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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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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和托尼一起去过两次游艺宫的后台,但只是在白天,当音乐厅里昏暗无人的时候。而现在,我和他一起穿过的走廊又明亮又吵闹。我们穿过了门廊,我知道那是通往舞台的。我瞥见了梯子、绳索还有长长的煤气管道;男孩们戴着帽子,穿着围裙,控制着吊篮,操纵着灯光。当时我觉得——在那之后的一年里,我每次进后台都这么觉得——我走进了一个巨大的钟表,踏进了一个华丽的壳子,而这个在灰尘和油污中一刻不停转动的机器正藏在普通观众背后。

托尼领着我沿走廊前行,走廊的尽头是一个金属阶梯。我们停下来让三位男士先走。他们戴着帽子,穿着外套,拿着包,脸色蜡黄,其貌不扬。我以为他们可能是带着样品的推销员,直到他们走过去,我听到他们和舞台看门人讲了个笑话,才知道他们就是准备下班的杂技演员,包里装的是带亮片的服装。我突然害怕起来,搞不好姬蒂巴特勒也和他们一样相貌平凡,毫不起眼,根本看不出来是镁光灯下那个昂首阔步的俊俏女孩。我差点想叫托尼带我回去,但我们已经下了楼梯,当我赶上他时,他已经走到门前,转动了把手。

这扇门和走廊里其他的门并没有什么区别,除了门上有一个黄铜做的数字7,拧在门板中间视平线处,已经相当破旧了,下面贴着一张手写的卡片,写着“姬蒂巴特勒小姐”。

我看到她坐在穿衣镜前的小桌上。她把身子转过一半,我猜是因为听到托尼在敲门。但是她看到我就站了起来,主动与我握手。虽然穿着高跟鞋,她还是比我略矮一些,并且比我想象的年轻——或许和我姐姐一样大,也就二十一二岁。

“啊哈,”托尼走了以后,她对我说——声音仍带着一点舞台腔——“我神秘的崇拜者!我以为你一定是来看格利的,但听人说你每次没等到幕间休息就走了。你真是专门来看我的吗?我以前从来没有过歌迷呢!”她舒服地斜靠在桌子上说。这时我看到,桌子上很乱,摆满了瓶瓶罐罐的面霜和一根根油彩,还有扑克牌、抽了一半的香烟和脏兮兮的茶杯。她的脚踝扣在一起,双腿岔开,双臂交叠在胸前。她的脸上仍旧涂着厚厚的粉,嘴唇涂得通红,睫毛和眼影都涂成了黑色。她穿着演出用的裤子和鞋子,但脱掉了外套、背心,当然,也摘下了帽子。她笔挺的衬衫紧贴着她的蕾丝束胸,但领口从她解开领带的地方敞开了,因而我看到了乳白蕾丝的一角。

我把眼睛移开。“我真的很喜欢你的表演。”我说。

“我想也是,你来得真勤!”

我笑了。“嗯,托尼让我来的,你看,免费……”这让她笑了起来。她的舌头看起来相当粉嫩,牙齿在红唇的映衬下不是一般的白。我感觉自己脸红了,“我的意思是说,”我说,“托尼让我坐在包厢里。但是就算需要付钱,我也会坐在顶层楼座上看。因为我真的喜欢你的演出,巴特勒小姐,我太、太喜欢了。”

这时她不再笑了,而是微微抬起头。“真的吗?”她真诚地问。

“嗯,是的。”

“跟我说说你喜欢的是哪一点。”

我犹豫了一下。“我喜欢你的服装。”最后我终于说出口,“我喜欢你的歌,还有你唱歌的样子。我喜欢你跟托尼说话的方式。我喜欢你的……头发。”然后我磕巴起来,现在她似乎脸红了。我们沉默了几秒,气氛有些尴尬。然后,突然,好像是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了一阵音乐,一阵号角和鼓点,还有一阵欢呼,像是一阵狂风在一个巨大的海贝壳里咆哮。我跳起来,环顾四周。她笑着说:“第二场。”过了一会儿,欢呼声停止了,然而音乐继续敲敲打打,像一阵剧烈的心跳。

