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桃园忆故人(2/2)
约莫是家家户户都祭过了月,而这样好的夜晚自然要出来踏月,因此南京路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赵如茵是格外得兴致勃勃,身为大家闺秀,赵贺平的家风又较为旧式,她能像这般出门的机会并不多。牵着沈心华的手,赵如茵雀跃得东也欢喜西也新奇。
走在她们后面,赵如蕴的脚步有些迟缓。上海的中秋夜美则美矣,亦热闹非凡,但在如蕴的心里,最美不过那一年。
那一年,如蕴十六岁,沈清赐十七岁。在双梅,祭月是中秋必不可少的仪式,设案于露天,供以月饼、瓜果等。在一大家子的人都各自回房后,如蕴悄然打开大门跑了出去。沿着门前的那条小路,她一直走到了河边。
八九点的光景,双梅已是人迹罕至。她在一棵粗壮的桂花树下席地而坐,望着什么也看不清的河面出神。其实她惧怕过节,每到这时候,赵贺平、沈心华和赵如茵的融融之乐将她衬得越发形单影只。不管在赵家生活了多少年,他们才是一家人,而她永远只是个外人。她想念自己的生父生母,尽管她根本不记得他们的模样。
这么想着,她的眼角忽然滑下一行泪来。月色这般清亮,星子也极少,眼泪不经意落进嘴里,涩得发苦。忽然,不远处传来脚踩上草地的“沙沙”声,虽是很轻,却让如蕴浑身一惊,扭头警惕地大声问道:“谁在那里?”
一道身影从阴影里显露出来,他的个子并不算很高,体形却很瘦削,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月色洒在他的眉目上,映得那张脸更加白皙、更加润泽如玉。
如蕴怔住了,喃喃道:“清赐表哥……你,你怎会寻到这儿来?”来人正是沈清赐。他温温和和地笑着,径自在她身边坐下,连声音都是干净温润的,“每次你想把自己藏起来时都会到这里。方才发现你不见了,料想你定是又来了树下。”
他的话让她心下一喜,原来他也在默默地关注着自己。而这样的沈清赐,总是让她忍不住想亲近。咬了咬唇,如蕴轻声说:“不怕表哥你笑话,我……我其实是想念自己的亲生父母了。”沈清赐早已了然,半点惊讶都无,只叹息道:“月圆人不圆,这样的佳节里,谁又不挂念亲人。”
既是他起了个头,如蕴犹豫了下,还是仰起脸问他:“清赐表哥,你……会时常想起自己的父母吗?”许是她怯怯迟疑的模样让他觉得好笑,沈清赐竟微微扬起嘴角,望着她的眼睛道:“每逢佳节倍思亲,你说呢?”
听了他的话,她却是转过了头,重新盯着看不清的河水面,声音极轻地低语道:“原来你也会啊……每到这样应该阖家团圆的日子我都觉得惧怕,旁人都那样欢喜,唯独自己孑然一人、形影相吊。若是夜太重,连影子都不见踪影。”
沈清赐并没有接话。他从衣服里掏出一只白色的千纸鹤,递到如蕴跟前:“送给你。”她下意识地接过去,惊讶中带着意外的欣喜。她倏地转头看向他,双眼很亮:“这、这是你折给我的?”
“嗯。有它陪你,还觉得自己是孤单一人吗?”他微笑,舒展开的眉目仿佛春风,拂暖了她心里每一个罅隙。如蕴满心欢喜,比喝了琼浆仙露还要甜。有些赧然地微垂螓首,她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期期艾艾,低低地说:“谢谢你,清赐表哥,你……真好。”
沈清赐轻笑出声,拍拍她的头顶:“月圆之夜,你总看着地面做什么?中秋当赏月,看,这不就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吗?”
如蕴听了他的话,慢慢抬起头仰望苍穹。天幕黑如墨,唯有月光幽然而柔和。刚刚清冷的感觉早已消失了踪影,温暖,包围了她的五脏六腑。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于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当赵如蕴从回忆里回过神,放眼望去竟不见了家里人的身影!
她一惊,浑身的毛细孔都瞬间张开。对于上海她到底还是生疏得很,此刻虽置身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但毕竟已是大地即将睡去的夜晚。然而惊慌只是一刹那,在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后,如蕴又忽地狂喜起来。身处街上,又无人跟随,这岂不是去找沈清赐的绝佳机会!
