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忘川·顾辛(2/2)
有《青囊经》相助,她的伤势很快恢复。顾萝自小便想行医,是以修习了前半部的医术。她一心要为药谷报仇,何况身在乱世天下不平,便修习了后半部的杀人之术。后来顾萝身子渐弱,才想到了借九冥堂的名义一边报仇,一边赚钱买珍贵的药材。
九月的风尚有夏日气息,撩起湖心亭白色帷幔,萧晏坐在其间,执一枚黑子,背对着踏风而来的她。
“可有兴趣和我对弈一局?”
她在他对面坐下,墨发散在身后,背脊挺得笔直:“萧晏,你该离开了。”
他似没听见,将棋子搁下,手指微微撑着额头:“可还记得当初我教你如何看破棋盘风云,对阵杀局?你那时那样聪慧,总是能将我逼到绝路。”
她咬着发白的唇,挥袖将一盘棋子扫落在地:“事到如今何必再演下去。你想得到《青囊经》便说明吧,可那是令我师门灭绝的东西,我绝不会将它交给你。”
他紧紧捏着手中黑子,嗓音却是一贯的风轻云淡:“阿辛,我只是为了你。”
她好笑地看着他,一向不爱笑的人此时却笑出声:“起先你将我当做你的救命恩人才跟着我,如今知道救你的人是阿萝却还敢说出这样的话。就算阿萝真的救了你,你救我两次也早已还清,萧晏,你说这些话,不觉得羞愧吗?”
她甩袖离开,在亭口又驻足:“过些时日我便要和阿萝离开了,你想要《青囊经》,便凭本事来抢。”
武林中人尚未想到她竟敢居住在药谷,但时日一长久寻她不到,未必想不到。她收拾了细软,打算翌日带着顾萝离开。
是夜,谷内花香轻拢,萧晏在屋内放了迷香,开始在药谷搜寻。月色下身影迷离,他从藏天洞出来,看见本该昏迷的顾辛冷冷站在那里。
他从未见过那样森冷的神色,像极寒之地结冰的深潭。她一步步走近,牙齿咬得紧紧地:“你说你不是为了《青囊经》,那你今夜是在做什么。”
他突然生出巨大的疲惫,垂着眼睑:“把《青囊经》交给我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它会成为你的累赘。”
她难以置信地看他说出这样的话,虽然她早已知他的目的,也曾逼着他承认这个目的,可如今真的亲耳听到,才觉得这样的话是多么伤人。
对视良久,她突然笑了一声,微微勾着唇角,她从未对他笑得这么美。
“萧晏,我永远也不想再看见你。”
当夜,她带着顾萝离开,萧晏站在拂动的花簇中,看着她渐行渐远,未言一语。
没想到在谷外遇到了唐千翎,他着急地扑过来,抓住她的手:“顾辛,我听到消息说他们要到药谷来抓你,赶紧来给你通风报信,你没事吧?”
她笑了笑:“没事,我正要和妹妹离开。”
“妹妹?”他面色古怪地看着她身边,她偏着头不解地眨眨眼,他摸摸鼻梁,恢复如常:“你妹妹挺可爱的。”
他以保护她们为由跟在身边,顾辛没有拒绝。她其实并没有想好去哪里,天下之大何处是家?是唐千翎提议去扶桑国。
他说如今中原战乱,她又被整个江湖追杀,索性渡海远洋前往扶桑,隐姓埋名重新生活。他握着她的手红着脸表白:“我一介武夫并不会说好听的话,可我愿陪着你,去哪里都行,若你问我为何会喜欢你……”他挠挠头,“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想好好照顾你。”
她又想到萧晏。他在雨夜中抱住她,嗓音温润如三月暖雪淌过花盏。
他说,别害怕,我是来帮你的。
他说,我可以养你,我很有钱。
他说,阿辛,我只是为了你。
可一切不过一场骗局,她将这些情绪深深压下心底,反手握住唐千翎,笑得温柔:“好。”
为防顾萝身体虚弱撑不到扶桑,她去医馆买了不少药材,但因是临海小镇,药材不全,找了许久才集齐。
她回到暂居的庭院,空气中弥漫了一丝血腥味。她面色煞白地冲进去,看见唐千翎被长剑刺穿心口,跪倒在地。血流了一地,他却固执得抬起头看着门外,看着她。
萧晏握着剑更深地刺进去,她听见血肉撕裂的声音。药材啪的掉落,她悲嚎一声扑过去,银针毫不留情直击萧晏面门,却被轻易避过。萧晏长剑拔出,她扑在唐千翎面前,鲜血溅了她满脸,交合着泪,清寒入骨。
唐千翎颤抖着手去抚她的脸颊,嚅动嘴唇想要说什么,最终无力垂下,断了气息。
她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眼泪无声滑下。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可该说对不起的人,分明是她。
良久,她抹干泪水,眼底是惊天悲恸,唇角却挂着浅浅的笑,她说:“萧晏,我一定会杀了你。”
屋外人影攒动,马蹄声响,萧晏先她变了脸色,却转瞬恢复如常。有人率先迈进来,嗓音透着阴狠:“江湖上盛传药谷尚有弟子存世,杀孽无数,没想到果然是她。少主消息倒是灵通,这么快就找到了。”
萧晏不露痕迹地挡在顾辛面前:“你跟踪我?”