她从桌子上挪开身子,问我介意她抽烟吗?我摇了摇头,当她从脏兮兮的杯子和扑克牌之间拿出一包烟递给我的时候,我又摇了摇头。墙上的铁丝支架上有一盏煤气灯,她把脸凑过去,在火上点燃了烟。烟蒂靠近她的嘴唇,她在火焰旁眯起眼,看起来又像个男孩了。然而当她把香烟拿开的时候,烟蒂却沾染上了深红色。看到这个,她咂了一下嘴,“你看我,还没卸妆呢!你能陪我坐一会儿,等我洗完脸吗?我知道这不太礼貌,但是我必须赶紧收拾好,因为等会儿还有一个女孩要用这个房间……”

我照她说的做了,坐下来看她在脸颊上涂上面霜,然后用一块布把妆容擦掉。她的动作迅速而细致,但是有些走神。她一边擦脸,一边在镜中凝视着我。她看了看我的新帽子说:“多么漂亮的帽子啊!”然后她问我是怎么认识托尼的——他是我的恋人吗?我吃惊地答道:“哦,不!他在追求我姐姐。”然后她笑了,又问我住在哪里,是做什么的。

“我在牡蛎餐馆工作。”我说。

“牡蛎餐馆!”她似乎觉得很有趣。她仍在擦脸,不过开始哼歌了,然后低声唱起来。

我朝主教门大街走过去的时候,偶遇了一个卖牡蛎的女孩……

然后她擦掉了口红和黑色的眼影。

我偷看她的篮子,看看里面是不是有牡蛎……

她继续唱着,一只眼睛大大睁开,靠近镜子,想擦掉一个顽固的黑点——她的嘴大张着,仿佛和大睁的眼皮同步,她的呼吸在镜面上留下一层雾气。有那么一会儿,她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我观察着她面部的皮肤和她的脖子。它们从脂粉和油彩的面具中浮现出来——就是她内衣花边的颜色,但是她的鼻子和脸颊颜色更深——最后,我看到了她嘴唇的边缘有雀斑,和头发一样是棕色的。我没想到她会有雀斑。我发现这雀斑很美妙,不可思议地动人。

她把雾气从玻璃上擦掉,然后朝我眨了眨眼,问了更多关于我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对着镜子里的她比与她面对面交谈更容易些,我终于可以和她自如交流。最初,她像个演员一样和我说话——听起来很舒服,很俏皮,当我脸红或者说了什么蠢话的时候她便哈哈大笑。然而,慢慢地——她的声音也剥去了一层层的油彩,就像她的脸一样——她的语调更温和了,不再那么有压迫感。最后,她打了个哈欠,用手指关节揉了揉眼睛——她的声音最终变得像个女孩:悦耳、有力而清晰,但只是一个肯特女孩的声音,就像我的声音一样。

就像雀斑一样,这让她变得——并没有像我害怕的那样毫不起眼,而是好极了,非常真实。听到这个声音,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在过去七天中的狂热。这多么意料之外,又多么情理之中:我爱上你了。

她的脸很快就变得光洁,她的烟也抽完了。然后她站起来,用手指捋了捋头发。“我该换衣服了。”她几乎有点害羞地说。我明白了她的暗示,说我该走了,然后她走了几步,送我到门口。

“谢谢你,阿斯特利小姐,”她说——她已经从托尼那里知道了我的名字——“谢谢你来看我。”她向我伸出了手,我也抬起手回应——然后想起我戴着手套——那个系着紫色蝴蝶结的手套——于是立刻抽回来,举起另一只没戴手套的手。她立刻又变成了那个镁光灯下殷勤的男孩。她挺直了后背,向我微微鞠躬,把我的手举到她的唇边。

我高兴得脸红了——直到我看到她的鼻子抽动了一下,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她闻到了什么:大海的腥臭,酒、牡蛎肉、蟹肉、海螺,这些浸染在我和我家人手上多年的味道,我们已经察觉不到了,而现在我把它们伸到了巴特勒小姐的鼻子下面!我简直羞愧得想死。

我立刻把手拽了回来,但是她很快捉住了我的手,仍旧亲了一下,然后对着我的指关节哈哈大笑。我无法描述她眼中的神情。“你闻起来,”她慢慢地,边想边说,“就像……”