这么想着,赵如蕴从道中央穿过人群,慢慢地走到了路边。游人实在太多,刚刚接连同几个人轻撞,她扶着砖墙停了下来。当如蕴再次抬起头时,她愣住了。
那人穿着深灰色的衬衫,黑色的西洋背带裤,足蹬一双黑色的中筒皮靴,静静立在晕黄街灯下的,除了邱霖江还会是谁。再明亮的月光都抵不过城市的霓虹灯,他就站在那里,让整座城市做他的背景。不知为何,赵如蕴头一回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是那样一个龙章凤姿的男子,再没有谁比他的气度更威仪严凛。
可是他笑了。眉还是那样的剑眉,眼也还是那样深不见底的墨潭,许是太少见他笑,生生流淌出另一种风华来。
邱霖江走到她面前,问道:“同家里人走失了?”
那天他们分明是不欢而散,如蕴以为他即使跟自己说话也必定是严肃低沉的。不承想,邱霖江仿佛已经忘了那日的争执一般,言语间毫无芥蒂。既然他好言好语,她自然不会自己触鳞,点头应道:“只是低个头的工夫,就不见了母亲和妹妹。”然而心里却在叹气,去寻沈清赐是断不可能的了。
邱霖江“哦”了一声,然后不假思索道:“既是这样,那便随我一起走走吧。”他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下一刻已经对身后的不言吩咐道,“你现在就去赵家住的宅子告诉赵老爷,大小姐同我在一块儿。”
不言离开了,她身旁就只剩下他一人。如蕴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邱霖江似是察觉到了,轻轻笑道:“你当我是那会吃人的怪吗,总这般戒备。”顿了一顿,他又道,“无论你信或不信,总归,我不会做害你的事。”
不愿嫁给他、在沈清赐的租屋门口被他捉住是一回事,但他的品性却是另一回事。虽说前几天下意识地认为他掳走了沈清赐而与他置气,但回去后她左思右想,念头不觉动摇了。说来也奇怪,她和他的往来很少,但细细想清楚后,她竟倾向于信他。邱霖江或许并非纯粹的所谓“好人”,但他是一个极有担当、自知自胜的男子。
他说他不会做害她的事,她竟就这么不疑地信了。
沿着砖墙往前走,拐到街角处赫然停着邱霖江的车。意识到似乎要去旁的地方,如蕴不禁问:“你要带我去哪儿?”他面上已经恢复淡然,幽深着一双眼,道:“去了便知,横竖不会将你卖了。”
不言不在,开车的自然便是邱霖江。如蕴坐在副驾驶座上,眼见汽车驶离了人声鼎沸的闹市区,她不自觉地揪住了小洋裙的裙角。他的余光瞥过来,却不动声色,忽然开口和她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
“晚上吃月饼了吗?”他的声音突地响起,如蕴先是一愣,然后答道:“吃过了。”他又问:“你喜欢什么味道的月饼?”虽然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问这些,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桂花馅的,或是松子枣泥馅的。”他点点头:“总而言之,你喜欢甜食。”
许是和他聊起这些琐碎的东西,如蕴渐渐地放松下来而不自知,只顾着给自己喜爱的甜食争辩:“莫非你喜爱咸烙的月饼?那些什么猪油、青葱月饼,哪里及得上甜烤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微微扁了嘴。
倒是瞧着了她有些孩子气的一面,邱霖江心里只觉她这副模样可人得紧,然而依旧凝着面,不见什么表情,声音淡淡地响起:“你可去过广州?他们那里食用的月饼同我们这里大不相同。”她果然微讶:“月饼竟还有几种吗?”
外头似乎起了风,但坐在车里的如蕴丝毫不察,只听得身旁的人低低说道:“那是自然。江浙一带的月饼多是起酥烘烤而成,广式月饼却是极重油,薄皮大馅,莲蓉、椰丝皆可入馅儿。”她听他说得起了兴致:“你尝过吗?”他一边注意着道路,一边应道:“五年前在广州尝过,下回带你一块儿去。”
他的提议说得那样顺理成章,仿佛他带她去任何地方都是理所当然。如蕴却微微怔住了——下回。是啊,下回,她若已成了他的妻,那么沈清赐就真真只能是一场镜花空梦了。
怔忪间,车子慢慢地停了下来。邱霖江微扬下颌:“到了,前头便是。”如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原来这里亦是人群聚集的地方。跟着他的动作她正欲推开车门,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早不再揪住裙角,而是自然放松地置于身前。
顿了一秒钟,她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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