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做亲(1/2)
进竹香馆,见她坐在楼上的花窗下,灯台没有扣上罩子,就那么临窗放着,风吹过来,烛火像一块疾速抖动的帛,发出噗噗的声响。
她脸上尤有泪痕,呆滞地望了她一眼,重新调开了视线。
颂银在她边上坐下,卷着帕子给她擦拭,“我求了阿玛,让他葬进咱们家祖坟,他就不是浮萍了,也有家了。”
让玉又狠狠哭起来,“这样好,也算我们家的人。将来我不进妃园,我要和他合墓。”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在她手背上紧紧握了一把,“他会认下,是我始料未及,我们原想让谭瑞出面的。”
让玉的唇角往下沉,漠然道:“谭瑞不过是个不得宠的老太监,先帝在时就因为陆润的缘故打过他的板子。虽然没贬他,但是一个掌印,当着底下人挨打,很有面子么?陆润是见你们颓势了,不得不站出来。我知道他的心,容实也好,王爷们也好,甚至是大阿哥,死活都不和他相干,他唯一在乎的人是你。”
颂银没有想得太深,她和陆润的确是不显山露水的君子之交,说深未必太深,然而说浅,也绝对不浅。
她怅惘叹息:“他是为了保全佟家,我知道。”
“不对,只为你一个。”让玉急切更正,从怀里掏出个小包儿放在她面前,“这是他今天入夜前送来的。”
颂银解开帕子,里面是一封去了卷轴的圣旨,背绣金丝行龙,明黄的缎子在灯火下亮得耀眼。她讶然,“他把遗诏留给你了?”
让玉木着脸,哑声道:“我只是代他转交,他嘱咐过,如果今夜大内有异变,把这个送给你。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都是为了你。”
颂银有些难以置信,打开看,上有先帝亲笔及玺印。语句不繁复,简短地写着著令大阿哥继皇帝位,内阁元老辅佐幼主,为顾命大臣。
她垮下双肩,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让玉在灯前坐定,缓声道:“我刚才看见他的尸首,不知为什么有些怕,其实我和他从来不熟悉,我们有牵扯,也是因为你。他照应我,为我安排好一切,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瞧我多可悲,就连同榻而眠的时候,他眼里看见的也是你。你以为一个人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捐躯?若不是为大义,就是为大爱。他爱你,可你从来不自知,把他逼到这个份上,所以害死他的不是皇上,是你!”
颂银愕然愣在那里,一瞬间仿佛坠进地狱,业火焚烧她,转眼把她烧成了灰烬。
她从来没想过,他们之间会有这么深的牵扯。她一直把他当成朋友,交情不甚浓烈,但醇厚隽永。
她以为他最后的不舍是因为让玉,原来不是。她居然从未看透过他的心,是自己太迟钝了,还是他隐藏得太深?现在让玉说了这番话,对她来说是惩罚。她欠了一个人那么多,竟还两袖清风地活着。想起他一次又一次的表示,只要她想出去,他就帮助她。结果他真的说到做到了,以这么悲壮的方式。
她坐在那里久久回不了神,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抖开那道遗诏,放在火上点燃了。
丝帛遇火,很快燃烧起来,扭曲收缩,变成一堆焦炭。她低头看着,直到最后一丝火光泯灭,方颤声道:“我现在做什么,都弥补不了这个遗憾。如果有下辈子,你先遇见他,好好对待他……我这会儿觉得太亏欠了,欠了你也欠了他。”
让玉摇摇头,“你不欠我什么,感情这种事儿愿打愿挨。我就是觉得他可怜,背着你八面玲珑,见了你他就成哑巴了,什么话都不敢说出口。”
她越描绘,颂银的心里就越愧疚,情债是额外的一项附加,把她压得喘不上气来。她常记得他在廊庑上掖手而立的样子,唇角含笑,眼里点点春光,永远很安静,永远无法让人忽视的存在。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这一辈子是出冗长的悲剧,这样如珠如玉的人误入尘寰,也许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
她沉默下来,人也觉得惫懒。往南眺望,不知现在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她花了很大的力气站起来,垂手道:“要是顺利,我想法子让你出宫。你还年轻,别在这里蹉跎了。额涅要知道你能出去,一定高兴坏了。”
让玉盯着烛火发呆,没有看她,也没有答应她。她走下楼,吩咐宫女看顾好她,自己还有很多事儿要办,得回去了。
皇帝到底被拱下了台,根基不稳、年号未定,加上先帝临终前早有遗诏,他们兄弟斗了小半辈子,最后以这样的形式告终,他终究没能赢过他。
