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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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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亲王府大门洞开,迎接凤驾。

“皇后驾到,廉亲王福晋见驾!”尖利高亢的声音拖腔拖调地催促着。

廉亲王福晋宝珠身着大礼服,悠然站在对面十几步外,面带微笑,语气从容:“恕我老而迟钝。还望公公明示,今儿来的,是皇后,还是我家四嫂?说清楚了,我才好行礼,免得弄错了。”

司礼太监一愣,正想说皇后就是皇后,怎么着首先都得行国礼。

“八弟妹说的是。”皇后已经接声,撩起珠帘,扶着贴身太监的手下车,满面含春地走上前:“我在宫里呆得有些闷,特特地跑来找八弟妹聊天拉家常,叙叙妯娌之情。一家人,这些虚礼还是能省就省,没得坏了你我情谊。”

宝珠淡淡一笑,上前两步,福了一福:“见过四嫂。”

皇后亲热地携了她的手,一同往里走去,口中笑道:“八弟妹精神气色还是那么好,真让我羡慕。”

“四嫂取笑了。砧板上的鱼肉,终日惶惶,哪比得上四嫂心舒体泰,富贵逼人。”

皇后脸色微微一变,到底维持住了和煦的笑容,不曾露出裂缝。

来之前就知道,这个差事不好办,劳而无功不说,多半还要惹些闲气。论起娘家出身,在一堆妯娌里,这位八弟妹是最高贵的,打小受宠,心高气傲,性情如火,先前对着皇阿玛都敢顶撞两句,后来连遭打击,性子收敛了不少,可那份不服输的劲头并没下去。能让她看得上的人少,能让她放在心上的更没几个人。私心里,她对这位也有些佩服,虽无深交,也无龌龊,一向还能说上几句话。自己这么个人,大约勉强还能入她的眼,做说客?皇后有自知之明——差得远呢。

皇上开了口,她不能不走这一趟。会想到这么个法子,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要说病根子,其实就在皇上自己身上。接手了这个江山,许多事要做想做,人事上乱纷纷,没多少人好用可用,眼前有廉亲王这么个人才,皇上心里是极看重的。可他向来多心,十好几年陪着谨慎过日子,更加好疑。不但是他,他们那些兄弟都是一样,一点事儿都要在心里过个几回,品咂半天,明明介意渴望的,面上非得做得淡淡的,暗地里咬牙切齿,表面上还要手足相亲,既要提防着别人下绊子,自己又想逮机会给别人下个套。这样的日子,过了近二十年,谁也不能对谁完全放心。更何况,皇上和廉亲王之间原本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嫌隙,原先的八贝勒府被并进了潜邸,廉亲王虽然表现得低调恭顺,可要说心里没丝毫怨恨,是不可能的。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在皇上,都做不到。一来本性使然,二来存心试探,皇上刻意挑了廉亲王几回小错,大动干戈,看他反应。倘若廉亲王据理力争,与皇上辩驳,皇上发过一通怒,反能减去几分疑心。可廉亲王一味忍让,皇上探不到他的底,越发不安,一而再再而三苛责训斥,结果没能迫出廉亲王的真心话,却使得他开始敷衍了事,见风使舵,更冷了一干朝臣的心。

皇上发现错了,有意挽回。身为九五之尊,断没有向臣下赔礼认错的事,只有请人居中说和,叫廉亲王先给个台阶,表现一下,然后皇上投桃报李,表示宠信,才好成就兄友弟恭君臣一心。只是,这个说和的人不好找。身分不够,不行。皇上信不过,不行。廉亲王排斥忌讳,不行。

同胞兄弟不少,多是等着看皇上热闹的。小的几个办事还算尽心,资历能力都差了一头,在廉亲王跟前根本没分量。怡亲王早年深得先帝喜爱,与众兄弟交好,后来闭门读书,没有参合进那些事,温和圆通,本是个极好的人选。只是,怡亲王与廉亲王间也有些提不得的往事,在一些政务上又有分歧,两人之间始终淡淡的,私底下几乎不来往。皇上想来想去,没法开口,委屈最喜欢的弟弟替他向另一个不喜欢的弟弟低头。