“像一条鲱鱼!”我痛苦地说。我的脸颊又热又红,眼里几乎有泪。我想她看到了我的窘态并心有歉意。

“一点也不像鲱鱼,”她温柔地说,“但是可能,大概,像一条美人鱼……”她正式地亲吻了我的手指,这次我没有躲开,最后我不再脸红,笑了起来。

我戴上了手套,隔着一层布,我的手指似乎在隐隐作痛。“你还会来看我吗,美人鱼小姐?”她问我,语调轻松,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似乎是认真的。我说,哦,对,我非常想再来。她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然后又向我微微鞠躬,我们互道晚安,最后她关上门,不见了。

我直愣愣地站在那里,面对着小小的数字“7”,和那张手写的卡片:姬蒂巴特勒小姐。我发现自己无法挪步——简直无法动弹,仿佛我真的成了一条没有脚,只有尾巴的美人鱼。我眨了眨眼。我出汗了,汗味和她的烟味混在一起,让我睫毛上的蓖麻油流进了眼睛,引起一阵刺痛。我用手揉了揉——这只她吻过的手,然后把手指放在我的鼻子下面,透过手套闻了闻刚才她闻到的气味,然后脸又红了。

更衣室里非常安静。然后终于传来了她低沉的声音。她又唱起了那首关于牡蛎女孩和篮子的歌。但她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我意识到她唱歌的时候是在蹲着解鞋带,然后又站起来甩掉了束胸,或许还踢掉了裤子……

这一连串动作,她的身体和我刺痛的双眼之间,只隔了一道薄薄的门!

正是这个想法让我终于觉得该走了,然后我离开了她。

在和姬蒂巴特勒小姐说过话、看过她的微笑、被她亲吻了手指以后,再看她的表演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立刻就感觉到多多少少比以往更刺激了。她可爱的声音,她优雅的举止,她潇洒的步伐——我好像与之共享了某种秘密,每次听到观众的欢呼或者叫她返场,都感觉到十分满足。她不再朝我抛玫瑰,她的玫瑰和以往一样给了前排最漂亮的女孩。但是我知道她看到了包厢里的我,因为我感觉到她唱歌的时候有时在看我,并且当她离开舞台之前向四面的观众行礼时,她总会特地向我挥一挥帽,点一点头,眨一眨眼,或者微微一笑。

但我也有不满意的地方。我看到了她洗尽铅华的样子,就很难忍受再和普通观众坐在一起听她唱歌,和他们分享她的一举一动。我很想再去拜访她,然而又害怕付诸实践。她曾发出过邀请,但也没说具体的时间,而且,那时候的我很焦虑,也很害羞。因此,尽管我常去游艺宫的包厢,听她唱歌,为她鼓掌,被她秘密地注视,我还是过了一个星期才去后台找她,面色苍白,冒着汗,忐忑不安地出现在她的更衣室门前。

但她十分友好地接待了我,诚恳地抱怨我怎么那么久都没有去找她。于是我们又轻松自如地聊起了她的剧院生活,我在惠特斯特布尔牡蛎餐馆的生活,我再也不紧张了。终于说服了自己相信她喜欢我,我才又一次去拜访,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去。那个月我除了游艺宫哪儿都没去,除了她谁都没见——哪怕弗雷迪,哪怕我的表哥,甚至是艾丽斯。母亲开始对此皱眉,但是当我回家后说起我应邀去后台拜访巴特勒小姐,并且被她当作朋友的时候,她很吃惊。我在厨房干活干得比以往都卖力,我切鱼片、洗土豆、剁欧芹,把蟹肉和龙虾肉挖出来放进锅里蒸——我的动作如此迅速,几乎没有时间唱歌。艾丽斯会沉着脸说我是因为迷上了游艺宫的某个人而变无趣了,但是我近来也不和艾丽斯说话。每天晚上工作结束后,我都会闪电般地换好衣服,匆匆吃完晚餐,跑去火车站乘坐前往坎特伯雷的火车。每一次的坎特伯雷之旅都在姬蒂巴特勒的更衣室终结。我陪伴她的时间比观看她演出的时间还多,更多时候看到的是没有化妆、没穿演出服,也没有明星架子的她。

随着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她也变得越发松弛自在,越发与我推心置腹。

“你一定要叫我姬蒂,”她早些时候说过,“那么我叫你什么呢?不能是南希,因为每个人都这么叫你。他们在家里都怎么叫你?‘南南’,对吗?或者‘南’?”

