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风雪斩长空(2/2)
他如此坦然,反倒是李裳卡了一下,说道:“亏得有你提醒,这个问题我倒是当真不曾想过。”
他沉吟片刻又道:“但现在齐瞻在皇上面前把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眼下迁都与否,不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只有静观其变。”
“至于郢国若是元气大伤,齐瞻才更加会需要我梁国的支持来对抗外敌,他总不能对我过河拆桥,你也不要太过于担忧。”
苏玄叹了口气,说道:“殿下,主要是这件事我事先根本就不知情,猛然听闻消息,难免惊诧。你应该提前知会我一声。”
李裳确实是跟齐瞻合计好了,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就没跟苏玄说,但对方这样直接的说出口来,难免让他有了几分尴尬。
“这……”
苏玄道:“下官一向认为,真心合作就不能留下心结,时时刻刻都要把该说的话说明白,才不会产生误会,因而直言不讳,请殿下勿要见怪。”
他神色平静地道:“殿下,请你放心,你的母妃对我母亲有恩,我在郢国初入官场,为民请命反倒被关入大牢,也厌倦了这种黑暗,所以才想为自己寻求可以施展抱负之处。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没有理由背叛你。”
苏玄这样直接的把话说明白了,也让李裳没办法再说其他的了。
他道:“我明白。这回也并非是不信任你,只是我到底有些心急了。下回再有什么事,第一个与你商议便是。你有国士之才,我又怎会不以国士之礼报之呢。”
等到苏玄走后,李裳忍不住舒了口气,发现自己竟然被这名手下的气场给压制住了。
这人的温雅不过是表面的伪装,骨子里可实在非常强势啊。
他不由摇了摇头,低声叹道:“苏玄啊苏玄,你心里究竟在琢磨什么呢?不露破绽,忧我所忧,难道我当真应该全心全意地信你?”
苏玄走出质子府,脚步微微停顿了片刻,然后没有回头,又继续向前走去。
李裳即使满腔算计,但这一世到底还是年轻,在他的不断催化推动之下,行事颇有些躁进。
这其实对于苏玄想要达成的目的来说,是件好事。
但他绝对不能让对方的行为伤及曲长负,这也是苏玄全部的底线。
所以他才会难得展露锋芒,强势地逼住李裳,迫使对方将所有的行动都提前告知自己。
实在不行,可能必须放弃对一个自己厌恶非常之人的杀念了。
——他原本想先弄死齐徽,如今看了却不是时候,真是让人觉得不甘心啊。
苏玄想着想着,思绪便不觉飘远,也不知道曲长负如今的情况如何了,那边气候不好,他又有没有生病。
思念早已经深入骨髓,如同习惯性的隐痛,苏玄一捻手指,仿佛很想要凭空描摹对方的眉眼。
他有时候甚至会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其实没有人逼迫他来到李裳的身边,进行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如果能够放下心中的歉疚和仇恨,将所有不为人知的往事深藏,不管不顾地去守着曲长负,或许他还有正大光明与靖千江一争的机会。
可是终究难以释怀。
苏玄闭上了眼睛。
这个时候容不得脆弱,短暂的失神之后,他重新迈步,身影没入到前方的阳光之下。
*
各方势力内心皆有盘算,隆裕帝那边的决定迟迟未下,而就在谢九泉日夜兼程领兵奔驰的时候,西羌已经开始了又一波的猛烈攻击。
大概意识到死命攻城损耗太多,又因为之前散布出去的那些谣言有了效果,这一次耶律单不再盯着城门城墙进行猛攻,而是采取了车轮战的方法。
他将整个惠阳城围起来,截断生活物资的输送,又将城外的活水源头全部截断,然后派出不到万人的军队在外面放火叫阵。
等到把城中的军队逼出来之后,两军相接,西羌每隔一个多时辰就会换上一拨人。
这摆明了就是仗着人多玩车轮战,消耗惠阳的物资,以及士兵们的体力、心态。
曲长负之前所提出的主意为大家争取到了一些时间,让他们能够尽量拖延着等待靖千江回来。
可不得不说,收回蛮横攻城战无不胜的自信之后,耶律单的这一招更狠。
夜幕降临,曲长负走上城头。
远远看着西羌军营那边的方向金鼓齐鸣,响声动天,几乎声闻百里,明摆着是又要攻来,半点也不肯让郢军得到休息。
这样长久下去,身体的疲惫只会引起精神上的崩溃,最终不是败在他们手下,也会活活疲累而死。
近两日的天气也十分不好,狂风平地怒卷,空气中隐隐有着潮湿的气息,似是即将有早春雨雪交加而来。
这种时候,曲长负竟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靖千江那句“春天就要到了”,忍不住摇了摇头。
确实,春天迟早会来,但又有多少人,是死在春花烂漫之前的严冬中呢?