想来想去,就只有皇后。皇后出马,不能直接找上廉亲王,只能走个曲线,找上廉亲王福晋,请她转达皇上的愿望。廉亲王福晋是个什么样人,皇上不是不知道。晋封廉亲王时,廉亲王福晋那句答谢的话传到宫里,气得皇上少吃了一顿饭,对廉亲王的猜忌也有一些从那上面来。就算廉亲王福晋不识抬举,皇后亲临,传进廉亲王耳中,以他的聪明,应该能猜到皇上的好意。顺便也看看,不领情皇上好心的,到底是廉亲王,还是,仅仅是廉亲王福晋。

皇上能想到她,皇后心头颇有几分喜悦。三十多年夫妻,在他心里,最信得过最能为他分忧的,还是她。所以,明知不好办,结果多半要让皇上失望,皇后还是来了,带着极大的诚意。可没想到,廉亲王福晋比她预料的还要不合作,句句含渣,咄咄逼人,毫不退让。

好在皇后的涵养极好,抱定了尽人事的心情,全不计较,始终亲亲热热,温言细语,搜肠刮肚找出许多不容易引人误会的话题,不露骨地说了许多称赞感佩的话。然而,廉亲王福晋也抱定宗旨,不回应皇后的热情,脸上虽浮着礼节性的笑容,眼神始终疏离,回应的话勉强不至失礼,却是简短冷淡。

皇后本不健谈,勉强支撑一阵,就有些冷场,强自笑道:“八弟妹搬迁新居,我还没来过。早知道八弟八弟妹最会收拾宅子,可否请八弟妹带我四下走走看看。”

宝珠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恨意,起身笑道:“皇后驾到,蓬荜生辉。皇后娘娘若不嫌地方简陋,污浊了您的玉趾,就请跟臣妾来吧。”

她突然换了称呼,皇后心中有些不好的感觉,略一沉吟,命随驾之人都在原地等候,只带了贴身太监高无愚,跟着往后园走去。

亭台楼馆,花草树木,打扫得干干净净,却无动土翻修的迹象,有些地方油漆剥落,有些地方长着杂草,虽是两代亲王府,比之当初八贝勒府的精细齐整,破败荒芜。

想他们迁到此处,也有些时候,皇后暗暗有些难过,小心问道:“当初内务府不是拨了一笔款子,专供整理修葺王府之用?可是不够?”

宝珠目光微闪,打量着这个园子,沧桑一笑:“那笔款子,还一分未动。皇上皇后也把我们看得太穷了,我们虽穷,自家住的房子,修葺的钱,还是拿得出来的。不过是老了,乏了,再没有那份心思力气。”

眼睛微抬,遥望着故居的方向,苦笑道:“原先那处,还是他开衙建府,皇阿玛赐的地方。当是他少年心性,好挑剔,依着自己的心意,整个儿重新弄了一遍。就那点钱,东挪西凑,花了不少心思,还亏得有九弟帮衬。我二人大婚,在那里。一时恩爱,一时争吵,都在那里。两个孩子在那里生,在那里长。笑也在那里,哭也在那里。得意时在那里,失意时也在那里。原以为好好歹歹,总是要一辈子住下去,只怕死也是死在那里。谁知——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说搬就搬!现在这个地方,总不习惯,也不知能住多久,懒得收拾了。”

皇后心中恻然,颇有期期。她也有那样的感觉。都道搬进皇宫,执掌凤印,母仪天下,贵不可言,可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在家的安心感,夜间常常辗转不能入眠,回想在潜邸的时候。