“南南。”我说。

“那我就叫你‘南’吧。可以吗?”可以吗!我像白痴一样点头微笑。能这样被她称呼,我愿意丢了所有的旧名字,或者干脆不要名字了。

于是她便叫我“嗯,南……”或者“上帝,南……!”慢慢地,变成了,“亲爱的,南,帮我把长筒袜递过来……”她仍旧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换衣服,但是一天晚上,当我来到更衣室,发现她立起了一面小小的折叠屏风,每次我们交谈时,她都站在屏风那边,把她脱下来的演出服递给我,让我把她演出前挂在衣钩上的女装一件件递给她。我喜欢这样为她服务。我会红着脸用颤抖的手指叠好她的西服,悄悄把各种各样的衣料——笔挺的亚麻衬衫,丝绸的背心和长筒袜、羊毛的背心和裤子——贴近我的脸颊。每一件衣服都带有她的体温,都有着独特的气味。每一件衣服似乎都充满力量,在我被刺痛的双手上(或我的想象中)流光溢彩。

她的裙子和衬裙是凉的,并不会让我的手指灼痛,但我拿在手中依旧会脸红,因为我忍不住想象着它们包裹了她身上那些柔软而隐秘的地方,想到她穿上之后会变得温暖而潮湿,我的脸更红了。每次她从屏风后面出来,变回一个娇小苗条的女孩,用一条假辫子覆盖了她美丽迷人、参差不齐的短发,我都有同样的感觉:一阵失望和后悔迅速变成喜悦和疼痛的爱;我忍不住想要触摸她,拥抱她,爱抚她,这种感觉如此强烈,我只好抱起胳膊,生怕它们会飞出去紧紧抱住她。

到后来,我对她的服装了如指掌,她建议我在她登台之前去找她,像个真正的服装师那样帮她进行表演前的准备。她以故作轻松的口吻说了这番话,仿佛有点害怕我不愿意似的。我想她不会知道我不得不远远等着她出场的时候有多难熬。很快我就不进大厅了,而是每晚奔到后台,在她登台前的半小时帮她穿上头一天晚上从她手中接过的衬衣、背心和裤子,在她涂粉遮瑕的时候帮她拿粉盒,帮她把梳理头发的刷子打湿,在她的翻领上别上玫瑰。

我第一次做完这些的时候,和她一起走到了台上,在幕布后面等着她演出完毕,好奇地盯着灯光师像杂技演员一样在舞台上方灵巧地穿梭。在这里完全看不见音乐厅,也看不到舞台,只有一块巨大的板子,板子的另一端站着一个男孩,双手扶着拉下幕布的把手。她和所有的演员一样,出场前有些紧张,这种紧张也感染了我。但是终于轮到她的时候,听到观众的阵阵跺脚和欢呼,她的脸红了,变得愉快而得意。说实话,我并不十分喜欢这时候的她。她抓住了我的胳膊,但是没有看我。她就像一个沉迷于镇静剂的女人,或是第一次因为拥抱而脸红的女人,而我站在她身边就像个傻瓜,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嫉妒着她的情人——台下的观众。

在那之后,我每天晚上都在她的更衣室里独自度过这二十分钟,透过天花板和墙聆听她唱歌的节奏,我更乐意在这里远远地听着观众喝彩。我会为她泡茶——她喜欢喝和炼乳一起在锅里煮的茶,颜色像胡桃一样深,又像糖浆一样浓稠。我根据她演出的节奏把茶壶放在炉子上,这样等她回来以后就能喝了。煮茶的时候,我会帮她把小桌子擦干净,把烟灰倒掉,擦掉镜子上的灰尘;我会把她用来装油彩的破旧褪色的雪茄盒擦干净。这些都是爱的举动,这些谦卑的小动作充满了快乐,或许是一种隐秘的快乐,因为我做这些的时候觉得浑身发热,几乎有些羞耻。当她接受观众的欢呼时,我会在她的更衣室来回走动,凝视着她的东西,或者抚摸它们,几乎是抚摸吧——我的手指和它们保持着一英寸的距离,仿佛它们有一圈光晕,就像可以抚摸的表面。我爱她留下的一切——她的衬裙、她的香水、她戴在耳垂上的珍珠,还有她留在梳子上的头发,她粘在睫毛膏上的眼影,甚至她的手指和嘴唇在烟蒂上留下的痕迹。这个世界在有了姬蒂巴特勒以后似乎变得不同了。世界在她到来之前平凡无奇,现在却充满了奇怪的带电空间,响彻音乐,流光溢彩。

等她回到更衣室时,我已把一切都整理好了。她的茶已经煮好,正如我之前提到的。有时我也会为她把烟点好。她放下了那种热烈的、心不在焉的表情,变得单纯、快乐而友好。“这群人啊,”她会说,“简直不让我走!”或者,“今天晚上的观众很迟钝,南,我把《干杯!男孩们,干一杯》唱了一半,他们才意识到我是个女的!”

