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花发沁园春(1/2)
今年的旧历年来得很早,才是新历的一月中旬,除夕已经悄然来临。这样重要的日子,他们自然要回双梅过,赵家夫妇带着赵如茵也早早地就回了双梅。
这是如蕴进了邱家门之后的头一次过年,邱志宏满面开怀地给了她一份鼓鼓的红包,叮嘱她要和邱霖江同心协力,经营好邱家的声誉。末了,素来少言寡语的陆芸竟也开了口,道是“早些为邱家开枝散叶”,听得如蕴面红耳赤。
守完岁,一家人便各自回了各自的卧房。
外头的烟火还未停歇,不时听到“砰”的高蹿入空的声响,然后一朵斑斓的烟花在丝鹅绒一般的天幕中盛绽开来。如蕴倚在窗前,透过窗玻璃仰头望。
邱霖江轻轻地走过来,在她身后立住,然后长臂一伸就从后面抱住她。他似乎很喜欢这样从后面环住她的腰,下巴轻搁她的肩膀。时间久了,她好像也慢慢地喜欢上了这种后背贴住胸膛的温暖。柔荑握住他的大掌,她的拇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抚摩着他的手背。
“在想什么?”他问,“是想念岳父岳母了吗?后天就能见到了。”她微微笑,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想念。你晓得的,我并非赵家的亲生女,所以逢年过节于我而言,反倒是内心最惧怕的时候。”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听她继续不急不缓地道来:“每到这个时候,我都希望自己的存在能越小越好。这样,母亲就不会训斥我占了家里的一件新衣裳,如茵也不会吵着说我抢了她最爱的糖。只有父亲,还会有时对我笑着说些新年的祝福话。”
她的声音很轻,却也听不出什么哀愁来,惆怅的意味倒是有的。他并非第一次听她说这番话,那年中秋在河畔,他藏匿在浓重的夜色中已经听过一回了。只是彼时,她倾诉的对象是沈清赐,她甚至都不知道在不远处还有他的存在。然而现在,她居然愿意主动向他袒露这些心里话,疼惜之余他竟怔住了。
察觉到邱霖江的出神,如蕴转过头,有些窘迫地垂下眼,说:“对不起,这样喜庆的日子,我却同你说这些。”
烟花还在绽放着,时不时地升蹿出来,将整个苍穹映得亮如白昼。他猛地回过神,急忙说道:“何来的道歉,你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像是怕她不信,他又补充了一句,“真的,很高兴。”
她见他的神色并无敷衍与不耐烦,这才又笑了:“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在赵家之外过年,原来滋味倒也不错。父亲母亲很和善,妹妹也很亲热。还有……你,陪我一块儿守岁。”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她微微顿了一顿。不是因为旁的,只是有些赧然。这么些时日以来,幸好有他。她在心里真的这般觉得。
他自然也笑了,是那种眉宇舒展、露出牙齿的笑,眼角边甚至都褶出了几道细纹。他问:“真觉得有我陪你很好吗?”她自然是不肯再说了,瞪大双眼就是不让他如愿。他依旧笑得开怀,凑近了用自己的鼻尖去碰碰她的鼻尖。
屋子里头摆了一盆水仙花,此时正是盛开的时候。扑鼻的芳香充满了整个房间,连空气里似乎都是奶白色的。邱霖江走到摆放着水仙花的几案前面,摘下一朵,然后轻轻地别在了她耳后。他含笑,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她也笑着说,心里极雀跃。若是早半年,如蕴根本不会相信,自己离开赵家后的第一个新年竟会过得这样欣悦。
曾经她以为,若是哪一天生命里不再有沈清赐,自己会陷入无边的灰暗中。从前的每一次过节,都是沈清赐给她带来了些许安慰。
现在,当沈清赐真的从她的世界里抽身离去后,辞旧迎新中她竟也没有那么的难过。怅然总归难免,但最初的抽痛却已经好了许多。她很倔强,所以当初执意逃家跟去上海。而在沈清赐同她说了那样决绝的话后,她的倔强又不容许自己自怨自艾、裹足不前。
从前,对沈清赐贪恋,因为她既怯懦却又始终暗怀希冀。但现如今,她只想全心全意地投入这新的生活、担好她的新身份。沈清赐于如蕴而言,已经化作日历上撕去了的那页旧纸,既已撕去,便再无法子重回旧时的模样。
邱霖江,她的丈夫,对她很好的丈夫,才是从今往后她要认真对待的那个人。他似乎就这么静静地待在她的身边,寡言少语,却坚实而用心。也许真的是平日里一点一滴的渗透,她与他的相处分明统共才半年左右,但不知不觉,他的身影在她心里竟慢慢变重了。
他让她觉得安心。不用揣测,不用惴惴不安,亦不用担心他会突然不见。他就在她的身侧,给她莫大的安全感。
思绪转了千百转,想到这里,如蕴不觉笑得乌瞳更弯。嗅了嗅,仿佛能闻到鬓角间水仙花的香气,她笑逐颜开:“花真香。”
而他望着她笑吟吟的那张脸,只觉她的笑颜甚过这世上所有的花,一时间竟看得有些痴了。
她失笑,有学有样地也摘下一朵水仙花来,微微踮起脚就别在了他的鬓角。故意凑近闻了闻,她说:“嗯,这朵更香。”
究竟哪朵更香他们哪里会去探求。
如此旖旎而温柔的夜晚,属于他们之间的绮丽,才最芳香。
翌日是大年初一。
邱家是双梅的望族,除了邱志宏嫡系的这一支外,旁系的兄弟还有两个,每逢新年亦会有走动。女眷一多,于是便拖出桌台打起麻雀牌来。如蕴原本一直推说不会,但新媳妇儿进门那么多双眼睛都紧紧地瞧着,怎能叫她逃脱?