因为陆润一个人总揽了罪责的缘故,皇帝那些密谋没能被揭发,宗室及重臣们商议下来,对外宣称皇帝自动禅位,保全了他的面子。逊帝还爵,退居豫亲王府,没有圈禁,但两黄旗旗务收回,等于缴了他的兵权,他想东山再起是不可能了。
转了这么一大圈,重新回到原点,简直令人哭笑不得。第二天卯时从西华门出宫,轻车简从,生不如死。
颂银站在宫门上目送他走远,先前种种像梦似的。现在要她感慨,她感慨不出来,只觉得付出的代价太大,不管是他还是社稷,可说是两败俱伤。
阿玛扬眉吐气了,抖擞着精神大伸一个懒腰,“这下可好,云开雾散,咱们又能挺腰子做人了。别愣神了,走吧,还有一大摊子事儿等着你呢!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该选秀,看看这下闹得,宫里快装不下了。”
颂银扶了扶帽子跟在他身后,问晋了位的主儿们应该怎么料理,阿玛的解决方式很简单,“收拾收拾,翻了牌子的送豫亲王府,没翻牌子的请皇太后一个示下,看能不能发还娘家。小皇上尚且年幼,派不上她们用场,回去重新嫁人多好,也不枉费了青春。”
所谓的皇太后自然是指郭主儿,小皇上即位,她就是太后。原先的太后升格了,当上了太皇太后。多显老的称号啊,有了年纪就别理那些琐事了吧,好好安享晚年得了。
述明又负手感慨:“最倒霉的就数孛儿只斤氏了,统共当了一天一夜皇后,眼下这境况也够艰难的。不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料他科尔沁亲王也不能把闺女扒回去。”
颂银却有自己的困扰,“我被他关在弘德殿两个月,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议论我。我还当官儿,怕人笑话我。”
“谁敢?”述明惯孩子是一流手段,“叫我知道我可不依,活撕了他!你身上的官衔一直都在,被他圈禁是他无道,和你什么相干?弹劾他的时候咱们立场大伙儿瞧得真真的,非往歪了说,那就是和咱们不对付,和咱们作对,爷拿钱砸死他!”他泄愤似的说了一通,终于想明白了闺女忧心的是什么了,回身道,“你是怕容家有话?我可告诉你,这回他们家老太太、太太要有半句不中听的,你回来一定告诉我。我佟述明的闺女不上人家做小伏低,阿玛给你们置房子,给你们买丫头小厮,让你们舒舒坦坦单过,咱们不伺候了!”
颂银失笑,老太太自小也是这么教她们,佟家的姑奶奶和别家不同,可以受苦,可以受累,唯独不能受人挤兑。娘家底气足,她们出门女凭父贵,都得看着点儿面子。尤其她,承继家业的更不一样,婆家娘家两边待,不自在了,完全可以自立门户,犯不着给自己找气受。不过颂银倒没那股傲气,瞧着容实,受了委屈也能担待着。怕只怕家里阿玛和老太太不答应,有点风吹草动一准儿打上门来。
笑归笑,踏实是肯定的。她嗯了声,“我自己会瞧着办,容实说朝廷里一安顿下来,两家相约吃个席,该说的都说了,有嫌隙解开,将来不置气。”
述明歪脖儿一想,“也成,我得和容蕴藻交代两句。他们家老太太自有咱们老太太对付,你也不必担心。就是这场变故要整顿,又得费大功夫,从内到外的人手都要换,军机处、侍卫处宫城外的禁军警跸,每一道都离不开容家爷俩。小皇上不能处置政务,太后得仰仗容学士和几位王爷,你和太后私交好,又是太后亲许的皇干妈,咱们佟家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颂银有点脸红,“什么皇干妈呀,都是说着玩儿的,您还当真?”
“那可不得当真嘛,江山到大阿哥手里你有汗马功劳,再说她们母子眼下没人能依仗,太后娘家连个能说囫囵话的都没有,少不得抬举咱们。抬举咱们就是拉拢容家,太后自打生了大阿哥心眼儿见长,不明白以静制动的道理?王爷们正当盛年,要是不牵制,再出一位豫亲王,那还得了?”
颂银当然懂得,横竖有抬举她就受着。她曾经想过开创一番事业的,比如上外头办差什么的,到现在也没能实现。不过不着急,还年轻,路且长着呢,脚底下稳固了,怎么蹦达都塌不了,有平台才能施展。
阿玛毕竟是官场上的油子,料得都没错,太后做主给皇上认干妈的旨意下来了,和内阁商议过,当然不能真叫皇干妈,说起来不雅。重定了个像样的封号,称卫圣夫人,顶戴服色照公夫人品级。一定程度上来说颂银的成就远超先祖,先祖是因保育有功,她是辅政有功,份量不一样。只是还没出阁的姑娘封夫人怪不好意思的,但她和容实过定的消息不知什么时候宣扬出去,几乎已经无人不晓了。她也安然,给皇上准备了金碗金筷金锁子,上乾清宫认干儿子去了。
郭主儿当上了太后,和以前天壤之别,光打扮上来说,戴钿子佩东珠,是实打实的圣母。可光鲜底下难掩凄凉,十八岁的寡妇,就算登上了顶峰,也还是孤零零的。
好在她想得开,天生达观的人,到哪山唱哪山歌,只要儿子在身边就足了。
“我怕他人小福薄顶不住,悄悄给他在庙里记了名,这么着做做功德赎赎业障,就能保他平平安安的了。”她把索子给小皇帝戴上,拿底下的金铃铛逗他,一面又问,“陆润的身后事办得怎么样了?”
