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1/2)
“水灵,我来看你了。这个地方对你太陌生,你害怕了吧?台风和大漠上的风暴一样,很吓人,是么?这里没有天鹅,你喜欢这些呱噪的海鸟吗?太阳从海面上升起时,是不是很漂亮?”楚言一边低低地述说,一边用手抚去坟头的落叶沙石。
望见墓碑上的字迹,叹了口气:“对不起,水灵。那个人以为你会喜欢这里。他弄错了。”
图雅用手帕沾了点水,轻轻地擦洗坟茔,从这坟里躺着的人,想到另一个人。
在印度北部的山区里,他们遇见了土匪。阿格斯冷带着一部分侍卫断后,与他们失去了联系。
土匪的袭击提醒了楚言,带着那么一大队人马,老弱病残,一起去印度去英国,不现实。年纪大的人很难适应新的世界,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考虑到宗教的原因,最好还是在大乘佛教地区找个落脚点。
尼泊尔的廓尔喀人几十年前在甘达基河沿岸建立起一个小王国。额尔敦扎布早年跟着阿格策望日朗去过尼泊尔,与现在的国王有些交情。国王对阿格策望日朗的英勇和胆略记忆犹深,盛情欢迎老朋友额尔敦扎布。
廓尔喀人雄心勃勃,渴望着有一天统一尼泊尔。当额尔敦扎布允诺留下帮助他,楚言又呈上许多金银财宝,国王立刻答应收留这些准噶尔人。隔着崇山峻岭,不用担心准噶尔或者清朝的追捕。楚言本想让央金玛留在尼泊尔,央金玛执意跟随着她。
一路走来,楚言慢慢地,一点点地教导着改变着那些年纪较大的孩子。很多男孩和一部分女孩都已成为哈尔济朗的死忠。走出了祖辈生活的空间,听哈尔济朗描述那所谓的新世界,很想去见识见识。
楚言用一向的干练和务实,安排好老弱妇孺的生活,争得母亲们的同意,带着剩下的部分侍卫和那群怀着兴奋憧憬的孩子,前往孟买。
廓尔喀人的王族原本是印度刹帝利种姓的贵族。有了他们的帮助,楚言一行顺利地从尼泊尔来到孟买。
楚言在孟买郊外买下一处住宅。大人孩子先安顿下来,跟着楚言请来的英国人老师学习英文和欧洲的礼节习惯。楚言又设法让他们体验熟悉海上的生活。
年轻人和孩子的学习能力很强。经过大半年的准备,楚言认为可以出发了。正好,哈德逊,还有另外两个东印度公司的英国职员,决定退休,携带多年积攒的大笔财富回国。楚言便与他们同行。
他们人多,又带着很多货物,把一条船几乎包了下来。哈德逊发挥影响,使得船长根据他们的要求,在线路和日程安排上做出一些调整。准噶尔青少年在船上继续他们的学习。央金玛也遇见了她的第二春。
哈德逊的同事维斯通晓突厥语,又对回教和大乘佛教感兴趣,打算回英国后,整理收集到的一些文献,写点有关中亚地区民族和宗教的文章。遇见以突厥语为母语,信仰佛教,又高贵美丽的央金玛,如获至宝,经常找她请教聊天。船到好望角,威斯向央金玛求婚。他们在船上举行了简单但隆重的婚礼。
漫长的海路,他们也遇上几次风暴,也有人生病,但总算所有人都平安到达了目的地英格兰。在英国朋友的帮助下,楚言在乡村买下一个庄园,继续请家庭教师教导那些孩子,又送哈尔济朗和几个过了语言关的大男孩进学校,凭借她的一点先知在经济上尽可能为他们的将来安排妥贴。
安排好哈尔济朗进入牛津学习,楚言把她能做的都做了。虽然从法律上,哈尔济朗还没有成年,独特的经历和教育使他已经相当成熟,也适应了新的生活秩序。楚言已经放心让他自己走下去,也相信他能够领导起那群准噶尔孩子。
楚言的心始终挂着远方的女儿,计算着时间,想要争取在她的“终身”被决定之前,把她带出来。拜托维斯哈德逊和伊萨贝尔做那群孩子的监护人,楚言带着图雅,和几个决定返回亚洲到尼泊尔生活的准噶尔人,离开不列颠,搭乘东印度公司轮船,再次来到孟买。
等楚言和图雅搭上英国商船,回到中国,大清已经进入一个新的王朝,怡安已经在去准噶尔的路上。
靖夷没有想到楚言真的会回来,又惊又喜。
原本,靖夷得到寒水传来的消息,得知怡安离开皇宫出发去准噶尔,就有意利用这个机会,把怡安救出来。至少,这是怡安的一个机会,可以选择返回父亲的族人中做准噶尔的公主,回到成长的京城接受皇帝的安排,或者抛弃身份,做一个普通女子,去过也许漂泊不定,也许没有保障,但是自由自在的生活。
以楚言之能,无疑能为女儿做出最好的安排。
“不。”楚言含泪摇头:“你已经为她做了最好的安排。给她选择的机会,让她自己决定未来之路。这对她已经是最好的了。”
