺望出去,看到城市被一片朦胧的暑气笼罩着,环绕我们四周的小山像是监狱的围墙。某个屋顶下,我的姐姐大概也像我一样正在做家务。我想着她,一不小心撞到了水箱,里面的水泼溅出来,流到了街上。

我来到艺馆大约一个月后,妈妈通知我说该是开始上学的时候了。第二天早晨,我先要跟着南瓜去学校拜见老师们。之后,初桃会带我去一个叫“登记处”的地方,我过去从没听说过那个地方,接着在下午的晚些时候,我将观摩初桃化妆和穿和服的过程。这是艺馆里的传统,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开始受训的那天都要以这种方式观察一名最资深的艺伎。

当南瓜听到她将在第二天早晨领我去学校时,她变得非常紧张。

“你必须准备好一醒来就出发。”她告诉我,“要是我们迟到了,我们还是让自己在阴沟里淹死算了……”

我已经看到过南瓜每天早晨连滚带爬地离开艺馆,因为时间太早,她的眼睛都还是肿肿的;而且她出门时经常是一副快要哭的样子。事实上,当她穿着木鞋啪嗒啪嗒走过厨房的窗子时,我有时就觉得听到了她的哭声。她上课成绩不佳——实际上是一点也不好。她比我早来艺馆将近六个月,可她在我到达后的一个星期左右才刚开始上学。多数时候,她中午时分从学校回来,就立刻躲进女仆们住的房间,这样就没人会看见她沮丧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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