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1/2)
见到妻子和女儿,阿格策望日朗十分高兴,对着怡安又抱又亲,耐心地听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楚言却觉得他的笑容中透着一点灰暗,有什么事困扰着他。
晚间,只有他们两个时,阿格策望日朗才说出来。康熙在诏书里说:“拉藏汗年近六十,二子在外,宜防外患,善自为谋”。虽然不是近一步的册封,口气中以谁为内,以谁为外,以谁为亲,以谁为疏,一目了然。这么一份诏书出来,等于宣告他们这次东来的目的失败,并且失去了居中劝说西藏青海势力的立场。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楚言叹口气:“皇上下诏之前,认真与你谈过吗?”
“谈过一次。对我的解释说明不是很在意,只想探明我的立场,准噶尔是不是支持噶桑嘉措。”
“你觉得,皇上所谓外患,说的是准噶尔么?”
“未必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主要还是青海。桑结嘉措余部和上层喇嘛一直在青海活动,鼓动着青海那些人派来使者,说里塘的噶桑嘉措是真的达赖喇嘛的转世,拉萨的伊希嘉措是假的。”
“他们还真是一会儿也等不得。”楚言叹息。这位“千古一帝”最大的毛病是好名。为了一个“仁”名,把国家财政搞得一团糟糕。对胤禩的猜忌,大半程度上缘于胤禩之“仁”名“贤”名大过了他。明白这一点,当初她就提醒阿格策望日朗,千万别说皇帝错了。也别说伊希嘉措是假的,那等于说皇帝错了,况且,他们和拉藏汗是亲戚。只说传统上达赖喇嘛的转世是怎么被确认的,有些什么手续。关于伊希嘉措的身世存在些谣言,手续也不够完全,因而得不到广大喇嘛和贵族的承认。建议皇帝成立一个有宗教权威的“调查组”修补这些问题。“调查组”里少不得要有班禅和几位德高望重的上层喇嘛,成立起来以后,再把噶桑嘉措抬出来。因为是领皇帝之命进行调查,查出实情也是皇帝英明,没被坏人蒙蔽住。每朝每代,都有御史嘛,惩处假冒,匡扶正道,最后都是皇上的英明决断。事情真能这样发展,应该就不会为这个打仗了。
阿格策望日朗很赞成这个避免冒犯皇帝权威的办法。尤其,若是楚言去和皇帝谈,再找几个帮腔,更多两分指望。也说服了准噶尔那边的几个大头,少安毋躁,一切等他们跑过这趟再说。可在这事上最蠢蠢欲动的西藏青海势力,却是他鞭长莫及的。想不到的是,皇帝却不跟楚言谈这事,而是先把她支回北京,见了拉藏汗和青海的使者,他们的一番准备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就断送了。
楚言叹了几口气,就丢开了,原本也没想着她一个小女人凭几句口舌就能改变历史。仗,要打的还是会打。不经过这三百年的风风雨雨,中国怎么会成为现代的东方雄鸡呢?
这一切,对于阿格策望日朗却是完全不同。信仰,政治,民族,家族,妻子,孩子,他要想要管要顾及的,那么多。苦苦周旋,寻找最圆满最顾全的方法,希望,失望,担心,忧虑,他不得不背负不得不承受的,那么多。他紧紧搂住妻子,他们的愿望和理想一致,只有她能了解他支持他。纠纷扩大,战事起,首当其冲的就是她,他们的小家庭。无论如何,他也要保护她,保护他们的孩子。
他的怀中,楚言在做着全然不同的打算。回去以后,带着孩子尽量呆在南疆,一旦大势有变,赶紧跑进帕米尔高原。只要不是他亲自带兵来追,安全进入印度不是难事。那边有哈德逊帮忙建立起来的联络点。安格鲁萨克逊人中未必没有豺狼,但她对那个民族和国家比较了解,知道该怎么和他们打交道,怎么激发出他们绅士的一面。
问题是,她该拿他怎么办?她要让孩子从此没有父亲吗?她要让他承受妻子逃跑的耻辱和背叛吗?她要折伤一只雄鹰的翅膀,把他变成一只愤怒的狮子吗?她希望他从他们的生命里消失吗?答案是一连串的不。
“日朗,我们不管这件事了,好吗?”她柔柔地说:“每一边都认为自己正确伟大,就让他们去比谁更正确伟大吧。无论我们做多少,哪一边也不会在意不会感激我们的努力,我们又何必陪着压上自己的命运?三集寨的库伦喇嘛总觉得自己是拉萨在准噶尔的代表,却忘了奉养他们的是准噶尔的老百姓。老百姓一天到晚忙着放牧种田,关心的是让一家人吃饱穿暖不生病,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你们是准噶尔的王族,奉养你们支持你们替你们打仗的是老百姓,不是喇嘛们啊。有必要为了几个喇嘛的私心,去趟这趟浑水吗?”
