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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天亮了,拥抱太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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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梦白走出火车站时,白河正下着小雨。她一眼认出了撑着黄布伞站在雨幕中的白长山。上次见面是在十一年前,那时她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在她的印象中,白叔叔非常英俊高大。可现在,他的身子似乎矮了一截,背有些微驼,身材更加瘦削了,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好老相。

白长山也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她,迅速跨前一步,将伞撑在她的头顶上。那一瞬间,方梦白异常激动,突然有一种见到父亲的感觉。她真的好想扑进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他说:“都成大姑娘了。和你妈长得一个模样。”

方梦白说:“我要是像你一样高大就好了。”

方梦白和白长山肩并着肩,两人共一把雨伞,在寒雨中走向车站。白长山说,刚接到你的电报,我真有点不敢相信是真的,激动得两个晚上没睡好觉。方梦白说,你才两个晚上没睡好觉,我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了。白长山感觉她话中有话,便问,是不是发生了啥事?她说,是发生了一件事,一件大喜事。听说是喜事,白长山心中一颗石头落了地,继而猜测到底是什么事。结婚是不可能的,她才二十岁,还不到婚龄。招工?恐怕轮不到她。当兵?差得更远。她说,我告诉你,我考上大学了。

听了这话,白长山突然停下来。方梦白看着他,问道,白叔叔,你怎么了?他说,我太高兴了。大概是人老了吧,一高兴全身就发软,腿抬不起来了。方梦白挽住了他的手臂,对他说,白叔叔,等我大学毕业了,就是国家干部了,以后我要好好孝敬你,就当你是我的爸爸一样。

白长山突然落下泪来,长长地叹了一声,说,可惜,你妈没能见到这一天。她如果活到现在,不知会高兴成啥模样。

方梦白一时语塞。妈妈反复叮嘱过,不要将她还活着的事告诉他,她担心言多必失,不敢接这个话题,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说,白叔叔,慕芷姐姐和慕衿姐姐还有慕汉弟弟参加高考没有?白长山叹了一声,说,他们哪有你这么聪明?慕芷连报名的勇气都没有,慕衿和慕汉倒是考了,连中专线都没够。方梦白说,不要紧,叫他们加紧复习,明年再考嘛。

十一年前她住过的那间房子更残破了,倒是比她第一次见到时干净整洁了许多。为了迎接她的到来,白长山将房子里里外外打扫过,而且换了新床单,添了新用具。进入房间,她在床上坐下来,白长山坐在她面前的凳子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看得她怪难为情的,说,白叔叔,我是不是长变了?白长山显然走神了,听了她的话,身子震了一下,回过神来,说,是啊是啊,变了,上次见你,你还是个孩子。没想到,一转眼,都上大学了。告诉叔叔,这些年,你都是咋过来的?

方梦白一阵紧张。有关的话题,他在给自己的信中几乎次次都问,而她从未回答过,因为她根本无法回答。现在当了他的面,再也无法回避这个话题。而妈妈不让她说出真相,她只好现编了。她说,我一个人过来的。白长山说,你一个人过?你的继父呢?他不管你?方梦白的嘴撇了一下,一种声音从鼻子里吐出,说,他?不是他,我妈不会那样惨。他带着一帮人在我家开会,商量造反的事,还伪造中央文革小组的文件,被抓起来判了刑。白长山一下子呆了,眼泪哗啦啦流了出来。他说,这么说,这些年,你一直是一个人?她嗯了一声。他说,可是,我寄给你的钱,你一分都没有用,你哪来的钱生活?

最难的问题来了。方梦白想到自己曾帮卢叔叔的母亲摆茶摊,便说,我每天放了学就摆茶摊,一分钱一杯。白长山说,卖茶能赚几个钱?怎么够你生活?方梦白一想,完蛋了,漏洞出来了,卢奶奶整天摆茶摊,一天也就收入三两角钱,自己说是放学后摆摊,那点收入,怎么可能够自己生活?她不得不继续往下编,说,有时,我也去捡点废品卖。白长山说,一个月能吃上一次肉吗?她说,妈妈的同事,有时会送我一些东西。他说,孩子,你过得这么苦,那些钱你为啥不用呢?你让叔叔心疼死了。她笑着说,我现在不是很好吗?