听靖夷简单描述了怡安这些年的生活,楚言心中充满感激。
她感激靖夷一家,感激寒水。他们疼爱怡安犹如至爱血亲,想方设法地安慰她,弥补她失去的父母之爱,暗中保护她,不惜冒险,不惜牺牲。
她感激四阿哥,现在的雍正皇帝,和他的皇后。她感激去世的康熙,和皇家的很多人。即使不能抛开各自的利益和立场,他们对怡安付出了爱心和关怀,尽可能地照顾教导她,也已经尽可能地提供给她自由成长的空间。她很清楚,这份用心,这份真情,是多么难得和珍贵。
这些年,怡安得到的,超过了她最高的预期。即使从前她对那个宫廷那些人有所不满,怀有怨恨,现在都已烟消云散。如果她曾经认为她付出的一切应该得到一点补偿,通过怡安,她已经得到了。
即使感激,她仍然希望女儿能从此远离宫廷远离政治,不管是京城里的,还是准噶尔的。身为母亲,她希望自己的儿女,即使不能展翅高飞,也能做一只自由的鸟儿。
但她不会替怡安决定。怡安是她的女儿。她给了怡安生命和头三年的母爱,可缺席了她此后的成长过程,再也没有为她做什么。她没有资格要求女儿按她希望的去生活。怡安已经是个大女孩,会比同龄的孩子更成熟,有能力为自己做出最好的选择。
普利茅斯的码头,哈尔济朗紧紧地拥抱她:“妈妈,我会好好学习,也会照料好那些同伴。你不要为我担心。你要照顾好自己,带着妹妹回来。你们一定会平安。我等着你们。”
她答应了哈尔济朗,会带着怡安去英格兰与他团圆。可现在,她有一个感觉,怡安的幸福还是在这片土地上。甚至她自己,重新踏上这块大陆,都有一种亲切眷念,不想再离去。
怡安曾告诉寒水,她希望能回准噶尔,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找找父母留下的足迹。
而今的情况,准噶尔和朝廷之间还算太平。策妄阿拉布坦应该对怡安还有一点慈爱愧疚之情。怡安没有政治份量,又有着皇帝的保护。准噶尔那边应该没有人会伤害她,再次挑起与朝廷的争端。
据寒水得到的消息,皇上让怡安去准噶尔,只是应策妄阿拉布坦之请,回去探视一下祖母。归期未定,但还是要她回京城的。
京城去准噶尔,一去一回,行程漫长。靖夷调动人手,计划行动也需要时间。楚言按下早日见到女儿的渴望,先去杭州。
远远地见到佟世海和他的家人,看见他们一家和乐平安,她放心了。她没有现身,更没有上前相认。“佟楚言”死了几年了,没有道理复活。何况,她并不是真正的“佟楚言”。
她去看望水灵。水灵被葬在一处背山面海的安静所在。四周种了两圈青松,既能略挡海上来的强风,还引来一群鸟儿做伴。坟边不远有三间简陋但结实的石屋,住着一对老夫妇。
据那老夫妇说,他们来自下面的渔村。村里的人姓着同一个姓,属于同一个家族,生活虽不安逸,足以糊口。十多年前,一场飓风摧毁了村里大半的渔船和房屋,还淹死了几个壮年渔夫。天灾之后是人祸。没有打鱼的收成,村人的生活成了问题。渔霸又趁机欺压,诬陷,将村长和三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拘入县衙的监狱,妄图霸占整个渔村。
一位姓金的贵公子路过,看上半山坡这块地,出了大价钱买下。得知村民的困境,出钱帮他们购买新船,重建房屋,医治病号,又去县衙交涉,教训了渔霸,使村长和长者平安回来。村民感激金公子的义举,商议报答之法。
金公子闻后笑道:“我明日就需离去。将来或许会携家眷来此居住。有意烦请诸位帮我在半山坡盖两间茅舍,作为落脚之处。”
此处临海风大,茅舍经不住风雨。村民商量之后,利用空闲时间盖了这三间石屋,期待着恩人再来。
过了好几年,金公子又来了,带着一群人。
村民以为金公子要搬来居住,谁知金公子心爱之人已经死了。当初,金公子买下这块地就是为了她,故而送她到这里安葬,又在她坟边不远留下一个空穴,准备自己百年之后,来此陪伴。
金公子替全村预交了七年的税,请村民帮助照顾这个坟墓。
那位老大爷就是当年的村长,如果不是金公子援手,早已屈死在狱中。年纪渐大,不能出海,儿女们都成家了,村长就与老妻搬到这石屋,就近照看打扫。
每年都会有衣饰华贵的人来扫墓。金公子再也没有来过。可村长夫妇相信,金公子总有一天会来。
楚言在水灵的坟头坐了很久。
想起那个月亮一样的男子。听说他已被圈禁,还被剥夺了名字。他的妻被休返娘家。一切都按她从前知道的历史发展。那个密旨呢?他为什么不用?因为骄傲?还是因为固执?他可还有回到这里的一天?
