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十年懵懂百年心(1/2)
东方弃依言将云儿葬在天外天的花丛里。虽然此时秋风忽起,衰草连天,一片颓败之象,然而到了明年春天,又是百花争艳,姹紫嫣红,更胜今朝,云儿一定会喜欢的。他凿了块约三尺长、一尺宽、三寸厚的石块当做墓碑,坐在云儿的坟前用小刀一刀一刀在上面刻字。刻一刀喝一口酒,动作不紧不慢,有条不紊,自顾自地说话,“今天天气很好,晴空如洗,万里无云。昨天你走了,我睡得很不安稳,像丢失了自己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想长久以来,不是你离不开我,而是我习惯了你的存在,离不开你。可是我不能让你就这么孤零零地走了,我得刻个东西,立在这里,好让我在数十年甚至百年以后还能一眼就准确地找到你的存在。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昨天我将你亲手葬了以后,拼命回忆你的样子,可是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脑袋里面一片空白,甚至连你说过的话也忘了,一句都不记得。我很害怕。你曾说过要我永远记得你,可是我却这么快就食言了,实在是抱歉。所以,我要刻个东西提醒自己,永远都记得你。”
“云儿,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我去山上凿石块的时候,有一只猴子误中猎户的陷阱,一条腿折断了,夹在捕猎的机关里,疼得嗷嗷直叫。不是那种凄厉的惨叫声,而是一声长一声短认命般的喘息,它小心翼翼地在原地一蹦一蹦,知道再怎么挣扎也没用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前爪搭在脸上一下一下地摩挲。听到脚步声,猛地抬头,无助地看着我,眼神又是祈求又是戒备。我救了它,并给它接好断了的腿骨。它临走前用脸在我手心蹭了蹭,一瘸一拐走出好远还停下来看我。”
“你说我在石头上刻什么字好?一般来说,大部分写的都是‘某某某之墓’,可是我不喜欢,我想你也一定不喜欢。‘云罗’这个名字很好听,云暖轻烟罗,我想云平大人当年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一定费了很大的心思。我们就刻‘云暖轻烟罗’好不好?”
“云儿,我终于明白楚惜风最后为什么会疯魔。天外天风景优美,可是美得让人沉闷窒息,它是如此的寂寞,寂寞到无法用语言准确地表述……”
“云暖轻烟罗”这五个字东方弃咬牙刻了三天三夜,他喝了整整三天的酒,倒在云儿的墓前醉得一塌糊涂。他在轻轻的、痒痒的骚动中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一只褐色的猴子站在自己的身边,正用舌头舔他的脸。他摇摇晃晃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因为酒喝得过多,声音嘶哑,“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小猴子前爪捧着一大把栗子送到他跟前。东方弃问:“你是想报恩吗?”接在了手里。小猴子围着他又蹦又跳,很高兴的样子。
东方弃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无垠的天空,然后开始剥栗子吃。吃完栗子,他站起来,弯腰抱起小猴子,拍了拍它的脑袋说:“我要走了。你以后要小心,不再闯到陷阱里去啦。”小猴子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似的点了点头。东方弃回到云儿住的小木屋收拾东西,然后离开了天外天。
他离开前顺道到九华山看望吴不通,吴不通被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东方老弟,你怎么了,受了重伤吗?怎么瘦成这样,满眼通红,头发乱糟糟的,一条命都快去了半条啦……”东方弃说了云儿过世的事,说的时候语气很淡然,慢慢地,一字一句咬字很清楚。吴不通知道哀莫大于心死,他这样子看似不痛不痒,实则最是伤心。说了一通安慰的话后,最后仍是老办法,一醉解千愁。
吴语挺着个大肚子给东方弃倒酒,她和郝少南已经拜堂成亲,再提起燕苏时,已口称“皇上”,毕恭毕敬。
吴不通为了减轻他的痛楚,席间插科打诨,讲起武林逸事滔滔不绝,像什么侯玉又有风流韵事啦,石玉郎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啦……逗得满座都是哄笑声。东方弃配合地微笑,然而心底的悲恸却在众人的嬉笑声中化成气泡,一股一股往眼睛里冒,眼眶湿了,他极力克制着,不让别人发现。吴不通还特意将他写的《江湖纪事》给东方弃看,说自己这本武林“史记‘,定会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后世必将奉为”武史“中圭臬的。众人又不可避免地提到此次”武林论剑大会“,大骂闻人默浪得虚名,交口称赞东方弃武功远在号称”天下第一剑“的闻人默之上。
东方弃不甚在意,武功再高又有什么用?云儿再也活不转了!他叹了口气说“闻人默死了,龙在天疯了,侯玉爱美人不爱武林,史家后继无人,江湖四大家族似乎再无往日的风光。自古英雄出少年,少了四大家族垄断江湖,必将豪杰并起,英雄辈出,我只是雕虫小技,根本不值一提。”
他当日便离开了九华山,在江湖上流浪了一年。没钱的时候当过跑堂的,没有地方住,在街上随便找个屋檐过一夜的时候也有,挨过乞丐的欺负,被人嘲笑、恶骂,甚至殴打,他也不在意。
寒冬的一个夜晚,大雪纷飞,他在凤阳城外的一座破庙里借宿,在茅房附近,见到浑身长蛆、臭气熏天的龙在天,整个人的外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又干又瘦,像块烧焦了的黑炭,要不是说话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东方弃肯定认不出他来。“三月杀”开始反噬了,一日比一日厉害,锥心刺骨。龙在天生不如死,然而虚弱到连自杀都办不到。东方弃应他的请求送他上了路,之后深夜里也不顾严寒,到后山找了个临水的地方葬了他。