白长山请了假,带方梦白去沙坪岛公园游玩。沙坪岛是松花江上的一处三角洲,在当地名声很大,早已经成为白河人消夏去暑的好去处。而实际上,岛上大量都是荒地,建筑非常少,即使是公园,也没有太多的景点。方梦白一心记着母亲以及自己入学的事,兴致也就不是太高。白长山却是兴致勃勃,一个劲地对她说,上次你们来,你妈不肯出来,没有带她到沙坪岛上看一看,想起来就后悔。方梦白说,其实,当时她根本不可能出门。白长山问为什么,她说,不久前,她被红卫兵批斗了,剃了阴阳头,所以才一直不肯取下帽子,也不敢在外面走,担心红卫兵会取下她的帽子。

听了这话,白长山愣了半天。方梦白担心他会沿着这个话题往下问,指着不远处的江说,那就是松花江吧?白长山说,是啊,所以,白河和宁昌有一个相同的别名,叫江城。方梦白不希望他回到那个话题,尽量让他说些别的话。她说,听妈妈说,你曾经去过宁昌?那是什么时候?他说,他参加了第四野战军解放宁昌的战斗。原先以为,白崇禧会在宁昌打一场大仗,四野做了充分的准备。结果,宁昌外围打了几场小仗,白崇禧带着军队向南跑了。白长山在宁昌驻扎的时间并不长,那段日子,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汽车上,驾驶着汽车,运送着武器弹药到处跑。

尽管方梦白一直避免这个问题,到了晚上,白长山还是将这个问题摆在了她的面前。从松花江返回城里,在餐厅吃过晚饭,两人一起回到她的住处。白长山坐在她的面前,以极快的速度抽完了两支烟,然后单刀直入问她,梦白,告诉我,你妈是咋死的?方梦白的心猛一紧,这一刻终于来了。

她说:“被造反派整死的。”

他说:“我知道。我是想让你告诉我详细情况,只要是你知道的,我都想知道。把每一个细节都告诉我,好吗?”

无路可退,她只好胡编乱造。她说,一九六七年,他们那里武斗闹得很厉害,打死了很多人。后来组建革委会,彭陵野原来的一个手下为了自保,把彭陵野伪造中央文革小组来信的事报告了。这件事被定为反革命案件,我妈也被抓了起来。过了几天,造反派来了两个人,见了面就问我,你是方子衿的女儿吗?我说是。他们说,你妈让我们来带你去见她。我说,我妈在哪里?他们说,等一下你就可以见到了,跟我们走。

接下来的讲述,全都是她临场发挥,现编的。有关见到尸体的细节,她说不出来,只好将那个夏天在街上见到一个死人的情况说了。那个人是一个女人,也不知是怎么死的,弃尸街头,身上卷着一床破草席。很多人围着看,竟然没有人收尸。到了下午,也不知怎么搞的,破草席完全掀开了,尸体竟然是浑身赤裸的。身上伤痕累累,难以找到完整的好皮肤。有人说她是走资派,被造反派打死的。也有人反对,说看上去她只不过十几岁,哪里可能是走资派?方梦白忘了以前信中曾说过是在母亲被关押的地方见到母亲尸体的。那封信是母亲说一句她写一句,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她自己也没太用心。将这个故事编出来后,她才意识到,如果白长山问仔细一些,事情一定会穿帮。

白长山根本就没有推敲她所讲事情的真实性。那个年代,荒唐的事情太多,更荒唐千百倍的都有,因此,他或许对此深信不疑。想到方子衿死时竟然暴尸街头,他悲从中来。方梦白正在讲述的时候,感觉白长山的神情有异,便拿眼看他。他坐在凳子上,头微微向上仰着,嘴张开。看情形,就像是想打一个大大的喷嚏,却又半天打不出来。方梦白全身一紧,似乎在帮着他使劲。过了几十秒钟,突然一声惊天震地的长号。不是喷嚏,而是哭声。白长山忍不住,大哭出来。他原本是坐在凳子上的,哭了几声,身子一软,整个人从凳子上溜下来,坐到了地上。他双手抓着衣领,哭着说,妹子,是我对不起你,都是我害了你。

方梦白的心,被他的哭声紧紧地揪住了。从他的哭声中,她感受到了他对母亲的爱深入到了自己的骨髓,即使是这么多年过去,这种爱还没有丝毫消失。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一个经历了血与火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是不会轻易流泪的。可他现在流了,那只是因为这泪在他心中压抑太久。她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她的哭和母亲是否死了无关,只是哭他们的这段情。

白长山越哭越伤心,最后开始全身抽搐。方梦白见状吓坏了,暗想,他该不会因伤心过度而死吧?她害怕了,犹豫了再犹豫,最后决定把真相告诉他。她实在不忍心看到他如此悲痛欲绝,哭着上前,搀起他,说,白叔叔,对不起,我没有对你说真话,其实,我刚才说的都是我编出来的,我妈没有死。白长山仍然在痛哭,根本没有听清她的话。她于是大声地说,叔叔,别哭了,我妈还活着。

这次他听清了,猛地止住了哭泣,盯着她看了几秒,问她:“你刚才说啥?”

