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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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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索瓦丝抬起眼睛。热尔贝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他注视着手稿,露出一副恶狠狠的神情。看来他是累了。弗朗索瓦丝自己也感到困倦,但她的疲乏中包含着几分亲密和温情:她不喜欢热尔贝眼睛下面的黑圈,他的面容憔悴,表情严肃,看上去他几乎和他二十岁的年纪相当。

“您不想歇一会儿?”她说。

“不,我还行。”热尔贝说。

“其实,我这儿只剩一场需要誊清了。”弗朗索瓦丝说。

她翻过一页。这时,两点的钟声已经敲过一阵了。在这个时刻,剧场里通常不再有人的动静,可今夜剧场还有点生气,打字机发出嗒嗒的响声,粉红色的灯光射在稿纸上。我在这里,我的心在跳动。今夜剧场里有一颗心在跳动。

“我喜欢在夜里工作。”她说。

“是的,”热尔贝说,“夜里安静。”

他打了个呵欠。烟灰缸满满的,全是黄烟头,独脚小圆桌上摆着两只玻璃杯和一个空酒瓶,弗朗索瓦丝环顾了一下她这个小小办公室的墙壁,粉红色的环境因为有人的存在而充满了热气和光彩。外面就是那个毫无生气的、黑洞洞的剧场,一些僻静的走廊围绕着这个硕大的空心薄壳结构。弗朗索瓦丝放下笔。

“您不想再喝一杯?”她问。

“啊,我不反对。”热尔贝说。

“我到皮埃尔化装室再找一瓶。”

她走出办公室,其实,她并不那么想喝威士忌,是这些昏暗的走廊吸引了她。要不是她来到这儿,这里的尘埃气味、半明半暗的光线、透着忧伤的寂静,这一切对任何人都不存在,全然不存在。而现在,她来到这里,地毯的红光如同一盏羞怯的长明灯穿透黑暗。她拥有这种权力:她的存在能使事物摆脱无意识状态,她赋予它们色彩和气味。她走到楼下,推开大厅的门,就像完成一个她早已接受的使命那样,她要让这个空荡荡的漆黑大厅存在。金属防火幕下垂着,墙壁散发出未干油漆的气味,排列整齐的红丝绒椅无声无息地静候着,刚才它们还什么都不等待。此刻,她出现后,它们都伸出了胳臂。它们注视着金属防火幕遮挡的舞台,召唤着皮埃尔、舞台脚灯的灯光和聚精会神的观众。可能应该永远留在这里,使这种寂静和期待成为永恒;但是也可能应该待在他处,在道具仓库,在化装室,在休息室,同时在一切地方。她穿过舞台口,登上舞台,打开演员休息室的门,下楼走到堆着陈旧发霉布景的院子里。唯有她使这些无人问津的场所、束之高阁的物件散发出气息。她来到这里,这些东西属于她。世界属于她。

她跨过一扇挡住演员入口处的小铁门,径直走到剧院前的广场正中。周围的房屋在沉睡,剧院也在沉睡,唯有一扇玻璃窗发出红光。她在一条长椅上坐下,黑色的天空在栗树上方闪烁。她似乎觉得自己身临一个安静的专区区政府中心。此时,她并不遗憾皮埃尔不在身边,而是有着一种他在场时体验不到的快乐:孤身一人所能享受到的所有快乐。八年来她失去了这种快乐,有时内心似乎感受到一种悔恨。她灰心丧气地靠在长椅的硬木板上。人行道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街上一辆卡车驶过。这些动静加上天空、摇摆不定的树叶以及黑糊糊的墙面上那块发出淡红色灯光的玻璃都存在着,而弗朗索瓦丝却不再存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存在任何人。

弗朗索瓦丝蓦地跳起,神奇地重又变成了一个人。恰好是一个女人,一个因有一件紧急工作等待她完成而来去匆匆的女人。这时刻如同其他时刻一样只是她一生中的一瞬间。她把手放到门把上,心情痛苦地往回走。这是抛弃,是背叛。夜幕又将淹没这个有点土气的小广场,淡红色玻璃窗徒劳地闪着光,它不再为任何人闪光。这甜美的一刻将一去不复返。如此多的甜美在整个地球上荡然无存。她穿过院子,登上绿色木梯。这种遗憾,很长时间以来已经没有了。除了自己的生活,不存在真实的东西。她走进皮埃尔的化装室,在柜子里取了一瓶威士忌,然后登上楼梯,跑向她的办公室。

“这会使我们恢复元气,”她说,“您想怎么喝?搀不搀水?”

“不搀。”热尔贝说。

“您能回得去家吗?”