来人黯哑着嗓音笑了笑:“不敢,只是城主有令,若确定她还活着,务必亲手将其斩杀以报当年丧弟之仇,少主不会为了这个女人,违抗城主的命令吧?”
顾辛看着面前的背影,修长而卓越,可浑身气息冰冷又陌生,听见他毫无情绪的声音:“不过是为了《青囊经》,当年是为此,如今亦是为此。”
“哼,把她抓回去严刑拷打,看她还交不交。”
她垂着头,袖下手指轻动,几枚银针已射向门口守卫,守卫应声而倒的瞬间她夺门而出,跃过庭院飞身逃离。
黑影从四面八方追过来,她终于还是孤身难敌,被逼到了悬崖边。身后是汪洋大海望不见头,山风掠起她的长发,遮住了眼。
萧晏缓步走近,在她有动作前便制住了她的双手,阴冷嗓音就响在耳边:“我说过,留着《青囊经》于你是累赘,将它交出来,我或许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她不说话,只看着他笑。
他回头看了眼逐渐逼近的护卫队,终于极轻地叹了口气,袖下寒芒闪动,刀口已没入她的心口。
她咳出一口血来,颤抖着指尖握住他的手,低低叫出他的名字:“萧晏。”
他似没听见,一掌将她推下山崖,紫衣墨发交缠,似风中骤然开出一朵艳丽的花,最终落入深海,遍寻不到。
护卫冲过来:“《青囊经》呢?”
他面色淡淡拭擦手中血迹:“她死也不肯说,便安静地死吧。”
第伍章
临海渔村连空气中都是大海咸湿的味道,顾辛并不十分喜欢这个味道。是以在她能恢复行动那日,便趁着夜色独自离开了。
不知道该说老天有好生之德还是太喜欢捉弄人,她掉在海里被捕鱼的渔民所救,捡回一条命。照顾她的是渔村的哑女,待她极好,可她不想连累她。
一日一日,她能感觉到生命流逝,应该是活不长的征兆。而在死前,她还有件事没做。
萧晏,名动天下的洛城的少主,好大的名头。
那是一个独立于武林外却又时刻影响武林走向的庞大家族,它的起源已无人知晓,只要报出洛城名号,世人皆要退避三分。
她一路行来,听闻萧晏已于上月继任城主之位,此时正在金陵处理要事。说来奇怪,身子越虚弱,武功却越发了得,大约是要死了,连气息都接近于死人,轻飘飘地潜入府邸,避开守卫找到了萧晏所在的房间。
屋内烛火映着他握笔身姿,投在半合的四扇锦鲤屏风上,她从半开的窗口跃进去,匕首稳稳架在他的脖颈上。
一时静默。
良久,他轻轻叫出她的名字:“阿辛。”
她却加重手上力道,匕首划破他的肌肤,滚落几滴鲜血:“很惊讶吧,我竟然还活着。”顿了顿,唇角攒起明艳的笑,“萧晏,我说过我会杀了你。”
他一点点偏过头来,灯火如豆,他的神色晦暗不清:“阿辛,你离开这么久,你的妹妹,如何了?”
她嘴唇雪白,拿刀的手就快要握不稳,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萧晏!你若敢伤她半分……”
被他打断:“阿辛,事到如今,你还要自欺欺人多久?”