她说:“我骗了你,我妈还活着,没有死。”

白长山眼中闪射出兴奋的光芒。但只是一瞬,这光又黯淡下去。他说:“好闺女。我知道,你是怕我太伤心,所以才这样对我说的。”他在她的搀扶下坐到了床上,努力压抑着情绪对她说:“孩子,叔叔这一生,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和你妈的这段情里了。这段情把叔叔掏空了。现在叔叔老了,再也经不起打击了。”

方梦白流着泪说:“白叔叔,我没有骗你。你仔细想一想,我给你的第一封信说,我妈是夏天死的,可刚才我忘了那件事,说是那一年的秋天死的。还有……”

白长山说,“这么说,是真的?”

方梦白说:“是真的。”

她以为他还有话要问自己,可他没有,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坐在他的面前,感受着他的那份情,深深地感动着。她说,其实,妈妈这些年一直没有忘记你。你每次写给我的信,妈妈都会要过去,小心地保存。红卫兵造反派抄了几次家,也没有把那些信抄出来。白长山哦了一声。方梦白继续说,有好多次,我半夜醒来,听到妈妈在说梦话,叫你的名字。白长山的眼泪再一次流出来,泪水溢出眼眶,顺着他那爬满皱纹的脸,清溜溜地往下流。他伸出手,在脸上擦了一把。她说,我这次参加高考,妈妈一直问我,你告诉你白叔叔没有?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如果考不上呢?我拿到通知书以后,她又说,快点给你白叔叔发封电报,告诉他这个喜讯,他不知会高兴成么样。

第二天白长山送她去车站,他虽然没有对她说多少话,可是,见到她,他的眼泪立即流了出来。一直到火车驶离,他仍然站那里,举着右手向她挥动,眼角挂着泪珠。他将一句话说了无数遍,以至于火车行驶了好一段时间,方梦白的脑子里还映现着他在月台上挥手的身影以及回响着他所说的那句话:梦白,有时间的时候,带你妈来看看我,好吗?

她想,我一定要为他们做点什么,要为这段惊世骇俗的爱情做点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

她哪里料到,进入大学以后,离陆秋生近了,每个星期天都去陪他度过,渐渐揭开了另一段爱情的迷雾。难怪母亲一再叮嘱,有时间要多去看看你陆伯伯,他一个人孤身几十年,又把你当亲生女儿看,你就去对他尽点孝心吧。原来,母亲是想以这种方式,偿还一些她所欠下的情债。

一九七八年下半,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农村开始全面推行土地改革,所有的地主富农全部摘帽,不再有地富中贫之分,成分一律改为农民。城市开始了全面纠正冤假错案,被纠正的案件,主要集中在两个时段,一是五七年反右,一是“文革”时被打倒的老干部。此外还有其他一些政策,也在逐步落实。

有一个星期天,方梦白去陆秋生家时,见里面正在大搬家。这些居民在此地住了几十年,现在突然之间要搬走,心里都不情愿,不少人在发牢骚,口里骂着资本家。和陆秋生见了面,才知道这里是陆家的祖宅,解放后被人民政府没收,现在落实政策,退还给陆家。陆秋生的父母在“文革”中已经去世,兄弟姐妹之中,大哥“文革”中被造反派整死了,姐姐被流放到大西北,落实政策后才返回北京。其他几个亲人,“文革”中也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冲击。这次政府发还他们的旧宅,又拨出一笔专款进行修缮工作。陆秋生想将宅子捐给政府,可是,他的兄弟姐妹坚决不同意,说这宅子的产权并不属于他们这一支,还有流落台湾和美国的两个伯伯、一个姑姑以及一个堂伯叔。如果要捐献,那也需要他们一致同意。政府的意思陆秋生明白,改革开放了,要招商引资,希望流落海外的炎黄子孙回来帮助祖国的四化建设。几十年来,结下了不少怨,如果不表现一种姿态,这些人怎么可能回来?