她会解开领带,把短外套和帽子挂起来,抿一口茶,吸一口烟——演出让她变得喋喋不休。她会和我聊天,我会认真倾听。于是我了解了一些她的过去。

她说她出生于罗切斯特[10],一家人都是演员。她的母亲(她没有提到父亲)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去世了,她是被祖母带大的。她没有兄弟姐妹,也不记得有什么表亲。她第一次登台是在十二岁,艺名叫作“凯特斯特劳,小小歌唱家”,在廉价的娱乐场所、小酒馆、小音乐厅和小剧场积攒了些名气。不过这种生活是痛苦的,她说:“我很快就不再是个孩子了。这种地方的后台门前总有一堆女孩,都和我差不多,有的更漂亮,更狂热——或者更饥渴,也就是说更愿意亲吻主持人,求他答应让自己演一季,一周,甚至一晚。”她的祖母死后,她加入了一个舞蹈团,在肯特郡海边的城镇和南海岸线上巡演,一个晚上演三次。她说起这些往事时皱着眉头,声音中透着苦涩,或是疲倦。她以手托腮,闭上了眼睛。

“哦,真是艰辛啊,”她说,“太艰辛了,而且你从来都没法交朋友,因为你在哪儿都待不了多久。所有的明星都不屑于和你讲话,或者怕你学他们的表演方式。观众如此残酷,能让你哭出来……”一想起姬蒂哭泣的样子,我都要哭了。她看到我如此感同身受,会笑着眨眨眼,伸个懒腰,用最迷人的声音说,“不过那些日子都过去了,你知道吗,我就要成名了,发财了。自从我改了名字,女扮男装以后,全世界都爱我,特里基里夫斯最爱我,因为他付我酬劳像王子一样慷慨!”我们都笑了,因为我们都知道,如果她真的是个大明星,那么特里基给她的工资还不够买香槟的。但是我笑得有些勉强,因为我知道她的合约到八月底就到期了,然后她就得搬到另一个剧院,她说,去马盖特,或者布罗德斯泰斯,如果他们想要她去。我简直无法想象她走了以后我该怎么办。

至于我的家人对我去后台拜访,以及成了巴特勒小姐的新伙伴和非正式服装师抱有怎样的想法,我并不清楚。正如我前面说的,他们对此表示惊讶,但也深感困惑。我宽慰他们这是真正的友谊,我这么频繁地去游艺宫,花掉所有的积蓄买火车票,并不是小女孩的胡闹。而且,我听到他们问自己,一个聪明漂亮的音乐厅艺人和一个崇拜她的观众女孩之间会存在什么友谊?当我说起姬蒂还没有男朋友时(因为我在此之前已经从她断断续续的回忆中发现了),戴维说我应该把她带回家,介绍给我帅气的哥哥——尽管他只是趁罗达在身边时说着逗她玩的。当我说起帮她煮茶和整理桌子时,母亲瞥了我一眼,“听起来她没了你也一样好好的。你倒不如在家帮我们煮茶擦桌子呢……”

确实,我因为去游艺宫而忽略了家庭职责。好多事情都是姐姐代劳了,尽管她很少抱怨。我相信父母认为她慷慨无私,为了我的自由牺牲了自己。然而事实是,我想,她讨厌提起姬蒂——仅凭这点,我就知道她比家里任何人对此都介怀。我再也没有对她说起我的这股热情。我没有把我新近的这种奇怪而热烈的渴望告诉任何人。但是她看到了,当然,是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那些暗暗陷入情网的人都知道,人们是会在床上做梦的——在床上,在黑暗中,你看不到自己发红的脸颊,而白天你用理智罩住了激情,到了晚上才允许它闪烁微光。