想起归尘化土,连坟墓也没留下的丈夫。女儿回去,他的家人族人会怎么解释他的下落?他们可还记得他?怡安可能找到父亲的足迹?
想起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阿格斯冷。他在哪里?难道真的埋骨异乡?图雅该怎么办?
想起亚欧大陆另一侧的哈尔济朗,可有一家团圆的一天?她会不会是个再次食言的母亲?
太阳落山,月亮升起,潮涨潮落,风去风来,倦鸟归巢,没有什么能带给她答案。
当一轮红日跳出海面,楚言叹了口气,对图雅说:“走吧,去做我们能做的事。”
楚言发过誓,不再踏上准噶尔的土地。也怕被人认出,她的“复活”又掀波涛。她只能等着,不能亲自去找女儿。
图雅的母亲和弟弟仍在准噶尔东境生活。她熟悉准噶尔的情况,可以帮助筱毅。
要去找怡安,把她带回来的,是筱毅。靖夷认为,筱毅去,比他自己去,更合适。
“怡安和他谈得来。这孩子有些历练,大江南北,塞外西北,都跑过。寒水断断续续还和噶尔丹策零做着点生意,他也帮着跑了一回,对那边的情况有些了解,有点机灵劲儿。再有图雅提点着,你可以放心。”
楚言微笑:“我知道,我很放心。”她大概是这世上最“放心”的母亲。
图雅没有说话,只是含着泪紧紧抱了抱楚言。许多年不离不弃,相依为命,她们互相支撑着,穿越大陆海洋,共沐狂风暴雨,分担悲伤担忧思念期待。她太了解楚言,太明白她不肯言说的一切。这一次,她一定要把怡安带回来。
楚言轻轻地为她理好一缕乱发,仍像对待一个孩子:“路上小心,先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冒险。见到你母亲和弟弟,替我问好。见到怡安,告诉她,她哥哥很想她,已经为她准备好了房间,想把她当作小公主一样宠爱。”
想起哈尔济朗的“一厢情愿”,两人都笑起来。
筱毅拜别祖母和母亲,请她们保佑他顺利地找到怡安,平安地把她带回来。
楚言温柔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好似看见远方的儿子:“谢谢你照顾怡安。你们都是好孩子。拜托了!”
筱毅终于见到怡安日日挂念的母亲,很有些意外。很小,他就听说过这位“姑姑”的许多事情,顽皮跳脱,比之怡安有过之,无不及。见过怡安小心收着的画像,容貌不及怡安美,神色态度很象,似乎更开朗些,没有怡安眼底那抹不去的忧郁。
为了安慰怡安,他说过许多称赞她母亲的话,叫她相信她母亲心中最珍爱的始终是她,可筱毅心中始终存着一丝不满,觉得这位佟家小姐从小娇养,太任性也太软弱,竟连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到头来糊里糊涂送了性命。亏得爹娘干娘一帮人,还百般说她怎么能干,怎么坚强。
听说她回来,得知她当年竟然没死,使了招“金蝉脱壳”逃去外番,先安顿了儿子和属下,这才转回来寻怡安,筱毅第一感觉是气愤,很替怡安不值。她有这样的本事,为何竟放着怡安不管?连累怡安和干娘伤了多少心,留了多少泪?更可气的是,他最敬重的父亲“助纣为虐”,竟连母亲和他都瞒了过去。
筱毅着恼,本不想听父亲和她派遣,可事关怡安,他不能不管。万一怡安真给送回宫,弄不好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及到见面,竟然一扫从前印象,油然升起一股敬重和亲近。这位姑姑看着他的目光,很象母亲,又比母亲多了几分了然理解,多了几分鼓励期许。似乎,他的心愿想法甚至一点怨恨,不必出口,她都能明白,都能谅解,他想做的事,哪怕可笑,哪怕莽撞,她都会支持,都会赞赏。她很少说话,常常一个人出神,听人说话时很认真,偶尔的问题总问在点子上。不论什么样的话,说出来时必定是笑着,温婉镇定。
筱毅觉得那幅画像丝毫没有画出她如今的神韵。也许,那画画的人只记得她从前的样子,没见过如今的她。
她的眼睛象微温的潭水,清澈暖人,更像平静时的大海,深深藏起无数秘密,只给人看那一片波光。她的脊背像一座山梁,不高,却足以支撑在意的一切。她的人像春天的暖风,可于一夜间使百花开放。她也象怡安说的星星,安静地关注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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