宅子里的老住户一旦搬空,偌大的宅子,便只有陆秋生一人。他看着宅子,对方梦白说,你看,我一个老右派,要这么大的宅子做么事?打扫卫生都会把我累死。方梦白说,是啊,现在就差一个女人了。说过之后,她忍不住提出一个问题,说,陆伯伯,现在全国都在给右派摘帽,你的问题很快就会解决了。你也该找个人成个家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倒是想。她问,有么问题吗?他看了看她,说都已经几十年了,如果没有问题,也不用等到今天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有一种特别的苍凉和无奈。这仿佛不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声音,而是一个一百五十岁的声音。

方梦白突然明白了陆叔叔为什么一直独身,原来,他心中一直都有一个人。这个女人是谁?值得陆叔叔付出一辈子?她突然对那个女人充满了兴趣,缠着他,一定要他告诉自己。无论她用什么办法,陆秋生就是不肯说。

下个星期,方梦白去的时候,陆秋生不在,只是给她留了个条子,说是为了落实政策的事,要去红川一趟,大概需要两三天才能回来。这所大宅虽然全都清出来了,可陆秋生还是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方梦白为他打扫卫生的时候,便想发现与那个女人有关的痕迹。陆秋生的家实在简陋,竟然没有一把锁。她找了半天,从床底下拖出一只藤皮箱子,打开来,见里面放着一床床单、一个枕套,是全新的。其余的全都是书,有一整套精装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一套列宁选集和四卷本竖排的毛泽东选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方梦白将床单和枕巾拿出来放在床上,再拿起那些书,仔细地打开。这些书已经被翻过很多次了,上面画满了着重线。她仔细地翻动书页,希望上面有照片一类的东西掉下来。可是没有。她将箱子放好,又检查别的地方,还是没有。

第二天下午没课,她再一次来到陆秋生的家。陆秋生作为右派分子,他的家不知被造反派红卫兵抄过多少次了。如果有某种特别的东西,要么是早被抄走了,要么是藏在了某种极其隐秘的地方,一般人根本想不到。她首先想到的,是墙上什么地方或许有个洞之类的,可以藏着东西。她将房间里所有的墙缝都找了一遍,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接着便找地下,或许,他将重要的东西埋在地下的什么地方了吧。如果要埋在地下,肯定会有某处的土和别处不同。地平原是青砖铺成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些青砖已经揭掉了,裸露着地面。她将地面仔细地查看了两遍,没有发现有异常的地方。

方梦白在床上坐下来,仔细地思索。白长山写给母亲的那些信,母亲是把它们缝在针线包里的。陆秋生会将重要的东西放在一个类似的地方吗?他的身份和母亲不同,被抄家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放在那样的地方,被抄出来的可能性是极大的。他应该放在一个造反派随手可以拿到,又绝对不会怀疑的地方。哪些东西是不被怀疑的?马恩列斯毛的著作肯定不会被怀疑。她突然想到,陆秋生珍藏的那些著作,即使是精装本,也都包着封面,会不会藏在那些牛皮纸的封皮里面?

她再一次拖出那只箱子,拿出一本毛泽东选集,打开仔细包好的封面,见里面果然有一张照片。最初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她大吃一惊,怎么是自己的相片?他暗恋的人是自己?这怎么可能?等那颗怦怦乱跳的心平复下来,再仔细看照片,才想到这不是自己的照片,而是一张发黄的旧照片。下面有照相馆的名字和时间,显示的是一九五一年。她翻过正面,见背面有两行字。上面一行是“送给陆秋生哥哥”,下面是签名,正是母亲的名字。

她的心再一次狂跳起来。难道陆秋生暗恋的对象是自己的母亲?她仔细回忆了自己所了解的陆秋生,心中豁然明白。自己最初见到这个陆伯伯,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他以母亲的哥哥的面目出现,给她送来很多食物。自己下放到东西湖农场,应该是周爷爷帮的忙,母亲倒不十分关心周爷爷,却一再叮嘱自己要多来看看陆伯伯。自己参加高考,担心政审出问题,母亲给陆秋生写了信却一直没有回音,她急得要死,隔天催母亲一次,要母亲再写信去问问,母亲却胸有成竹。自己上了大学,每个星期天来看陆秋生,他就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让她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方梦白打开另外一些著作的封面,发现了许多封信。这些信有些是陆秋生写给母亲的信件底稿,有些是母亲的回信。陆秋生的信很多,写得情深意长,爱意绵绵。而母亲的回信要少得多,并且写得尽可能简略,不带感情色彩,有点像流水账。通过这些信,她知道了一个事实,母亲曾和陆伯伯订过婚。

她将那些信重新封好放进箱子里,将箱子推进床底,然后离开了陆秋生的家。她的心里乱极了,不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对待这件事。母亲爱的人是白长山,虽然白长山也爱她,可他毕竟是有妇之夫。他们的爱情,一开始就注定不能为这个社会所包容。相反,陆伯伯爱母亲爱得如此之深,宁愿一辈子独身来守候这段爱情,也不愿对这段感情有丝毫辜负。几十年的守候,也不能唤起母亲的爱意?

