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冬?北平(2/2)
三人牵牵扯扯,摇摇曳曳,王老公笑起来。撒娇的人,跟撒娇的猫都一样。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这些无主的生命。现世他们来了,好歹来一趟,谁知命中注定什么呢?
谁知是什么因缘,叫不相干的人都碰在一起。今天四个人碰在一起了,也是夙世的缘分吧。
王老公着他们每人抓一支。
丹丹闭上眼,屏息先抓了一支。然后是志高,然后是怀玉。正欲递与王老公时,横里有头猫如箭在弦,飕地觑个空子,奔窜而出……
“哎呀!”丹丹被这杀出重围的小小的寂寞的兽岔过,手中蓍草丢到地上去。因她一闪身,挨倒怀玉,怀玉待要扶她一把,手中蓍草就丢到地上去。志高受到牵连,手中的蓍草也丢到地上去。
一时间,三人的命运便仿似混沌了。
“又是它。”丹丹眼尖,认得那是在万福阁大佛殿上窜过的黑猫——真是头千方百计的猫。
“老公,我帮你追回来。”丹丹认定了这是与她亲的,忘了自己的卦。
王老公道:“由它吧。”
“您不是不准它们出去吗?”志高忙问。
“去的让它去,要留的自会留。”
“它会回来的。”丹丹安慰老人。
怀玉望着门缝外面的,堂堂的世界:
“对,由它闯一闯。要是它找不到吃的,总会回来。找得到吃的,也绑不住它吧。”
怀玉省得他们的卦。拈起三枝蓍草,递向王老公。
“来,老公,给我们说说,我们本事有多大?”怀玉澄澄的眸子,满是热切期望,仿佛他是好命,他的日子光明,他觉得自己有权早日知道。目下还未到开颜处,绸缪一下,也就高升了。他心中也有愿呀。
志高丹丹凑上一嘴:“说,快说呀。”
王老公摇首,只道:“看,都弄胡涂了,这卦,谁是谁的?来认一认。”
三人认不清。
“不要紧,您都一起说了,我们估量一下是谁的命。”
算卦的老太监闭上眼睛。啊,黄昏笼罩下来了,疲倦又笼罩了他,他有点蔫不唧的,萎靡了。只管把玩手中的卦,十分不耐烦。
“不算了。年纪轻轻的,算什么卦?”王老公说。
“老公骗人,老公说话不算数!”
三个孩子都气了。
老人闹不过,推了两三回,终妥协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不过也许要不准的——”
“您说吧,我们都听您的。”怀玉道。
“——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王老公老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暧昧的表情。是你们逼我的,我不想泄漏的,“还有一个,是先死后生。”
“那是什么意思?”丹丹绕弄着她长辫梢上的红头绳,等着这大她一个甲子的公公来细说她命里的可能性。
老公没有再回答。他不答。
“哦?老公原来自家也不懂!”丹丹顽皮地推打他,“您也不懂,是吧?”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后生……”怀玉皱着他横冷的一字眉。
“哈,谁生不如死?谁又死不如生?嗳,看来最好的就是先死后生。”志高在数算着,“说不定那是我——不不,多半是怀玉,怀玉比我高明。”
说着,不免自怜起来了:“我呢,大概是生不如死了,我哎,多命苦!呜呜呜呜!”
然后夸张造作地号啕大哭,一壁怪叫一壁捶打着身畔的红木箱子。
“别乱敲!你这豁牙子!”王老公止住,不许志高乱动他的木箱子,保不定有些什么秘密在里头,或是贵人送给他的、价值不菲的首饰,他和猫的生计便倚仗这一切,直到最后一口气。
“丹丹!丹丹!”
外头传来一阵喊声。
丹丹应声跃起至门前,不忘回过头来:“黄叔叔找来了!我要走了!”
志高忙问:“到哪儿去?”