还是个孩子的她,被抬进那座府邸,第一次见到他,从此一心一意跟随他,兢兢业业地坐着那个府邸的女主人。那个府承载了她少女的羞涩,期待的喜悦,为人母的满足,失去的悲痛,承载了她的青春岁月,无尽付出,说不完的喜怒哀乐。

雍王府的规矩虽大,地方并不大,他有他的事务,大多时候也不算太忙。有什么事,请一声,他总会来。偶然妻妾围坐,夫妻叙话,儿女绕膝,也觉其乐融融。进了皇宫,规矩排场更大,他更忙,难得能见上一面。他壮志得酬,她总是替他高兴。她的难过辛酸,还无法象这位这般直率地说出来。

她也知道,他们失去家园都是因了皇上,可,这却怪不得皇上,礼法如此!他们的府邸不幸挨着潜邸。就是皇上,也没法子。为解决这件事,皇上还费了点心思。

“此处原是安亲王府,建制格局都是最合适不过的。弟妹幼时曾在此居住,荣归故里,故地重游,总有几分亲切。有弟妹操持,廉亲王和孩子们适应起来总会快些。”

“是啊,故安亲王府。物在人非!”宝珠冷笑:“安亲王子孙不争气!我那些姑舅兄弟获罪削爵除籍,安亲王子孙不得不搬出去,这才轮得到我这个外孙女儿搬进来。皇上好心,怕我们不知好歹,重蹈覆辙,让我们住到这里,时刻提着醒呢。”

皇后勉强笑道:“皇上并没这个意思。弟妹多心了。”

“多心么?再怎么多,我们的心眼也不够用。要不,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境地。要死要活,不过凭皇上一句话。我们也看淡了,脑袋一日顶在颈上,就混一天日子吧。”

“弟妹这么想,可叫我们——”皇后顿了顿,只怕越扯越远,还是直点来意:“皇上于众兄弟中,一向极看重廉亲王的才干,实在是想委以重任。有些误会——”

“误会?皇后怎么说起误会?”宝珠好笑道:“雷霆雨露莫非皇恩,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何来误会?岂敢误会?”

皇后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全被堵了回去,为难片刻,诚恳地说:“八弟妹说得不错,有些事已成事实,多说无益。只是,大清江山,祖宗基业,不单是皇上的担子,也是爱新觉罗所有子孙的责任。先帝在世时,总希望阿哥们和睦相处,同心同德——”

宝珠摇摇头,笑道:“四嫂,你可真是个难得的贤惠人!男人的事,我说不清,也不敢说。这些妯娌里比起来,还真只有你配母仪天下。你想要我去劝他?皇后何不劝劝皇上?一般是先皇骨血,哪一个是能被女人拖着走的?他的心意又岂是我劝得了的?难道在四嫂眼里,我真是泼妇,他真个惧内?原先,倒有一人,兴许能劝劝他,可惜,已经不在了。”

“能劝得住的人,已经不在了。”这话她暗地里也说过,在皇上太后还有十四贝勒闹僵,相持不下时。

皇后默然,却听宝珠喃喃道:“她是个聪明人,不肯趟这趟浑水,早早抽身。最后索性一闭眼,省了心。她若活到今日,不知该如何自处。她最在意的明明是他,帮的却是你们。”

皇后大惊,一颗心蹦蹦乱跳,下意识地四下张望,生怕有人听见。见最近的高无愚垂首站在二十步外,其余侍卫远远在花园入口警戒。慢慢放下提起的心,又悄悄攥紧了拳头。

方才这话,若是传进皇上耳中,廉亲王一家不知会如何,只怕还要连累了怡安。

如今,她膝下只剩了怡安。在那深宫里,只有怡安陪着她,温暖着她。她无论如何不能失去那孩子。

怡安乖巧懂事,只是爱顶撞皇上。固然出于天性的那点刁蛮,大半却是因为皇上的包容。皇上肯包容怡安,先帝在世时有一半因为先帝爷的关注,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很早以来习惯对那个人包容。皇上叹气发怒管束,心里却喜欢而且纵容着怡安身上她母亲的影子。