一九七九年一月五日,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也是方梦白期末考试的日子。早晨进入考场前,天上正下着小雪。气温快速下降,坐在考场里,手脚冻得疼痛难忍。宁昌是个十分特殊的地区,冬天的平均气温在零度左右,空气湿度大,又属于非供暖区,寒冷就像千万把细密的小刀,在裸露的皮肤上割剐着。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细细的小雪花变成了鹅毛大雪。考试结束,交卷走出教学大楼时,外面已经是厚厚一片积雪。

方梦白跟着同学一起往宿舍里走,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停下来,循声望去,见陆秋生站在教学楼的门口,没有打伞,任那洁白的雪花飘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她立即跑过去,帮他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说,陆伯伯,你怎么来了?看你身上,雪都融化了,怎么不找个地方避一避?陆秋生说,没事,今天我高兴,我想让自己披一身雪。方梦白说,是不是落实政策的事有眉目了?陆秋生说,是的,我刚刚接到电话,平反通知书今天已经签发了。她盯着他的眼睛看,见他的眼眶在那一瞬间有了湿意,清浊的泪液开始汇聚,不一会儿盈满了下眼睑,又顺着有些下垂的眼袋滚落下来。

她说:“太好了,陆伯伯,你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陆秋生伸出手在脸上揩了一把,说:“是啊,我太高兴了。放下电话,我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什么人。除了你,没有别人可以分享我的快乐,所以,我伞都没打,跑来找你了。”

方梦白听了这话,心中暗自一惊。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可以分享他的快乐?她试探地问:“你打电话给我妈了吗?她如果知道,一定高兴坏了。”

陆秋生明显不想涉及这个话题,说:“走,我们爷儿俩去好好喝几杯,庆祝一下。”

宁昌大学校园内没有国营餐馆,只有食堂,学生上馆子,需要走出校门很远。雪太大了,路面很滑,陆秋生没法骑着自行车带方梦白,只好推着自行车往前走。方梦白走在他的侧面,将伞高高地举起,尽可能地遮着他的头顶,自己身上,反倒有一半落在伞的控制范围之外。他们穿过校园,又走过大门前长长的一段坡道,在校门口的车站停下来。陆秋生将自行车锁在站牌旁边,和她一起上了公共汽车,坐一站路找了一家餐馆。两人在餐馆里坐下来,点了菜,要了酒。

陆秋生说,你也喝几杯。这大冷天的,暖暖身子。方梦白说,我不能喝,下午还要考试呢。陆秋生说,那就少喝点,喝一杯好了。菜还没上来,陆秋生已经把酒酌上了。他端起酒杯,将其中一杯放在方梦白的手上,又端起另一杯,和她碰了一下,再把杯沿就到嘴边,嗞的一声长响,就像是一种特有韵味的乐曲段子。方梦白有点忍不住,问他爱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的母亲。他将酒杯从口边拿开,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问,是你妈告诉你的?她说,不是,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抬在半空中的手举起来,凑近嘴边,一仰脖子,滋溜一声,喝干了杯中的酒。他将酒杯放在桌上,抓过酒瓶,往杯中倒。他的手有些颤抖,酒溢出了杯外,滴落到桌子上。他俯下身子,将嘴凑近桌面,撮起嘴唇,在桌面上吸着,滋滋有声。

方梦白坐在对面,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在她眼里,这个男人的感情深不可测,藏而不露。她很想走进他的心里,量一量他感情的深度和温度,可所有的努力都是枉然。他就像漂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四周全都是海水,却又波澜不惊。她说,为什么呢?你有那么多机会。他带着乞求的眼神对她说,今天我高兴,说点别的好吗?