他的手掌轻轻滑过她光洁的面庞,温柔地贴上自己的唇,心中溢满了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只有在私密的场合,她的心里充满柔情时,才会唤他“日朗”。那是他游历关内时用的化名,进京路上的少女笑嘻嘻地叫他“日朗大哥”,可他总觉得那一个并不是她。印度之行,他看到她身上更多的难解的惊奇。似乎解决了什么难题,她放松下来,真正地开朗活泼。印度河畔,他们拥有了许多难以忘怀的美好经历。他的名字对于她太长,亲密快乐的时刻,她会唤他“日朗”。也是在印度河畔,他们有了神佛赐予的快乐源泉——怡安。 哈尔济朗的出生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怡安的到来则带来了无尽的幸福和欢乐,让他成为世上最幸运的男人。
也许为了考验他们,也许是对她的固执无能为力,神佛留下一点遗憾——她对神佛在人间的使者喇嘛,始终不甚以为然。她的话也有道理,日子久了,他或多或少地受了她的影响,有时甚至觉得她比喇嘛们承继了更多神佛悲悯关爱世人的真心。她一直小心掩饰,最终还是在送不送哈尔济朗进喇嘛集受教育上冲突起来。
喇嘛们一直保持着对父汗策妄阿拉布坦的影响力,敏感到他的细微改变,有些不满。心胸开阔爱他如子的老师去世后,继任的喇嘛领袖是索多尔扎布为儿子罗卜藏索诺请的老师,为人有些偏执,对楚言存有偏见。夹在中间,他有些为难,倒也乐意为她顶住来自喇嘛的压力,让他们的孩子如她希望的快乐地长大。可这件事,并不象她想的那么容易。
“日朗,”她环上他的脖子,喃喃诉说:“我从来没想要做公主,也没想过要嫁给王子。公主和王子有着必须承担的对国家的义务,而我是个懒散的人,不愿意承担责任。我只想做个普通人,不愁吃穿,钱够花,有一个愿意拉着我的手一起看日出日落的丈夫。我们一起喝茶,一起听风声雨声鸟鸣声孩子们的笑声,一起看着孩子们跑来跑去自在地长大,一起变老。我的丈夫,他会一直陪着我,等到我满头白发皮肤上布满褐色斑点,还会拉着我的手对我笑。我想要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太奢侈?太贪心?”
“不是。我也想要这样的生活。”他的眼睛有些潮润。这是第一次,听她说出心底的愿望。他知道,她确确实实就是那么想的,一直努力地把他们的生活经营成那样。原来,幸福就是那么简单。可他们,为了这份简单,却要做很多,付出很多。
“阿克苏,乌伦古湖,昭苏都有我们的家园,无论在哪一处,我们都很快乐。无论哪个家,我都很喜欢,因为,都是我们自己一点一点建起来的。”
“是。我也很喜欢。”他笑着亲吻这个神奇的女子。因了她的“挑剔和娇气”,他在阿克苏和乌伦古湖建了行宫。她来了,用她聪慧的“娇气和挑剔”,一点一点地把简陋的地方变成真正的宫殿和舒适的家园。就连他在伊犁的官邸,经她略为收拾,也变得温暖多了。他有责任,她有生意,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是很多,可每一个家园都盛有美丽的回忆,都能让他感受到她和孩子们的存在和牵挂。
“如果我们愿意,我们还可以在别的地方,建立起新的家园。只要我们在一起,用我们的头脑和手,哪里都可以是我们新的家园。你说,对吗?”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轻轻地问:“准噶尔之外,还有哪里可以作为我们的家园?”
她坦白回望,眼中清可见底:“帕米尔,印度,甚至更远的地方,又或者,崇山峻岭间的一块世外桃源。”他也许不能适应欧洲的生活。中亚地区地广人稀,冰雪高原上偶然也有四季如春的峡谷,要找一块世外桃源也不是没有希望。
原来,她有着这样的想法。也许,只有远远离开这一切,他们才能如愿地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他们的孩子才能无忧无虑地长大。可是,他是否就能放下曾经发誓守护的一切?
