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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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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株玫瑰在御花园里四十多年了,默默见证了人事往来,许多如花生命从盛开到衰老乃至死亡。自身的美丽也经过了成长,极盛,到了衰老死亡的阶段。早些年,旺盛的时候,一个夏季花开不断,能开出几百上千朵花。最后这三四年不知染了什么病,枝条一段一段一根一根地干枯死去。何七流着泪修去坏死的部分,想了种种办法,指望它能再发新枝,重新好起来。然而,花越来越少,去年只开了几朵,今年打了两个花苞,没等开放就枯萎了。原本就算叶子落尽,也有蓬勃的一大丛,如今,只剩零落的一些短枝。

康熙沉着脸,背着手,盯着那些残枝,不知在想什么。

李德全带着几个太监宫女落后几步,垂手噤声,大气不敢出。

何七年纪大了,正犯风湿,听说皇上来御花园看佟娘娘的那株玫瑰,连忙扶着小太监,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赶过来,在十步外跪倒磕头:“奴才无能,没能照管好这花,奴才该死。”

康熙似被惊扰,有些不快地回头盯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思绪飞回很多年前的一个艳阳天。

春日难得的好天气,连他也禁不住阳光温暖的诱惑,临时起意到御花园走走。心情很轻松,不想兴师动众,只让李德全带着几个人跟着。

御花园里多是四季常青的植物,他却是存心要找正在萌发的春意,自然而然地想起那株玫瑰,记得她就以为花儿怒放时固然最美,看着新芽长起来才是最让人欢喜。

远远地,似有一个女子在忙着什么。他心中一动,止住底下人,悄悄走近,看清她离着玫瑰根部三尺左右挖了几个小坑,从一个大桶中舀出腥臭的东西埋进地下,口中还低低地哼着不知什么调子。

他皱着眉,却没有出声,安心要看那丫头又搞什么花样。

何七气急败坏地赶来,问出了他的疑问:“哎呀,姑奶奶,你这又是做什么?”

“七公公,你来了。我原想先跟你说一声的,一时没找到你,难得一个好天,正适合干活,我就先干起来了。”丫头兴致勃勃,手上不停。

何七忙忙阻止:“小姑奶奶,乐意干活,什么活不能干?好好的,别折腾这花儿。”

“七公公,我可不是在捣乱,我在给花儿施肥呢。”

“不用,不用,开春就上过一次肥,下月再上一回,尽够了。您就别操这份心了。这些东西又腥又臭,没得把花沤死了。”

丫头不乐意了:“七公公,您也是种花人,难道不知道花儿香自臭含来?不臭的,能叫肥么?我知道你们上过肥,那些肥是不错,却不是很合玫瑰的需要。玫瑰是开花植物,要想花期长,多开花,需要多上磷——这么说吧,玫瑰爱吃鱼。你多喂它鱼吃,它就多开花。”

“玫瑰爱吃鱼?”何七晕了。

“呃,玫瑰吃鱼不象咱们吃鱼,非要吃鱼肉。鱼鳞,鱼头,鱼鳃,鱼骨头,咱们不吃的,它都能吃。我让厨房把这些都留起来,攒了小半年,也沤了小半年。这锄头也是我特地托人打的,你看,这头是齿状,不会把根掘坏。怪我没先同公公说明白。可公公你想想,我做事最讲根据,什么时候乱来了?”

“你,你——”康熙和何七都在心里说:你乱来的时候多了去了!

“你就信我吧,保管今年这花儿开得又多又好。您再想想,御花园慈宁宫花园,这么多花,我怎么就对这株玫瑰特别上心?还不是因为您特别在意,又是孝懿皇后亲手所植。”

这丫头巧舌如簧,何七哪里斗得过她?有她在,倒是不无聊。康熙现身发问:“谁告诉你玫瑰爱吃鱼的?”

两人都受了惊,忙磕头请罪。

康熙又问了一次,看着丫头微微转着眼珠,期期艾艾地回答:“在家时听人说的。皇上,旁人经验之谈,试一试就知道是不是对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就试一回吧?”

他微笑:“你能保证今年的花开得又多又好?”

丫头一贯地狡黠:“奴婢保证不会比往年不好。”

“倘若不好,如何是好?”

“把奴婢拨到七公公手下,一辈子种花,可好?”

“只怕太后不放人。好吧,何七,让她试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吃了鱼的玫瑰,好像是比往年开得更好些。丫头得了理,劝得何七每年给玫瑰喂鱼。那几年,这花开得极好。原来,玫瑰还真是爱吃鱼的。可前几年开始,鱼也不爱吃了,一年不如一年,到如今已奄奄一息。

康熙知道,这花活不了了。花儿有灵,决意追随爱它的两个女子而去。佟妃去后,留下这花儿作为想念,又送那丫头进宫,带给他温馨有趣的时光,如今大概是怪他没有善待那丫头,连这花儿也要收回去。佟妃,你贤良淑德,克己善忍,怎么不能体谅朕呢?朕是一国之君,这么大的国家,那么多政务需要朕操持,朕已力不从心。那么多儿子,只添愁,不能分忧。朕有时会想,若是佟妃还在就好了。可是,连你也不肯体谅朕了么?

