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2/2)
“你们若是要检举余庆行不法行商,去顺天府、去提刑按察使司、去都察院都行。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是最会写状子的吗?”
几个巡检都是一副“只要你们不在街面上晃荡就与我无关”的表情。
但是太学生们不乐意了,赖在余庆行跟前不肯走,“我们这些读书人,总得为百姓做点实在的不是?”待见到粮行里有人出来,几个太学生冲上去,抓住其中那掌柜模样的大声喊:“说,你们赚的这是什么昧良心的黑心钱?”
被抓住的偏偏不是掌柜,只是粮行的账房。那账房愁眉苦脸地道:“都没有赚到钱啊,各位老爷,天下大旱,这粮也是难得。你们可知,我们粮行里余粮也不多,从外地进来的粮米进价就已经高,再加上路税和人工,可不就是这么高的粮价了吗?咱总不能做赔本买卖吧?”
账房一开口,就被身边的太学生打断了。
“别听他的鬼话——这余庆行的仓房里,有十万石稻米、八万石小麦、五万石粟米。这叫余粮不多?这叫没有囤积?”
太学生每问一句,将粮行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的百姓就大喊一声“奸商”、“黑店”。
余庆行跟前站着的账房与伙计在这汹涌的民意跟前几乎瑟瑟发抖,而最令他们害怕的,是那太学生将粮行的库存说得一清二楚,仿佛亲身进过他们的库房,亲眼见过他们的账簿一样。
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但五城兵马司的巡检却不理会。领头一人寒声道:“我司的职责,纯是维持京中的治安。旁的我们都不管,尔等速速从此地散开……”
太学生们还在纷纷嚷着“粮行给了你们多少贿赂”“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管恁严”。谁知这时五城兵马司的巡检“刷”地一声,整齐划一地抽出了腰间的刀剑。
俗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太学生们一见刀剑,刚才那等汹汹的气势瞬间全没了,抱着头窜下余庆行跟前的台阶,三两下一挤,就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
但百姓们却只是稍稍朝后退却几步,面对五城兵马司的兵器,人群中突然有人开始唱歌。只听他唱道: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那爱银钱、忘良心的狠货奸商!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1
那个声音甚是粗哑,几似破锣。可是歌声却有几分悠扬。
他唱到最后,余庆行跟前挤着的上千人一起开口相和:“……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曲子的词意很明白,但上千人一道唱来,自有一番震撼人心的力量,唱得那些五城兵马司的巡检,和粮行的账房伙计们,都脸色发白。
这曲子词太有力量了,逼得每个人都检视自己,上有苍穹,是否自己就是那爱银钱、忘良心的狠货奸商。
……
贾放与水宪远远地站着。
水宪听着千百人一通唱这曲子,也忍不住动容,点头对贾放说:“这曲子写的是好。”
贾放:……我又抄作业了。
此刻的水宪,比寻常人更犀利,眼中闪着星芒,抿着嘴唇寒声道:“哪里是什么‘狠货奸商’,只怕是‘狠宦奸商’才对。”
贾放:……这就更加不敢说了。
水宪却眼前一亮,说:“来了!”
只见余庆行跟前的另一条道路上,顺天府的衙役鸣锣开道,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过来。其中还混杂着几个不穿官服的,也像是商贾掌柜的模样。
百姓们自动给让开一条路。
顺天府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与五城兵马司的巡检们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两下里碰面,相□□点头,表示都在执行公务。
其中一名商人模样的来到余庆行跟前,平平静静地说:“奉顺天府尹之命,查抄余庆行。”
“啥?为啥?”
余庆行的伙计全傻眼了。
账房是店东的亲信,这时大惊失色地冲上前,大声质问领头的衙役:“奉顺天府尹之命,这怎可能,怎可能……”他似乎想说,顺天府那里一直都没问题的,但话到口边,还是多出一分急智,将这万万不该说的,又忍回去了。
衙役转向商人们:“三大钱庄联名递了状纸,余庆行所融通的头寸无力偿还,作为抵押,余庆行粮仓中的所有存粮将被查封,交由三大钱庄处置。”
“什么叫头寸无力偿还?”账房大怒,“贴封条可以,但我们要和三大钱庄对质。”
“我劝你别费这劲儿了,”领头的衙役凉凉地说,“城里五大粮行,都被查封了。现在轮到你们了。”
都被查封了?——余庆行的伙计们相互看看,心中都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账房不服气地大声喊:“融通的头寸明日才该还,且通常的做法都是借新还旧,钱庄都会再融一笔——利钱我们是每期都按时还的呀!”
“这是因为,”其中一名钱庄管事模样的人上前一步,对余庆行的账房说,“贵粮行日前押上了巨款囤积的‘金银稻’,日前被证明是一场骗局。那绝不是什么江南名品稻种,那就是新谷子混着陈谷子,看起来像是两种颜色的谷子混在一起一样。”
“这绝不可能!”账房眼中含泪,一声大喊,“若是别处倒也罢了,我们掌柜可是……可是‘百谷尝’啊!”
“对,邵掌柜,邵掌柜人去哪儿了?”余庆行的伙计们纷纷想起,转头再找人,才有人醒悟过来,邵掌柜刚刚就根本没跟他们一道出来,此刻不知去哪儿了。
“还说‘百谷尝’,依我看啊,全城的粮行,都被他一个人给坑了。”另外一名钱庄管事不无揶揄地说。
可这事儿落在余庆行众人头上,谁肯信啊?
“不信?你看!”
钱庄管事丢给余庆行一只口袋。账房用颤抖着的手从袋子里抓出一把米,果然,只见那米一半金,一半银,颜色很好看。
“是金银稻?”
“就是陈谷子和新谷子混一道。”钱庄管事坦白地说,“连米浆都试着磨过了,味道完全一样,肠粉也好,状元粉也罢,都是用这个做出来的。”
这一事实直接压垮了余庆行——既然事实证明,金银稻是一场骗局,那么这种谷物的价格马上就会暴跌,陈谷子原本就比新粮更便宜,他们早先花大价钱进的金银稻,立马变为最普通的谷物,这一瞬间的损失,足够亏掉一整间粮行所有的本钱。
钱庄管事说得对,即便拖到明天,余庆行也还不上那应还的头寸。
账房被彻底打败了,一屁股坐到了门槛上。
伙计们有的依旧不敢相信,也有的放弃了抵抗,准备去收拾铺盖。
其中一个粮行掌柜则冲着聚在余庆行跟前的百姓们挥手,道:“诸位请放心,余庆行的存粮将被纳入官仓,从明日起,官仓将敞开供应,平价售粮。”
这承一旦做出,百姓们那里就像是沸腾的油锅里飞入一点水,“轰”的一声炸开。
“苍天啊!”
有人跪谢老天,有人趴在地面上亲吻土地。
更多的人开始用完全不一样的情绪与音调大声唱了起来:“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那爱银钱、忘良心的狠货奸商!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这歌声在余庆行跟前响起,竟然格外应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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