“楚言,我可以放弃汗位,可我不能推开我的责任。”就怕他推开责任,责任还会找上他。逃开未必就能远离。放弃也许就意味着自绝出路。
他同样发过誓,永远保护她和孩子。他们静静地对视。很久,她无声喟叹着,闭上眼睛。
他捧住她的脸:“你生气了?”
她睁开眼:“不,我明白你的生命里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我始终敬重你。”家庭和孩子可以是女人的整个世界,对于翱翔天空的雄鹰,窝不过是歇脚的地方。
他有些不安:“你,会离开我吗?”
“不。”至少,不到最后时刻,她不会:“我不会离开孩子。孩子需要父亲。”
隔了一天,康熙召见了她。
金莲映日的莲池边,康熙一身便服,随意地摆弄着黑白子,看见她,笑道:“过来,陪朕下完这盘棋。”
楚言施过礼坐到皇帝对面,低头仔细看着棋盘上难分胜败的两方:“皇上执黑么?先前执白的是哪个呢?能与皇上下成这样,棋力不凡。儿臣胸无沟壑,只会摆子,把好好一盘棋下坏了,怕要被人着恼。”
康熙好笑道:“没下先找退路?做娘的人了,还爱耍赖。执黑执白的都是朕,你放心摆子,没人恼你。”
“皇上左手对右手,还不知鹿死哪只手。与儿臣对弈,可就无趣了。”
康熙摇头笑道:“马屁精!老实专心下棋!输也要输得像话点,若敢弄鬼,罚你抄棋谱去。”
“是。”楚言乖乖答应,眼望棋盘,思索许久,迟疑着缓缓放下一子。
康熙悠然地听着李德全禀报事务,下了好几条指令,见她终于落子,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下了一颗黑子。
几个回合下来,康熙忍不住提醒:“别净顾着那个小处,中间这片快被朕逼死了。”
楚言苦着个脸:“那一大片那么多子,那么多头绪,哪里顾得过来。能活一小块是一小块。”
“你这哪里是围棋的下法!”康熙好笑又好气:“你的围棋是哪个教的?象棋下得如何?”
“皇上若肯让我车马炮,可以一搏。”
“越发赖皮了!让你车马炮,还下个什么?”已有太监过来,撤下围棋盘,摆上象棋盘。康熙亲自动手铺好棋子,笑着催促:“你先来,让朕看看臭到什么地步。下盘再说让不让子。”
不过十几个回合,楚言已经丢了一个马三个兵,出乎康熙意料:“开局头几步还象回事,没两下怎么就不成了?”
“开头几步是照着棋谱下的,后来,没谱了。嗯,棋谱也就翻过几页。”
瞪了她一会儿,康熙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拿开已经逼到她阵地前方的自己的一马一炮:“没谱就没谱吧,自己动脑筋。接着下!”
“不能再让一个车么?这么着也就是陪皇上多走几个回合,还是没指望赢啊。”
“下棋!把脑子用到棋上。”
“儿臣这么个臭棋篓子,皇上就算赢了,也赢得没滋味不是?”楚言委委屈屈地嘟囔着。
康熙气道:“李德全,拿把戒尺来。再废话,打你手板子。”
楚言发了狠,闷头不再说话,每一步都想了又想,把盘中每个子都琢磨过一遍才肯落子。她自己好半天下出一步,还要摆出安好了笼子等你钻的样子。
康熙一心多用,又被她的拖沓弄得烦,不提防出了失误。
“落子不悔!”抽车成功,楚言大喜,愈战愈勇,利用自己子多的优势,开始缠斗,摆出一个拼一个的架势。
康熙好胜心起,撂下其他事情,专心对付,好容易反败为胜,心情大好,啜着李德全送上来的碧螺春,笑道:“开头不行,残局下得不错,余勇可嘉。”
楚言捧着茶杯,慢慢吸着那份香气,信口回答:“死到临头,狗急跳墙呗。”
康熙一口茶含在口中,险些呛住,摆摆手示意李德全无事,咳了一声,笑着叹道:“怪不得十三十四说,与你说话时,不可吃喝。”想到几个儿子,心里突然有些沉重。上一次陪他下棋的,是哪一个?几时的事了?
眼前这个丫头,虽然自称“儿臣”,却不肯叫他一声“皇阿玛”。康熙顿了顿,淡声问:“你家中还好?”
“是,很好。谢皇上关怀!”
“这番去京城,想见的人都见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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