如果姬蒂知道她在我的梦中扮演了多么激情的角色,不知会脸红成什么样——如果她知道我如何厚颜无耻地利用了对她的记忆,编织了我不体面的幻想!每天晚上她在游艺宫和我吻别,在梦中,她的唇停留在我的脸颊——那么滚烫,那么柔软——又转移到我的眉毛,我的耳朵,我的脖子,我的嘴……我经常站在她身边,帮她解开领口的暗扣或者整理她的翻领;此刻,在我的幻想中,我做了自己向往的事情——我靠近她,亲吻她的发梢,我的手滑进她的外套,伸进了她僵硬的男式衬衫,抚摸着她温暖的乳房。

而这一切——这让我充满迷惑与快感的一切——都发生在我姐姐身旁!这一切都是当艾丽斯在我身边呼吸时发生的,有时她温热的胳膊挨着我,有时她的双目冷漠而呆滞,瞳孔中映着星光,还有她的怀疑。

但是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我。对于家里其他人,我和姬蒂持续的友谊不再令人惊讶,而变成了令人骄傲的事情。“你去过坎特伯雷游艺宫吗?”我听到父亲在收盘子的时候对顾客说,“我们的小女儿和在那里演出的明星姬蒂巴特勒很熟呢……”到了八月底,当吃牡蛎的季节又来临时,我们整日整日地在店里工作,他们便开始催促我把姬蒂带回家,这样他们就可以亲眼见到她了。

“你总说她是你的朋友,”某天吃早餐的时候父亲说,“另外——她来到离惠特斯特布尔这么近的地方,却没有享用过正宗的牡蛎茶,这简直是罪过啊。她走之前,你请她来家里做客。”把姬蒂请来和我家人一起吃晚饭似乎是个可怕的想法,而且因为父亲满不在乎地说了她即将离开这里去别的音乐厅,我便话中带刺地回答了他。过了一会儿,母亲把我叫到旁边,问我:爸爸的房子对巴特勒小姐来说不够好,所以我不能请她来家里?是不是对父母,还有他们的行当感到羞愧?她的话让我心情低落。那天晚上我在姬蒂旁边,安静而忧伤。演出结束后她问我原因,我咬了咬嘴唇。

“我父母想请你去做客,”我说,“明天,去喝茶。你不必去的,我会说你很忙或者病了。但是我答应他们会邀请你,好了,”我痛苦地说,“我说完了。”

她抓住了我的手。“可是南,”她高兴地说,“我想去!你不知道我在坎特伯雷有多无聊,除了皮尤太太和桑迪,都找不到可以聊天的人!”皮尤太太是姬蒂的房东,桑迪是与她合租的男孩,在游艺宫的乐队演奏,但是他酗酒,有时又傻又无趣。“哦,”她说,“能和一个体面的家庭一起坐在一个体面的客厅里该多好啊!不是一个只有一张床和一块破地毯,只有几张报纸当桌布的房间!我真想看看你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坐上你乘坐的火车,去见那些爱你的,每天和你在一起的人……”

听到姬蒂这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她有多喜欢我,我坐立不安,无言以对;然而,我甚至没来得及脸红——她说话的时候有个人在敲门——一阵响亮、振奋而充满权威的敲门声让她眨了眨眼,僵立在那里,惊讶地抬起头。

我也吓了一跳。在那些我和她一起度过的夜晚,除了跑堂的男孩过来告诉她该上场了以外,并没有别的访客,托尼有时会露个脸,来向我们道晚安。就像我说的,她没有恋人,没有其他的歌迷,似乎也没有除我之外的朋友。我一直对此十分满意。此刻我看到她走到门前,便咬起嘴唇。也许该说我感觉到了一种不祥之兆,但是我没有。我只是生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本就短暂,现在更短暂了。