他不顾匕首割破血肉,一把将她揽进怀中,紧紧抱住她挣扎的身子,沉重的嗓音就响在她耳边。
“醒醒吧,阿辛,顾萝早就死了,在五年前。”
匕首突兀落手,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碰撞声,她感觉黑暗如针铺天盖地地袭来,刺得头疼。
他轻柔抚摸她的长发,小心翼翼将她抱在怀里:“没事了,阿辛,我在这里,别怕。”
她感觉到他的手按在她头顶某处穴位,内力翻涌,渐有银针被逼出来。随着银针一寸寸移出,往事终于一点点浮现。
是药谷被灭那日,她和顾萝蹲在着了火的房门前瑟瑟发抖,蒙着面的少年从头顶掠过时却转回身来,将她和顾萝带出了谷外,她还来不及问他的名字,他便消失无踪,只余一本《青囊经》躺在地上。
她和顾萝得到经书,在谷外隐姓埋名。乱世多孤儿,并未引起怀疑。她执意要修习《青囊经》为药谷报仇,顾萝却觉得经书不祥要求毁掉,是她说服了顾萝修习医术。
几年之后,顾萝不小心遗失了贴身携带的药谷令牌,被有心之人捡到献给了洛城城主。彼时白衣医仙的名声已响彻在外,洛城城主是何等聪慧之人,很快便猜出药谷弟子未曾灭绝,还修习了《青囊经》。
城主本要以胁迫手段逼顾辛交出经书,却被还是少年萧晏阻止。药谷多心志坚毅之人,哪怕是被屠谷时,谷主都情愿一把火烧了经书也不愿交出来,再用此法也必然无济于事。
于是有了萧晏假意重伤,她果然救了他,亲自将他带回了药谷。
他还记得她双眼如星,语气激动:“哥哥,你还记得我吗?我认得你的眼睛,五年前你救了我和我妹妹,我一直想要报恩却寻不到你。”
他立即便知她认错了人,五年前他还是个剑术不精的少年,如何有能力救他。不过恰好给了他机会,将计就计,在药谷留了下来。
顾萝很讨厌他。
她一向善良,对萧晏却十分提防,几次为此和顾辛争吵。每次吵完架顾萝都会独自一人去湖心亭,半夜睡着了,顾辛拿着被子轻手轻脚给她盖上,低声说对不起。
看见他站在远处,顾辛面上绽放出明丽的笑,她似乎将最美的笑容都给了他。他教她下棋,谁知她心思玲珑,几局反将他杀个片甲不留。
时间是爱情的良药。这样美好的少女,他无法不喜欢。城主的命令一拖再拖,终于被城主胞弟带队寻来,抓了顾萝为威胁,逼顾辛交出经书。
她看他的眼神再无温柔,所有爱意顷刻破碎成灰,他想要解释却无从说起。最终她将《青囊经》交出来,带着顾萝离开,城主胞弟却下令放箭将其射杀。
是顾萝挡在她身前救了她,鲜血将白衣染得嫣红,顾萝死在那个时候。他听见顾辛撕心裂肺的哭声,冲过去想要抱住她,却见她飞身而起,银针如雨刺向城主胞弟,将他击杀后夺回《青囊经》逃走。
他们追至山崖,萧晏最后看见的一幕,是顾辛回过身用仇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随后纵身跳下。
本以为她已经死了。五年之后却在她刺杀剑客时遇到她,萧晏并没有被这个惊喜冲昏头脑,他知道顾辛还恨着他。
他跟踪了她一月,却渐渐发现古怪。她常常在昏睡时突然醒来,换上白衣,一连几天都在外行医,可几天之后便又成了杀手顾辛,冷面无情。
直到刺杀合青派那次他救了她,才发现她已经不记得他了。所以在药谷内,当他看着重伤昏迷的顾辛竟然爬起来为自己治伤,翌日又对着空气说话,他方知道,她因无法承受顾萝死亡一事,用银针封印了关于他的记忆,又修习了前半部《青囊经》,假扮自己的妹妹。他想要找到经书,仅仅是想要寻找医治她的方法。
唐千翎并不单单是九冥堂的挂牌杀手,他是洛城第二争权者门下刺客,只是为了先萧晏一步取得《青囊经》才故意接近她。
唐千翎打算趁着出海之际夺取经书,杀了顾辛抛尸大海,人不知鬼不觉,却瞒不过萧晏。如今觊觎城主之位的人不在少数,萧晏不能出一点差错。只有坐上城主之位,萧晏才能护她平安。
所以有了将她打下悬崖一事,海底早已有他安排的护卫等候,只等顾辛掉落便将她救上岸。哑女是他手下的影卫之一。
本来是打算待手头要事处理完,他便亲自去接她,可影卫回报说她消失了。他知道她会来找他,撤了院内的护卫,静静等待。
他解释完这些,看见她紧紧闭着眼,眼泪从鬓角滑下,喉头滚出一声低低的呻吟:“阿萝……”
他轻轻亲吻她的额头,温柔而疼惜:“一切都好了,阿辛,我再不会让别人伤你分毫。”
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在他怀里沉睡过去。
武林中人终于得知,杀手顾辛就在洛城里,集结了家族门派来要人。萧晏坐在上方,漫不经心地把玩一只茶杯,等大厅都安静下来,才缓缓开口。
“十日之后,我便要娶顾辛为妻,各位若是得空,不妨留下来喝杯喜酒。”
一片哗然,有人壮着胆子喊出声:“洛城要与整个武林为敌吗!”
