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梦回(5)(2/2)
她知道,哥舒翰、陈玄礼、建宁王,于公于理,他们是忠君为国,是捍卫皇室正统,他们没错。如果换作十年前,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们一边。
然而于情于私,她又如何能不怨。
但是那都于事无补。即使他们都死了,她也不会有复仇的快意。
他们的命,换不回她想要的人死而复生。
她垂下眼道:“安庆绪残暴不仁,又无威信,必不长久。”
李泌见她不愿提杨昭旧事,也就不再多说。
这时明珠敲门进来,手里端着食盒:“少卿醒了,饿不饿?我煮了清粥,先生、少卿都请用一些吧。”
李泌先出去回避,明珠为菡玉更衣梳洗完毕后再回来,二人一起落座用餐。
除了清粥小菜,明珠还额外准备了一碟小食,打开甜香扑鼻。菡玉凑上去一看:“油锤?都到上元节了么,我这次居然睡了这么久。”
李泌道:“冬季难寻莲藕,特意派人从岭南送过来的,花了些时间。”
明珠道:“听先生说少卿特别爱吃西市锦贤记的豆沙油锤,今年恐怕来不及赶回长安了,我就自己琢磨做了一些,味道自然不敢跟名店相比,吃个节庆意思罢了。”
菡玉终于笑了一笑:“明珠的手艺绝不比外头差,闻着就香,大哥你今天有口福了。”
李泌执起竹筷,转头对明珠道:“明珠,你去厨下取一双尖头筷子来。”又看了一眼菡玉,笑着解释道:“她不太会用筷子,夹不起来圆溜溜的东西,只能用筷尖戳。”
明珠应是,菡玉却制止道:“不用了,我已经学会用筷子夹了。”
下面的筷子架在虎口上,另一头用无名指和小指撑住;上面那根以拇指按住作支点,食指和中指拨动。夹的时候中指在两根筷子之间……
他手把手教她的,学会了便再也没忘。
她照着记着的方法,果然稳稳当当地夹起一只油锤来。举到半空中,突然手一抖,那油锤掉到地下,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她再没有吃的心情,把筷子一放,勉强说:“早上还是不吃这么油腻的东西了。”
李泌刚吃了一只,也放下筷子,沉默片刻方说:“这东西是有些油腻。”
明珠心细如发,自然也察觉到了不寻常,没有多话。
三个人就这样相顾无言。就在菡玉快要忍不住眼泪时,李泌开口道:“玉儿,等我回长安见过陛下,我们就回衡山去吧。”
她未加思索便回了一个“好”,又抬头问明珠:“明珠,你想留在长安,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山?山中清苦,如果你……”
明珠立刻回道:“明珠不怕清苦。少卿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菡玉带着明珠随李泌回到衡山。
上次回得仓促,未及停留,算起来一别竟已十余年。即使是那次身躯残败匆匆回还,也已是两年多前。
时间过得这样快,距离安禄山起兵作乱,已经是二载又过半。
她已经习惯于纷仍的战乱,从她少年时起就经历的乱世,或许才是她此生的常态。
而天宝年间那十载太平盛世,庙堂高远,反而更像是南柯一梦。
她也已经习惯于没有他在身边,习惯当人们愤愤然提起他时,像个路人一般沉默不言。
回到衡山之后,这样的机会也渐渐没有了。李泌和明珠都是细心的人,他们会刻意不再提起任何让她忆起过往的事由。
山野远离尘世,但是皇帝、广平王和李光弼都时常会有书信来,告知或者询问李泌天下之事。
安庆绪弃洛阳逃到河北,史思明兵重功高不服他,为安庆绪所忌,投降朝廷,被封为归义王。李光弼不信史思明真心归降,暗中提防。
朝廷出九名节度使一齐讨伐安庆绪余党,安庆绪上下离心,向史思明求救,许诺禅让他帝位,史思明果然降而复叛。
九节度不置元帅,互相不谐,虽有数十万大军却败于史思明之手。史思明再度攻陷洛阳,杀安庆绪而代之。
史思明的借口是安庆绪弑父篡位,为安禄山报仇而诛之。讽刺的是,史思明的帝位还没坐安稳,就和安禄山一样,因为偏宠娇妾幼子,又被长子史朝义所杀;而史朝义和安庆绪一样难以服众,部下纷纷作乱。
一年又一年,即使史书上那些浓墨重彩的名字都一一作古,天下依旧不得太平。
李泌将这些事告诉菡玉,她只是默默地听着。这些都是她经历过的,原样再经历一遍,已经没有了当初指点江山誓挽狂澜的豪迈意气。
哥舒翰、高仙芝、郭子仪、李光弼,这些赫赫有名的当世英雄,甚至李泌自己、金阙上的两代帝王,都未能挽救山河破碎、江海倾颓。
区区一个吉菡玉,又算得了什么?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她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救不了,何谈天下人。
有时她甚至会暗暗埋怨卓兄,当年的她年少无知心比天高,他却是个冷眼看尽天下事的长者,不会看不出来她空有意气难成大事,为何会错付信任,将这样重要的任务托付给她?
但是当她再次看到小玉,似乎又有些明白卓兄的用意。
小玉随师父四处云游,救死扶伤,期间音讯断绝,过了很久才回衡山与菡玉相见。她回来也只是匆匆一面,把李泌种了好几季的药材搜刮一空,又急着要下山。
壮志踌躇的飒爽少女,她的心还那么大,装着全天下;不像她自己,已经小得只能装下一个人。
明珠悄悄问小玉:“你不留下来陪陪少卿?你跟她最亲,或许只有你能开解她了……”
小玉扭扭捏捏地去找菡玉,说了些酸话。菡玉一笑置之:“时日不多,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小玉莞尔:“我在想什么,你果然全都知道;可惜你在想什么,我却始终难以领会。”
或许她终有一日会领会,也或许永远都领会不了。小玉只在十四岁时见过杨昭数面,他是与父亲年纪相近的长辈,仅此而已。
倘若那就是她原本的生命轨迹,与他不曾有过交集,似乎又觉得那么遗憾可惜。
临走前小玉说:“多保重。”
菡玉笑道:“应该是你自己保重才对,反正只要你好好的,我也不会有事;万一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意外,我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小玉想了想:“也对,我会替你保重的。”
菡玉敛起笑意,叮嘱她:“后年六月之前,记得回来一趟。”
小玉点头答应:“嗯。”
这是她们第一次说起两人的未来,轻描淡写,一句带过。
那一天终会到来,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目送小玉策马下了山,菡玉轻叹了一声:“还有两年啊……”
明珠却耳尖听见了,追问她:“什么还有两年?”
菡玉看着她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明珠暗自心惊。那是一种释然的笑意,仿佛她终于可以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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