“哦!我开始经得住威士忌了。”热尔贝庄严地宣称。

“您开始……”弗朗索瓦丝说。

“等我成了阔佬,有了自己的家,我的柜子里将总放着一瓶瓦特69。”热尔贝说。

“那您的事业将付诸东流。”弗朗索瓦丝说。她温情脉脉地注视着他。这时他已从口袋中掏出烟斗,专心致志地往里塞烟丝。这是今天第一斗烟。从前,每天晚上当他们喝完一瓶博若莱葡萄酒,他就把酒瓶放到桌上,带着孩子气的自豪感凝视着它,他边抽烟边喝白兰地或烧酒。然后,他们来到街上,由于一整天伏案工作,加上葡萄酒和烧酒的作用,脑袋有些发热。热尔贝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一绺黑发耷拉在脸中央,双手插在口袋里。现在,这都成了往事。她经常来看望他,但总是和皮埃尔或其他人在一起;他们重又成了陌路人。

“作为一个女人,您也挺能喝威士忌。”热尔贝以公平的口气评价道。

他审视着弗朗索瓦丝:

“只是今天您太劳累,您该睡一会儿。愿意的话,我来叫醒您。”

“不,我宁愿把工作做完。”弗朗索瓦丝回答。

“您不饿吗?您不愿意我去弄点儿三明治来?”

“谢谢。”弗朗索瓦丝说。她朝他笑了笑。他曾是那样殷勤,那样热心,每当她丧失勇气时,只要看一下他那快乐的眼睛,她就能恢复自信。她本想找话感谢他。

“我们搞完了,这几乎有点遗憾,”她说,“我已经习惯于和您一起工作了。”

“但当人们把它搬上舞台,就更加有意思了。”热尔贝说。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双颊因喝了酒而变得通红。“想到三天后一切要重新开始,真令人愉快。我酷爱演出季节开头的时刻。”

“是的,这将很有意思。”弗朗索瓦丝说。她把稿纸拉到自己面前。这十天他们单独待在一起,眼看相处的日子要结束,他并不遗憾。这很自然,她也不遗憾,她总不能要求热尔贝一个人感到遗憾。

“这个剧院死气沉沉。每当我从里面穿过时,总是不寒而栗。”热尔贝说,“真是凄凉。我真以为这次剧院得关闭整整一年呢。”

“现在幸免了。”弗朗索瓦丝说。

“但愿能多维持些日子。”热尔贝说。

“会的。”弗朗索瓦丝说。

她从来没相信过会有战争。战争犹如结核病或铁路事故,不可能降临到我头上,这类事只可能发生在别人身上。

“您能设想会有一个真正的巨大灾难降临到您自己头上吗?”

热尔贝做了个鬼脸。

“哦!太容易了。”他说。

“对我不可能。”弗朗索瓦丝说,“甚至没有必要去想。那些人们可以抵御的危险,应该预见到,但战争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假如哪一天爆发了战争,那就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哪怕是生还是死。”

“这不可能发生。”弗朗索瓦丝又强调了一下。她俯下身看手稿。打字机嗒嗒地响着。黄烟丝和油墨味儿伴随着夜的气息在屋内弥漫。窗户外面,寂静的小广场在夜空下沉睡,荒无人烟的旷野中一辆列车正隆隆驶过。而我,我在这里,对我来说,广场在那里,火车在行驶,整个巴黎、整个地球都存在于这个小办公室的淡红色微光中。此时此刻,我体会到了千秋万载的幸福。我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

“真遗憾,人必须睡觉。”弗朗索瓦丝说。

“尤其遗憾的是人不可能感觉到自己在睡觉。”热尔贝说,“一旦开始意识到自己在睡觉,那就是醒了。人没法享受睡着时的乐趣。”

“您难道不认为当别人睡时您却醒着是多么绝妙的事吗?”弗朗索瓦丝放下笔,侧耳细听。万籁俱寂,广场一片漆黑,剧场也一片漆黑。

“我喜欢想象大家都在酣睡,而这时地球上只有您和我是有生命的。”

“这情景倒让我有点儿害怕。”热尔贝说。他把掉到眼睛前面的那一长绺黑发甩到后面。“就像我想到了月亮:那些冰山,那些龟裂的土地,荒无人迹。第一个爬上月亮的人必须有胆量。”

“假如有人建议我去,我不会拒绝。”弗朗索瓦丝说。她看了一眼热尔贝。他们通常肩并肩待着,她喜欢感到有他在身边,哪怕他们不交谈。今夜她却想和他说话。“设想那些您不在现场时发生的事是很怪的。”她说。

“是,是很怪。”热尔贝说。

“这就好像试图设想自己死了,虽然做不到,但总是假设自己躲在一个角落里观看。”

“这很滑稽,所有这些自己永远看不到的事儿。”热尔贝说。

“从前,一想到我永远只可能认识世界小得可怜的一部分,就感到忧伤。您不这样认为吗?”

“也许。”热尔贝回答。

弗朗索瓦丝笑了。和热尔贝聊天时常会遇到阻力,想从他嘴里掏出一种肯定的意见是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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