来的是一位绅士,很显然,姬蒂并不认识他。她迎接他时虽然礼貌,却很谨慎。他戴着一顶丝质礼帽,看到她,还有躲在她身后的我,他脱下了帽子,放在胸前:“我想您就是巴特勒小姐,”她点了点头,于是他鞠了一躬,“沃尔特布利斯,女士,乐意为您效劳。”他的声音低沉、动听而清晰,就像特里基的声音一样。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递过来。就那么大约一秒钟的光景,姬蒂看了一眼,惊讶地轻声说:“哦!”我仔细端详着他。他脱帽后依然高挑,穿着时尚——方格裤子、华丽的背心。他腹部挂着一条金色表链,大约有老鼠的尾巴那么粗。我看到他手指上也戴着好多戒指,金光闪闪。他的头很大,头发是暗淡的姜黄色,或许可以称之为姜灰色?某种意义上,他是一个叫人看一眼便印象深刻的人,同时又很滑稽。他的络腮胡从上唇一直蔓延到耳朵,几乎和眉毛、鼻毛连成一片。他的皮肤像小男孩一样干净而光滑,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当姬蒂把卡片还给他的时候,他问能否与她交谈片刻,她立刻转过身子让他进来。有他在,这个小房间更显得又挤又热。我不情愿地站起身,戴上手套和帽子,说我得走了。然后姬蒂介绍了我:“我的朋友,阿斯特利小姐。”她的话让我高兴了些。布利斯先生和我握了握手。

“告诉你母亲,”姬蒂给我开门的时候说,“我明天会去的,她方便的时候都可以。”

“四点钟来吧。”我说。

“那就四点!”她很快再次握住了我的手,亲了亲我的脸颊。

越过她的肩膀,我看到这个衣着光鲜的绅士用手指摸了摸胡子,礼貌地把目光从我们身上移开。

我几乎无法描述周日下午姬蒂来惠特斯特布尔拜访我们家时,我心中复杂的感受。她对我而言比整个世界还重要,她能来我家里,和我的家人一起吃晚饭,实在让人高兴得难以承受,但又是一个可怕的负担。我爱她,很想让她来;我爱她,但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份爱,哪怕是她本人。这简直就是折磨,我不得不坐在父亲的餐桌旁,把这份爱藏在心里,这感受,就像一只虫子在默默地啃食自己。当母亲问我姬蒂为什么没有男朋友,我不得不假装微笑,当戴维握着罗达的手,或者托尼在桌子下面蹭着我姐姐的膝盖——在这一切面前,我爱的人就坐在我身边,我却不能轻举妄动。

还有,我们家又阴暗又狭窄,那挥之不去的鱼腥味也会让人直皱眉头。姬蒂会觉得我们家破旧简陋吗?她会不会看见起球的毛毯、脏兮兮的墙壁、凹陷的座椅、褪色的地毯,还有母亲铺在壁炉上的披肩,被烟囱的煤灰吹得又脏又破,边缘都绽线了。我和这些东西一起长大,十八年间我都没怎么注意过它们,但是现在,我仿佛是透过姬蒂的眼睛看到了它们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也开始重新审视我的家人。我看到我父亲——他是个温和的男人,但有些无趣。姬蒂会觉得他无聊吗?还有戴维,他可能看起来傲慢无礼;还有罗达,可怕的罗达,无疑太直率了。姬蒂会怎么看待他们呢?她会怎么看艾丽斯?一个月前,艾丽斯还是我最好的朋友。姬蒂会不会觉得她冷漠,会不会因此感到困惑?她会不会——这个想法就更可怕了——会不会觉得艾丽斯很漂亮,因而喜欢她多过我?她会不会希望坐在包厢里接过那朵玫瑰的是艾丽斯,然后请她到后台,叫她美人鱼……?

那天下午等姬蒂的时候,我从焦虑变得愉快,然后又郁郁寡欢起来。我一会儿抱怨茶几上的摆设,一会儿挑戴维和罗达的毛病,直到所有人都皱着眉头抗议,原本应该高高兴兴的一天,我却搞得大家都不高兴了。我洗了头,吹干后发型变得奇怪。我在最漂亮的衣服上加了一圈褶边,但是缝歪了,边缘翘起,没法抻平。我坐在凳子上,用扣针焦躁地摆弄着,急得都快哭了,因为姬蒂的火车就要到了,我得去接她。托尼从我们的小厨房里出来,拿着一瓶准备放在茶几上的巴斯啤酒。他站在那儿看着我手忙脚乱。我说“走开”,但他看起来得意扬扬。

“看来你是不想听我的新闻了啊。”

“什么新闻?”裙边终于抻平了。我伸手去拿挂在墙上的帽子。托尼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我踮起脚,“托尼,是什么事啊?我都要迟到了,你别让我更迟。”

“嗯,没啥。我敢说巴特勒小姐会亲口告诉你……”

“告诉我是什么?”我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拿着帽针,“是什么事啊,托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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