不但是怡安,与她沾边的人,只要不同他作对,不碰触他的底线,他都肯多少给些照拂,网开一面。

她远嫁,带走了他们兄弟间最后的友爱和睦。后来那些年,皇上虽然没有遭遇冷遇打击,活得也不痛快,思虑深重,谨慎多疑,轻易不敢相信什么人。他本来不善隐藏情绪,那些年极度隐忍,辛酸苦楚胸中抱负,全都埋在心里,连她也不说。未必真是信不过她,不过,出之口入之耳,就可能被人窥见,以为利用。她知道了,就算不说,也有可能带出几分,被人看出端倪。

可巧,有这么个人,从前就拨动了他的心弦,令他疼惜,令他欢喜,又迫不得已,远远地离开了这是非场,偶然送来一丝关怀一缕春风。那些岁月,她成了他心中最隐秘的温暖和亲近,永远的解语花。总觉得他明白她,她明白他,心若比邻,却因为一点无力而遗憾,远隔天涯。万里关山,阴阳相隔,令他惆怅,也令他安心。她不会卷进来,不会出卖他,不会看见他的软弱和不得已。

她是他心里最甜美的秘密,最隐秘的爱恋。她走了,死了,他抚养她的女儿,照拂她关心的那些人,想象着她的感激和欢喜,欢喜而满足。付出的多,要求也多,体谅她无奈琵琶别抱,却认为她的心和情该是他的。过去的一些事,是他心中的刺,他为她找理由,代她解释,让自己忽略。可刺毕竟扎在那里。

这女人,为了一点愤恨,一点不甘,不明智地扯出她,翻出一段禁忌。被他听见,不知会怎样恼火,会不会在盛怒之下,迁怒怡安?

这人其实没变,爱逞口舌之快,自己不痛快,便想让别人不痛快。她恨皇上,会很喜欢往皇上的痛处戳,不在乎后果。

皇后不能放着她去伤自己最在意的两个人。

话不投机,多留无益,皇后强打精神,说了几句场面话,摆驾回宫。路上闭目沉思,拿定了主意。

“主子,八阿哥同和惠公主请安来了。”

正在闭目养神的皇后一惊,猛然睁开眼,却不说话。

贴身大宫女吓了一跳,惶恐地垂下眼帘。

皇后定下神:“福惠和淑儿来了么?扶我起来吧。高无愚呢?”

“回主子,高公公被皇上召去问话,还未回来。”宫女灵巧地为她披上外衣,整理云鬓。

“唔。”皇后心里其实一直挂着这件事,方才猛一听见“八阿哥”,竟惊了一下。毕竟,那么多年里,说起“八阿哥”,指的都是那一位。她这么做,也算落井下石,对那一位不公平,有些心虚。

她和那位无怨无仇,冷眼看他这些年遭遇,还有些可惜。可他娶了那么一位福晋,祸从口出,早晚的事。她暗中这么一推,只是怕那女人对着别人也没头没脑地扯出不相干的人,伤了皇上,害了怡安。那一位当真对她深情,怜惜怡安,应该能体谅她的为难。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雍正皇帝不怒自威。

高无愚匍匐在地,惶恐地打着颤。

“朕问你,皇后和廉亲王福晋都说了些什么?你听见了多少?”

“回皇上,皇后和廉亲王福晋先前在厅堂里说话,奴才听见了,都是些寒暄客套。皇后娘娘一片和蔼,廉亲王福晋有些爱搭不理的。后来,皇后和廉亲王福晋去了园子,奴才站得远,听不清。只知道皇后的声音极是温和可亲,廉亲王福晋的声音较为尖锐,还冷笑了好几声。后来,廉亲王福晋拔高了声音,断断续续有些飘进了奴才的耳朵。皇后听见,脸色变了,说了两句,就过来叫回宫。”

“你听见了什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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