既然他不想谈这个话题,她就不说,而是问他,恢复工作之后,是否可以留在省里?他说,这恐怕不行,他还得回红川市去。准备明天就走。

下午考完试回到宿舍,见母亲等在宿舍的门口。方梦白一阵狂喜,跑过去,扑进母亲的怀里,说,妈你怎么来了?是不是知道陆伯伯的改正通知下来了?方子衿似乎并没有女儿所想象的惊喜,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说,那真是太好了。她这语气给人的感觉,似乎并不觉得怎样好一般。她看出母亲有些心不在焉,便问,妈,出了么事吗?方子衿说,没么事,刚好出差,来看看你。方梦白说,那太好了,我们一起去看陆伯伯吧。他明天一早就走了。方子衿愣了一下,说,明天一早就走?这么急?方梦白看着母亲的脸,这张写满岁月沧桑的脸上隐隐有某种失落,又像是在心灵深处闪过一道痛楚的电流。大人们的心太深了,她根本看不清摸不透。

母女俩坐车过江来到陆家门前,恰好遇到陆秋生推着自行车出门,自行车龙头上挂着一只网兜,里面装着水果罐头等一类东西。方子衿说,哥,你要出门?陆秋生抬头看到她们,说,哟,你来啦!快屋里坐。他将自行车调过头,领着她们进屋,将水果放在桌子上。方梦白问,陆伯伯,你这是准备去哪里?陆秋生说,你周爷爷病了,我正准备去医院。方子衿惊了一下,说,周校长病了?么病?陆秋生皱了皱眉头,说胃癌,饿的。方子衿一听,急了,说,在哪家医院?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三个人一起,陆秋生自然不能骑自行车了,他们得去坐公共汽车。方子衿和陆秋生并排走在一起,方梦白稍稍拖后半步。大街上,到处是蓄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提着收录机的摩登青年。时代不知不觉变了,面对这一切,方子衿觉得自己像是天外来客。她轻叹一声,说,余老师的命真苦,好不容易熬到头了,可是……

陆秋生说,是啊,前几天才从下面回来。医生说,好在发现得早,做了手术,再加上药物治疗,应该还可以活几年。

到了公共汽车站,陆秋生继续往前走。方子衿不解,问他为什么不坐。他解释说,这些年,人口暴增,公共设施却一直没有增加多少,加上“文革”这些年,所有的秩序都砸烂了,所有道德感责任心被打没了。最乱的就是公共交通,汽车总是有一趟没一趟,只要有车来了,所有人一哄而上,拼着命往上挤。车上明明已经满了,还要挤上几十个去。车门关不上,一些人就吊在车门外。每个月,都有因为吊车门被摔死的人,可人们还是照吊不误。陆秋生担心方子衿母女的安全,因此宁愿往回走两站路去起点站上车。虽说是起点站,等车的人永远比车上的座位多,车子过来,那些人蜂拥而上,全然不顾身边还有老人孩子和妇女,好不容易挤上车时,仍然是没有座位。

赶到医院高干病房,余珊瑶正在喂周昕若吃晚饭。他们的女儿周正站在办公桌前吃饭,每隔一段时间,转过头来问爸爸,这鱼真好吃,你要不要吃一点?或者说,宁昌的豆腐真好吃。余珊瑶说,是干子,教你几遍了。陆秋生他们进去,大家一阵寒暄。然后便分成了两堆,陆秋生和周昕若说话,方子衿母女则和余珊瑶母女说话。方子衿自然不提伤感的话题,只说你走的时候,也没告诉我一声,我后来才知道你们已经走了好几天了。余珊瑶说,当时只想快点离开那里,一分钟都不想多待。方子衿问起她回到医学院的情况,她说,学院安排她当教师,可是,这么多年没有接触过了,所有一切都生疏了。她说,我已经向学院建议,让你归队。这件事,如果昕若不病,办起来就容易,他这一病倒,没有人出面说话,就有些难度了。方梦白说,为什么?我妈不也是受迫害的吗?落实政策为什么不落实我妈?余珊瑶说,现在落实政策,主要落实两大块。你妈下去,与这两块都没有关系,不属于落实政策之列。所以,我们只能想别的办法。“文革”中,好多医学专家被整死了,有些有门有路的跑出国去了,医学院又要扩大招生,缺的就是人才。以这个理由,也许能够办成。

离开医院时已经是九点多,三个人还没有吃饭,国营餐馆早就已经打烊了,他们只好回陆秋生家里去下面条。现在,陆秋的房子很多,全都是空的,方梦白自己就有一个房间。因为明天还要考试,回到家,她便钻进了自己的房间,这也是为了给陆秋生和母亲创造单独在一起说话的机会。

方子衿说:“你明天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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