何七匍匐在地,等待着皇上的斥责。他没有照管好佟皇后留下的花儿,罪无可恕,只盼皇上看在他兢兢业业的份上,仍让他管这花。

“这花活不了了,掘了吧。”

如五雷轰顶,何七傻了,眼看皇上离去,慌忙磕头顿首,哀哀告求:“皇上,不可!求求您——”

“来人,掘了!烧了。”康熙毫不停顿,大步而去。

何七老泪 ,拼了命地想要保护多年的心血,奈何腿脚疼痛,竟站不起来,只得高声道:“不能掘!你们别动那花!我再去求皇上。”

然而,皇上有令,谁敢不尊?太监们把碍事的何七挪到一边,找来锄头铲子,七手八脚。没几下,四十多年的玫瑰就被连根挖起。

乾清宫。议事的大臣退了出去,李德全走到靠在御座上有些疲态的皇帝身边,低声禀告:“皇上,何七死了。”

康熙眼皮微张:“怎么死的?”

“砒霜。他自个儿下在了酒里。”

康熙眯起有些昏花的眼睛,沉默了一阵,叹了口气:“是个忠心的,好生安葬了他。”

“是。”

“明儿,回园子里去。”这皇宫越来越让人不舒服了。

“是。”

安静了一会儿,一个太监进来说:“皇上,八阿哥来了。”

康熙皱了皱眉,还是说:“让他进来。”

八阿哥一丝不苟地行礼。康熙淡淡地看着。

“请问皇阿玛,靖安公主的灵柩马上到京了,发丧安葬事宜,该怎么办才好?”

康熙沉默着,手指下意识地在椅子扶手上划着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冷冷地盯着儿子的头顶:“朕记得,没让你管这事儿。”

“皇阿玛是没让儿臣管。儿臣只是想,倘或皇阿玛有为难之处,委决不下,或可赐给儿臣一个恩典,让儿臣送她回南边去。”

从来是夫荣妻贵,丈夫获罪株连妻子。皇家女儿的不愁嫁,嫁出去时是夫家的荣耀,嫁出去了,命运还是与夫家连在一块儿。额附立功进爵,公主脸上有光,爵位也有可能提升。反之,额附犯错,就可能被削爵。近处有舜安颜为例。五公主早亡,德妃的脸上也不痛快了一阵子。

以往朝代,多有皇子公主被废为庶人甚至赐死的先例。大清的公主大多活不长,没有被废的,只有丈夫获罪被杀后改嫁的。不过,那都是皇帝的亲生女儿。孔四贞被接入宫中,由孝庄太后抚养,封和硕格格,后来出嫁就食广西,就被降为郡主。三藩作乱,孔四贞被拘云南,直到平定吴三桂,方才转回京城,晚景凄凉。“孤豚腐鼠,不过孙氏一老寡妇,无争相取重者矣。”

准噶尔叛乱,公主被杀。消息传来,京中大小官员突然都了解了当初皇上册封佟家女儿以代公主嫁的高明。皇上英明,用心良苦啊!

十四阿哥下令送靖安公主灵柩回京,丢给了皇父一个难题。一批卫道者官员大呼早该夺阿格策望日朗的额附之名,并废靖安公主称号。佟氏女原以秀女身份入宫,蒙皇家垂青,以公主之尊外嫁准噶尔为王妃,纷争时,不能“日夜感上恩”,劝准噶尔上下归顺,硝烟起,又没有拼死阻止,及时通报敌情,导致大清一方调度失宜,险些失利,实为罪人。倘以其为公主之尊,丧身敌方宵小之手,乃大清之耻。幸而,她并非皇室血脉,被准噶尔人杀个把秀女,并不算什么。皇上以其代嫁,本来就是权宜之计,如今事过境迁,自可覆手为雨。

说话的这些人是体恤上意。一个死了的女人,随便就地葬了就是,偏要千里迢迢送回京。十四阿哥重情重义,也糊涂啊!让皇上怎么办?以公主之尊风光大葬?准噶尔反叛,打输了还不肯老实认罪认罚。皇上这回是打定主意寸步不让了。这位“公主”还是准噶尔的王妃,给她贴金不就是给准噶尔贴金?草草了事,恐怕又有些人会暗地里责怪皇上无情。

他们出头说话,实是存了为国为君分忧解难的高尚心思,给皇上制造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自然,他们也看到佟家失势,死的死,获罪的获罪,流放的流放,削爵的削爵,曾经赫赫扬扬的“佟半朝”垮了,再加一个死了的女儿送作堆也不算什么。

然而,不知为何,他们的提议如沉水底,没有回音。有个性急的,仗着三阿哥的倚重,跑到诚亲王府大义凛然了一回,谁知话还没说完一半,就被三阿哥恹恹地打发了:“这事儿有皇上拿主意,用不着你们管。不许再提!”