曲长负估算着时间与双方兵力,吩咐身边的手下道:“西羌又要换兵了,挡不住。不要再阻拦了,先让将士们回来休息一会。”
双方都暂时撤军之后,下面已经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血腥味一直冲到了城头上,刺激的人直犯恶心。
这一仗连小端和小伍都下去参加了,将士们的体力和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人人都几乎是拿命去拼。
两人从马背上下来的时候,几乎连站都站不稳,还是被曲长负亲自扶了一把。
小伍受了两处轻伤,被医师给抬走了,小端则直接坐倒在了地上,头靠着身后的城墙,不堪疲惫的闭上眼。
他虽然没怎么受伤,但浑身是血,神色也是少见的憔悴之极。
曲长负将别人给自己奉上的热粥递给他,问道:“很难打?”
小端只将粥捧在手里取暖,闭着眼睛说:“方才,西羌又来了一名猛将,号称是什么天神之子,身材极为魁梧高大,力大无穷,站在一架车上,用双头长刀,十分不好对付……”
他说到这里,突然反应过来,猛地睁开眼睛:“少爷?”
曲长负扶了一下他手中的粥碗:“是我,同你说了半天话了。把粥喝了罢。”
小端下意识握住曲长负的手,又反应过来,立刻放开,愣了愣才连忙支撑着站起身来。
他从小被严格培训过,眼见主子站而自己坐,简直别扭极了。
小端硬撑着站稳:“眼见着就要下雨了,您怎么都不披件厚衣服?我去拿。”
曲长负道:“用不着你。粥,喝了。”
他说着招了招手,旁边立刻有随从匆匆跑来,曲长负却吩咐道:“给我拿一套盔甲过来。”
小端一口将粥灌下去,刚放下碗就怔了怔:“您要亲自领兵?”
曲长负道:“你说的那个人,应该是西羌大将俾石,此人有勇无谋,但天生异禀,确实难缠,我去会一会他。不然璟王他们回来,怕是要遇上麻烦。”
小端连忙道:“我还能行,我跟您一起去……”
曲长负根本不搭理他,穿上盔甲,接着将小端直接一把搡出去,推的他踉踉跄跄摔在了两名随从身上。
小端:“……”
曲长负抬了抬下巴,吩咐随众:“这个,扛回房去搁下躺着,不躺就捆上。另外,传令下去,我要点兵。”
他跟小端说的不详细,实际上这个俾石身世离奇,是从小被山林中的老虎养大的,喝虎奶,吃生肉,直到八九岁才被人发现,带出来教养。
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不光身体比普通人强壮,力气也大,而且听觉和嗅觉都十分灵敏。
西羌人喜爱以老虎作为图腾,更是将他说的神乎其神。
如果一直是这名猛将在西羌军中守着,那只怕靖千江带兵回来的时候,来不及布阵,会被西羌提早发现围剿,难免会有危险。
说什么也得把这人拖住,甚至,除掉。
小端和小伍都已经战至力竭,曲长负嫌他们吵着要一块出城麻烦,下令一人灌了一碗药,让他们留在城中睡觉去了。
他带着兵向外走的时候,恰好遇到曲萧从城墙上走了下来。
曲萧身为文官,虽然没上战场,但连日来指挥作战,掌握敌军动向,所有的重压都在肩头,就别想休息好了。
此时他眼下一片青黑,嘴唇干裂,看上去十分憔悴。
两人照面,曲长负一个晃眼,几乎没有认出这个人来。
其实他的父亲对于他来说,除了曾经那幅惯常伪装的面具,一直是十分陌生的,到现在为止,他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个什么人。
曲萧也看见了曲长负身上的盔甲,脸色微微一变,说道:“你做什么去?”
曲长负道:“出战。”
曲萧知道他不爱搭理自己,平时除了军情的必要讨论,也不怎么开口,这下却实在忍不住了。
他怕曲长负不快,尽量把语气放的温柔缓和,慢慢地说:“眼下天气不好,西羌两名将领攻势又猛,实在太不安全。你别胡闹,听我的话,回去。璟王不是也让你等他回来吗?”
曲长负道:“眼下城中就是这些人,我不去让谁去?总得有人上吧。”
曲萧道:“我另寻他人……”
曲长负讥刺道:“所以说,在你的心里,是你生的方有资格安逸享福,不是你的孩子才可以出去冒着生命危险厮杀,是吗?”
曲萧心中大恸,脸色骤然发白。
说出这句话也等于自揭伤疤,原本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曲长负的心情变得很不好,从曲萧身边经过,冷冷地道:“少管我的事。”
曲萧没再说话,他转过头,目送着儿子清瘦的背影,从心底觉到了一丝无从言说的酸楚。
无论是怎样的原因,有的事情做下了就是做下了,永远都无法弥补。
这种悔恨与心疼愧疚,注定要缠绕在他的灵魂中,随着他一直到地狱里面去。
在战场上,他们可以攻,可以守,可以阴谋算计,可以兵刃相向,无论胜负如何,总能落个潇洒尽情,痛快淋漓。
但最可怕的,永远都是人心,纵然驰骋沙场,也攻不破心中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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