他扫了说话之人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沐若春风的笑,嗓音却冰冷得令人恐惧:“这句话,该是我问才对。武林,是要与我洛城为敌吗?”
他轻掸衣袖站起身来,嗓音淡淡:“自今日起,我不希望再听到有人说她半分不是。她是洛城的城主夫人,你们要反她,先反了我试试。”
本以为洛城城主的喜事该是会办得极其浩大,谁知只是在整座城内挂了红色帷幔,连喜宴都没有办。
她身体已经极度虚弱,连走路都需人搀扶。
他替她换好喜服,亲手为她戴上凤冠,她抓着他的手,气若游丝:“萧晏,我就快死了。修习了整本《青囊经》,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你何必娶一个死人。”
他将她凌空抱起,低头轻轻吻她的唇:“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苍白云层照着鲜红嫁衣,随着他步伐迈动,她开始轻轻咳嗽,血迹从唇角滑下,比胭脂还要艳丽。
他抱着她一步步走过礼孝忠恕四座牌坊,感觉到她拽着他衣角的手缓缓滑落,却固执得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忍住就要破喉而出的哽咽。
“萧晏……萧晏……”
她轻轻叫着他的名字,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睫毛无力垂下,死在他的怀里。而他仿佛不知,抱着她拜天地行大礼。
他抚摸她逐渐冰冷的脸,好像她还活着一样:“阿辛,我们成亲了。”
尾声
“我想回到十年前,将《青囊经》销毁,只要经书被毁,一切都可以改变。”
他说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话,语气竟然平淡得紧,好像坚信一定能回到十年前。流笙摇摇头:“我只是个听故事的人,公子将我想得太过神通广大了。”
他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放在流笙面前:“这世上除了姑娘,恐怕没人能做到。”
能坐上洛城城主的人,哪能没个七窍玲珑心。
“姑娘在此已久,必定是在寻一个人。而凭姑娘仙术也寻不到的人,必定是个死人。这盏聚魂灯,或许能帮到姑娘。”
流笙淡淡看着他良久,终于笑出声:“也罢。帮你也无碍,但你需得明白,逆天而行必受天谴,我可以送你回到十年前,但凭你凡人之力根本无法销毁经书。”
他一脸了然:“我无法销毁,姑娘却可以做到。届时我拿到经书会来此找你,十年前,想必姑娘已经在此了吧。”
流笙从未见过如此聪慧的人。她看着他袖口盛放的菩提花,想到故事里那个如菩提静好的女子,终于点头。
她将灯火熄灭,屋内漆黑一片,萧晏感觉到周身有入骨冷意,只听见她警告的声音:“切记回去之后除了拿取经书不能干涉任何事情。”
他一一应下,最后听见她浅声询问:“经书被毁,她不会再遇到你,你也不会再记得她,这样也没关系吗?”
他扬起唇角笑得温柔:“我只想她好好活着。”
他醒过来,睡在柔软菩提间,夜晚的药谷安静祥和。他踏着风飞身而上,潜进了传闻中被谷主烧毁的楼阁。《青囊经》果然放在里面,他将其放在怀里正要离开,楼外突然人声躁动火光大起,竟是药谷被灭那日。
他从楼阁飞跃而出,看见谷主一把火点燃门窗,与传言无二样。他在夜风中飞奔,着急离开这个即将血流成河的地方,却在经过木屋时猛地顿住。
是幼小的顾辛,紧紧抱着自己的妹妹,身后大火即将烧到身上还茫然不知。他看着她稚气未脱的脸,想到她死在自己怀里时的模样,疼痛蔓延全身。
大火就要将她吞噬,他用黑巾蒙住半张脸,飞身而下,一手抱起她们逃出药谷,身后已是一片火海。
那种入骨冷意又缠绕上来,他感受到身子在变轻,脑海响起流笙的警告。顾辛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而他踉跄两步消失在黑暗中,怀中的《青囊经》突兀落地。
一切因果缘起都已注定,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能改变。萧晏在洛城醒过来,四周静寂,他埋着头,终于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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