内中些个机灵的回过味儿来。皇上仁慈重情,佟家失宠,在皇上心里也还是佟家。阿哥们肖似乃父,靖安公主死了,在阿哥们心里也还活着。皇上近身的那几位大人看得明白,一字不提,一声不吭。他们人微言轻,参合什么?也不是什么军国大事,犯不着!

没有人再议,皇上也不发话,装着“佟楚言”的棺材仍是按着日子送到京郊潭柘寺。

八阿哥的身体一直没能完全复原,这一阵更是眩晕恍惚。一会儿象在冰水里,一会儿又象在烈火上。一会儿觉得她还活着,抛开了身份,在某一处等着他赴约。一会儿又觉得她死了,再说什么,再做什么,都晚了。宝珠远远地守着他,不让外面那些人那些事搅扰他。

直到他偶然明白过来,算算日子,觉得她该到了,又问起怡安,这才知道为了她,外面竟也“热闹”过一阵。

他觉得冷,彻心彻肺彻头彻骨地冷。人心凉薄,事态冷暖,他经历得多了。他有冤屈,可也做错了不少事,况且,他是个男人,生在皇家,这便是他应得的。可她不过一个深闺女子!她做了什么?被迫与亲人分离,丢了女儿,连命都没了。这些人还想要她怎样?

他知道她不在乎这些。她也许反会笑话他:“世事人情本来如此!你怎么到如今还看不开?我是女人,又怎么了?就不许那些人一视同仁一回么?”

可他在乎。他记得她怕冷怕风,记得她想回江南去,记得她爱玩水喜欢看海。这里的人不知该如何发落她,何不把这个机会给他?让他为她找一个地方,一个她会喜欢的地方。

皇阿玛的脸色和语气,多有他读不懂的地方。他不想去读了。曾经,他努力去读,以为对了,结果却错了。发现错了,他曾经越发用心地去读去想,却越来越读不懂,越来越错。而后大病一场,所有人所有事都远了,皇阿玛对他的心明白地说了出来,不再需要他去读。他的日子反倒没那么累了。如今,最揪心的牵挂已经没了,他不需要再去琢磨什么,全心全意只想做成眼前这件事。

突然间,他明白了,那些年她在宫里何以能活得自在。原来,自在只在心间。

八阿哥伏跪在地,等着,等着皇上应允。如果皇上不答应,他还有话说。如果皇上要求,他可以交易。只要他有的,都可以拿来交易。

康熙从上往下,俯视着一度也曾宠爱器重的儿子,隐约感到他变了。好像不再把自己这个君父放在心上,是怪他前些年的淡漠冷酷?是有意推搡他,把他推得远了,可难道不是他先辜负了自己的信任?为臣为子,他又有什么权力责怪君父?

“为何是你?你凭什么来求朕?”

“儿臣与楚言曾倾心相爱。”他终于可以说出来,终于不必担心对她造成困扰。

“倾心相爱?”康熙冷笑:“她死了,你来对朕说你们倾心相爱?朕还记得,当日在畅春园,十三十四为她求情,老四老五也为她求朕,唯有你什么也没说。朕问你是否想娶她,你也不敢答。是那丫头自己说愿去准噶尔。这就是你的倾心相爱?”

八阿哥的身体绷紧了,放在地上的两手攥成拳,又慢慢松开,慢慢仰起头,看着自己的君自己的父,似乎一定要把他打垮,很想看见他崩溃的皇阿玛。

康熙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紧紧地盯着他的眼,意外地发现一片空漠,没有曾经的急切,没有后来的惶恐,没有不甘,也没有怨恨。康熙的眼睛突然有些昏花,穿过时空,又看见那个勤勉乖巧小心翼翼的儿子,轻轻一句夸赞都能让他无限欢喜。康熙的心里突然一疼,那个好孩子去哪里了?到底是几时,从哪里开始出了错?

“当日,儿臣不敢说。儿臣不是自由身,不能给她她喜欢的,就不该强塞给她她不喜欢的。儿臣羽翼单薄,遮不住她身上的风雨,只怕自己也化成风雨打到她的身上。儿臣懦弱无能,委屈了她。只求皇阿玛看在她委屈了这些年的份上,让她死后能长眠在心心念念的家乡。”

康熙勃然大怒:“委屈?你说朕委屈了她?是不是也委屈了你?”

八阿哥沉默一下,摘下顶戴,恭恭敬敬放到身前,又退下朝珠,解下腰带,放在一起,然后低低地伏身下去:“请皇阿玛降罪。”

“你这是做什么?”

“儿臣是不祥之人。处处冒犯天威,惹皇阿玛生气嫌弃,牵连额娘临死也不得安宁,拖累妻儿,如今又言语不当连累了楚言。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楚言她从不曾对皇上存有怨恨不敬之心,还请皇阿玛明鉴!”

“真的没有么?不过是不敢说吧。”康熙叹了口气,这些人有哪个真的从来没有在心里埋怨过他?不过是“不敢”二字。倒是那个丫头,连“不敢”也懒得装,先逃,逃不过了还要同他讲条件。也不知她要去的那件东西,给了谁,现在何处。

八阿哥连连顿首:“请皇阿玛成全,儿臣情愿肝脑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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