四五圈下来,如蕴果然已经输了不少。卿悦在一旁看,皱着脸哀叹道:“二嫂,你可真是不替二哥的金库心疼啊!”如蕴本就不愿打这牌,听了卿悦的哀叹后心里越加内疚,只想着打完这一圈怎的都不要再继续了。
秦秋玲是麻雀牌的老手,她坐在如蕴的下家,笑得格外得意:“大小姐,这你就不明白了。二少与二少奶奶感情那么深厚,便是二少奶奶输得个精光,二少怕是连眨都不眨眼!”邱怜绮紧挨着秦秋玲坐,也跟着附和道:“是呀,二嫂可真真是好命。不仅有二哥这么好的丈夫,从前还有一个好表哥……真真是好命啊!”她一边说,一边状似小女儿般地捂嘴笑。
卿悦方才只是半开玩笑的一句话,岂料竟会引得二房母女说了这么些含沙射影的话。她歉疚不已,忙眼珠子一转道:“二哥自然是好,只可惜呀……啧啧,旁人就不一定能嫁到这么好的丈夫了。小妹,你费尽心思想嫁的那个人,怕是就永远不会对你这般好吧?”
邱怜绮气得眼直瞪。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又是在这么多亲戚面前,她怎么都无法多说什么。若是坐实了卿悦的那番说法,传出去便不晓得会成什么样子了。
打牌已够手忙脚乱,这么一下,如蕴更是听得头昏脑涨。她只盼这圈牌能快些打完,随随便便抽了一只就打了出去。
“哟,胡了!”秦秋玲双手一击,笑得那双眼只剩了一条缝。带着一丝夸大的语气,她尖着嗓子大声道:“二少奶奶,又得多谢你了!这六条,我可是等很久了!”再次赢了如蕴的牌,秦秋玲喜不自胜,连带着邱怜绮也一扫方才的怒气,浑身舒畅。
她们是在里间打牌,却听有道脚步声稳稳地从外头迈过来。未见其人,先听了其声:“二妈的手气向来好得紧,看来,新年里更甚。”
走进来的是邱霖江。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铁灰色的大衣,皮靴依旧是黑色的。但到底是过年,大衣里头的背心却是暖色的。他走到如蕴的身侧,一手搭上她的肩,另一手自然地揽住她的腰,语气极亲昵道:“玩得如何?”她自然苦脸:“几乎圈圈输。”他开怀大笑,道:“竟会打得这样差?”
邱怜绮在一旁顺势说道:“二哥,看来二嫂也并非样样都好。”邱霖江抬眼扫了她一下,“嗯”了一声,说:“既然打得这么差便随我出去吧,正好要介绍些人给你认识。”如蕴求之不得,自然欢欢喜喜地随他走了出去。
走到外间才知,原来并没有什么亲戚要介绍给她认识。她怔住:“那你为何会……”他笑,说:“先前瞥见你万般推却,我便晓得你定是不会打牌。”
先前大家拖着她去打牌的时候,他周围明明有那么多的人,他明明在同那么多来拜年的亲朋好友笑着回礼。纵使如此,他竟还注意到了她。
一下子,如蕴觉得有什么堵在她的心口,噎住了她的嗓子,叫她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笑着先开口:“走吧,我同父亲打过招呼了,一块儿去外面转转。”
大年初一的傍晚,太阳落得那样早。
他和她走在小道上,街上人烟寥寥,往日热闹的小商铺也都关了门。偶尔碰见一两个行人,虽然不认识但也会笑着互相道声“新年快乐”。每家每户,正是团圆和乐的时候。
执着如蕴的手,邱霖江说:“虽是你我长大的地方,但走在一起,真真头一回。”听着他的话,如蕴也笑了,道:“离开双梅的时候我还是待嫁女儿家,只是几个月的工夫,转眼再回来时却已是你的妻子。”
他微微扬了扬眉:“你真正想说的,怕是从未想到会嫁给我吧?”她也不否认,只道:“这是你说的,我可不曾这般讲。”
“现在呢?”他突然没头没尾问了这么一句话,叫她不明白。询问的目光看着他,如蕴不解:“现在?现在什么?”
他站定,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她今天穿着极鲜艳的红色新衣,映入他的眼帘,直叫周遭的树木天地都褪去了颜色,唯剩她的这一袭红。
“现在,”他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干涩,“在嫁给我这么久之后,你……还觉得一切太意外吗?”
他其实问得有些语无伦次、词不达意,但他实在不知道究竟要如何将心底的疑问说出口。幸得她明白了。他想知道,在嫁给他这么久后,她有没有觉得后悔。
将他的大掌捏得紧了些,如蕴温婉笑了,如同溪涧边最清新的兰花。她说:“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明显了。二少,嫁给你,是件极好的事。”
落日的余晖洒落在双梅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罅隙,也照耀在了她和他的身上。天边,朱灰金的光圈之外是一层仍在爬升的玫瑰红。
那层玫瑰红,就如同此刻他心里正在爬升的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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