填上最后一抔土的时候,东方弃忍不住感叹一代袅雄竟然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最后连求死都不能。不由得想到自己,他呢,他又是为什么而活着,他对于世事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这一年里,他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去,不管是友还是敌,都一去不复返,包括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然而却无能为力,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生是什么?死是什么?他常常听见风中传来云儿的说话声,笑嘻嘻地喊他:“东方,东方……”眼前时常浮现云儿睁着浑圆黑亮的大眼睛看他,时不时调皮地一笑,不知道又有什么鬼主意,然而一切都不存在了。
他去了一趟潮音坞碧玉湖,履行承诺把纯钧剑送回了闻人山庄。闻人和听到噩耗,早就一病不起,看到纯钧剑的刹那,当着众人的面老泪 ,然而一句话都没有说。原来人纵然死了,有活着的人为他伤心、牵挂,似乎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啊,至少证明还有人深深地爱着他。他想起云儿曾玩笑似的说过:“东方,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你要记得我,永远记得我。这个要求总不算过分吧?嘻嘻……”当时他因为打赌输了,心不在焉地答应了。可是现在他决定履行这个承诺,尽管这个承诺让他如此疼痛,度日如年。
坐船离开潮音坞的时候,他灵光一现,关于生与死,他想通了。生和死并非是对立的,它们本来就是同时存在的,死作为生的某部分永远留存下来。死并未意味着生的终结,而是另外一个开始。云儿的死让他生命中某一部分彻底终结,所谓的热情、希望、快乐等等东西全部消亡殆尽,然而他不应该终日借酒消愁、自暴自弃,而是好好活着,把云儿失去的那一份精彩一并补回来。
东方弃最后还是去了天山,那是个可以让人安安静静回忆的地方,以支撑他余下来的漫长的岁月。漫天风雪中他偶然救了一个快冻僵的男孩,名叫周一飞。周一飞对他十分崇拜,争着吵着要拜他为师,死乞白赖跟着他。东方弃见他骨骼清奇,资质不凡,左右无事,便收了他做第一个徒弟,过起清心寡欲、教徒授武、不问红尘俗事的生活。数百年以后,东方弃的徒子徒孙遍布天下,他开创的“云天派”成了西域武林第一大门派,隐隐与中原武林分庭抗礼,不相伯仲。
“东方弃”这个名字从此成了和“闻人客”一样流传后世的武林传奇。他活了整整一百二十一岁,当真把云儿失去的那一份精彩一并补了回来。
死前,他眼睛直盯盯看着床头的木柜。周一飞对他点点头,表示明白,从里面拿出一个三寸见方、造型古朴的小木盒。东方弃低声说了句“烧了吧”安详地离开了人世。不过木盒却没有烧成,云天派的诸多门人认为东方弃珍而藏之的定是绝世武功秘籍,都阻止周一飞将它毁掉。待到打开一看,里面不过是一封平常之极的信,三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上面写满蝇头小楷,字迹清秀,纸张泛黄,内容很平常,说的都是宫中的一些人和事,并不显得多么肉麻多情。边角因为多次翻阅的缘故,卷了起来。众人看完后,均说:“没想到师祖一生清心寡欲、与世无争,原来竟是这般痴情。”周一飞叹气想:奈何师父偏偏喜欢上一个宫里的女人,也难怪他最后落得远走天山、黯然神伤的结果。
某一年东方弃因为侯玉的邀请参加十年一次的武林论剑大会,路经临安城,当年的落花别院还在,只是荒草连天,屋宇倾颓,到处都是飞禽走兽的踪迹,早已不复当年花红柳绿的景象。他看着溪水中的自己,一身洗得几乎褪成浅灰色的道袍,一双布鞋,鬓边的头发已变成了灰白色,脸上的皱纹无论怎么掩饰都遮盖不住,眉梢眼角剩下的净是沧桑。数十年的岁月早已把他洗礼得尘满面,鬓如霜。而云儿的音容笑貌又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永远停留在最美的那一刹那,芳华正茂,青春永驻,并且随着记忆的沉淀越来越芳香,令人沉醉。活着的所有人都苍老了容颜,只有云儿永远永恒。
他很庆幸云儿没有看到现在的自己。
十年懵懂百年心,同来何事不同归?直到此刻,他终于理解了这种无言的悲哀是什么,那将贯穿他整个的生命。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燕苏登基后勤于朝政,寝殿的灯火常常通宵不灭。群臣因为周明帝信道误国数年不曾上过早朝,如今新皇虽然年轻,却勤政爱民,欣喜之余不免又担忧起来,常常进谏要他保重龙体,燕苏却置之不理。某一日的午后,他伏案批改奏折,因为连日来太过劳累,于是趴在桌子上小睡了一会儿,却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冷声问:“谁在外面喧哗?”其实算不得喧哗,只是他最近常常难以入睡,一丁点动静都能把他惊醒。
冯陈忙进来说:“有人把东西扔在景泰殿门口,上面写着……陛下的名讳……微臣该死,竟然被人闯进宫来都不知道……”燕苏一手轻轻按着太阳穴,打断他问:“什么东西?呈上来。”只见一个普通的长形木盒,大约三尺长,一尺宽,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把剑,剑身细窄,锋刃薄利,阳光下视之如一道白练,耀眼逼人,赫然是四大名剑之一的蝶恋剑,另外还有一封信。他眼睛盯着木盒,大声问:“谁送来的,人呢?”他颤抖着拿起信,紧紧攥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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