颂银道:“差不多了,停一个月的灵就下葬。”
太后点了点头,“可怜见儿的,替我多上一炷香,我回头打发人预备包袱送过去,烧了给他当盘缠。我本想再加点儿什么功勋的,可那些大臣说了,一切因他而起,要不是他私藏诏书,就没有这么多的破事儿。这回功过相抵,能赐厚葬就不错了。”
颂银叹了口气,“他们说得对,小主子才即位,赏罚要分明。有时候越是当权,办事越要反复掂量。就像豫亲王,做王爷的时候可以呼风唤雨,当上皇帝反倒束缚了手脚。再说陆润……活着没能受用,如今人都不在了,身后哀荣也白搭。”
太后也显得很怅惘,喃喃说是,“活着过不好,死了就算封王封侯,都是空的。他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一个再春,我把他拨到御前来了,让他给皇帝当大伴。”
没什么能为他做的,尽力拂照他的干儿子吧!颂银驱身看皇帝,抿唇浅笑,“咱们小主子生得好,一脸的福相,将来必定是个有道明君。”
太后牵她的手,恳切道:“他拜了你当干妈,你得顾念着他。虽说成了一国之君,毕竟是个奶娃子,往后的路还长着,要赖你帮衬我。你也知道我这人,没什么雄才大略,整天就爱看个武松潘金莲,国事上一窍不通。哥儿还小,我不愿意他将来变成个傀儡。你和容实我信得过,好歹替我周全着,到他亲政那天。”
颂银在她手上拍了拍,“这个不消您叮嘱,奴才省得。咱们花了大力气保小主子登基,既然送佛就一定送到西,请老佛爷放心。”她略顿了下,讪笑道,“还有那个话本子啊,乱七八糟的,污了您的眼,往后千万别再提了。”
她和太后的交情,始于太后当贵人时初夜的尴尬。接下来有那些杂书保驾护航,就像高雅文人孤芳自赏不易合群,俗流里的人很轻易就能打成一片一样,她们是俗人之交,臭味相投,高兴就好。后来她拔刀相助帮阿哥夺回皇位,到如今的皇干妈,这份友谊就像铁水浇筑的,牢不可破。人经历过动荡,更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定,她现在的愿望就是大家好好的,共享太平。
太后却觉得私下里是手帕交,没必要那样丁是丁卯是卯,笑着说:“我就等事儿过去了,你再给我淘换点儿好书呢。”
颂银看了摇车里的小皇帝一眼,“您是当妈的人了,在小主子跟前得做个好榜样。”
“这不是还小嘛,什么都不懂。等他大了我自然节制,你放心吧!”
颂银无可奈何,问宫里剩余嫔妃的事儿,她轻描淡写道:“送回去就是了,这么些人,留下只有充宫女一条道儿。回头耽搁到二十五,大好的年华白糟蹋了,不好给人家。让她们回去自行婚配吧,将来生的闺女正好供咱们哥儿选后妃,多好呀。”
想得果真长远,但也是她的慈悲。颂银应个嗻,“您心善,那些小主儿都得感激您……其实奴才来前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想讨老佛爷一道恩旨。”
太后嗯了声,“什么事儿,你说。”
颂银犹豫了下方道:“只怕让您为难,我想替让玉求个情,让她出宫,回家去。她才十八,先帝翻过一回牌子,就得在宫里消磨一辈子,实在可惜。”
开过脸的和没翻过牌子的不一样,况且后来为了抬佟佳氏的籍,把让玉晋成了妃。先帝的妃嫔说放就放,她虽然有权,但又不好处置,毕竟当初都是平起平坐的。这道恩旨一开,得有多少太妃太嫔巴望着能出宫啊!她沉吟了半晌,“要出去也成,可不能正大光明的。实在不成就诈死吧,对外发个死讯,说人没了,悄悄出宫就完了。照理说她不像我和惠主儿,没有孩子拖累,出去了能重新开始。可坏就坏在她在太妃的位置上,宗人府都有录档的。那里现由老荣亲王主事,那是个刺儿头,你张嘴试试,不把祖宗家法搬出来砸死你才怪!”
确实是个难题,颂银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个恩典求得荒唐,老佛爷别犯难。我也知道不好办,就是私心作祟,不想瞧她老死在深宫,毕竟是我亲妹子。再过程子吧,死遁是个方儿,就是得隐姓埋名,她打小娇贵,不知道成不成。回头找她商量商量,问问她的意思,再讨老佛爷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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