“回天津老家去,给黄哥哥养病。”
院子里出现一个矮个子的四十来岁的壮汉,久经熬练,双腿内弯成弓形,步履沉沉稳稳,一身江湖架子。背上是个脸色苍白中带微黄的、穿得臃肿的十来岁少年,两只手软垂着,眼睛中有无限期望,机灵地转动。嘴一直咧着,不知道是不是笑意。
他是丹丹那此生也无法再走一两步的黄哥哥。
“走啦!”叔叔唤丹丹。
这苦恼的邋遢的老粗,身上棉袄不知经了多少风霜雨露,竟变得硬了。如同各人的命,走得坎坷,渐渐命也硬了。因为命硬,身子更硬了。
他爱怜着眼前这没爹没娘的牡丹。“牡丹”,花中之王呀,改一个这样担待不起的名字?
“你怎的溜到这里来,叨扰人家啦,回去吧。‘打鬼’完了,人都散了。”
末了又谦谦对王老公说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家蹦蹦跳的,话儿又村。您别见怪。丹丹,跟公公和哥们说再见。”
丹丹笑着,挥手:
“王老公,怀玉哥,切糕哥,我们再见!”
叔叔在她耳畔骂:“看,到处找你,累得滋歪滋歪的!”
怀玉笑:“再见。”
志高努力地挥手:“再见再见。喂喂喂,什么时候再见?我请你吃切糕。真的,什么时候?会不会再来?摇头不算点头算。”
“我不知道呀。”
丹丹远去了,三步一蹦,五步一跳,辫子晃荡在傍晚太阳的红霞中。少年的心也晃荡在同一时空内。
初春的夕阳不暖,只带来一片喧嚣的红光,像一双大手,把北平安定门东整座雍和宫都拢上了,绝不放过。祖师殿、额不齐殿、永佑殿、鬼神殿、法轮殿、照佛楼、万福阁……坐坐立立的像,来来去去的人,黑黑白白的猫,全都逃不出它的掌心。
“老公,她会不会再来?”志高问。怀玉没有问。他心里明白,志高一定会问的。但怀玉也想知道。
王老公没答。在人人告别后,院子屋里,缓缓传来算卦人吹笛子的怪异闷哼,似一个不见天日的囚徒,不忿地彻查他卑微而又凄怆的下狱因由。青天白日是非分的梦。
人在情在,人去楼空,这便是命。
腾腾的节气闹过了,空余一点生死未卜,恍惚的回响。怀玉和志高已离庙回家去。
中国是世上最早会得建桥的国家了:梁桥、浮桥、吊桥、拱桥。几千年来,建造拱桥的材料有木、有石,也有砖、藤、竹、铁,甚至还动用了冰和盐。
桥,总是横跨在山水之间,丰姿妙曼,如一道不散长虹。地老天荒。
在北平,也有一道桥,它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是天坛,西边是先农坛。从前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祀,都必经此桥。桥的北面是凡间人世,桥的南面,算是天界。这桥是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它又是“天子”走过的,因而唤作“天桥”。
天桥如同中国一般,在还没有沦落之前,它也是一座很高很高的石桥,人们的视线总是被它挡住了,从南往北望,看不见正阳门;从北向南瞧,也瞧不着永定门。它虽说不上精雕细琢,材料倒是汉白玉的。
只是历了几度兴衰,灯市如花凋零……后来,它那高高的桥身被拆掉,改为一座砖石桥,石栏杆倒还保存着,不过就沦为沼泽地、污水沟。每当下雨,南城的积水全都汇积于此,加上两坛外面的水渠,东西龙须沟的流水汇合,涨漫发臭,成了蚊子苍蝇臭虫老鼠的天堂。大家似乎不再忆起了,在多久以前?天桥曾是京师的繁华地,灯市中还放烟火,诗人道:“十万金虬半天紫,初疑脱却大火轮。”
年过了,大小铺子才下板,街面上也没多少行人。
两只穿着破布鞋的脚正往天桥走去。左脚的脚趾在外头露着,冻得像个小小的红萝卜头儿。志高手持一个铁罐子,低头一路捡拾地上长长短短的香烟头,那些被遗弃了的不再被人连连亲嘴的半截干尸。拾一个,扔进罐子里头,无声地。只有肚子咕咕响。
过了珠市口,呀,市声渐渐便盖过他的饥肠了。
真是另有一番景象。
才一开市,满是人声、市声、蒸汽,连香烟头也盈街都是。志高喜形于色。
虽然天桥外尽是旧瓦房、破木楼,光膊赤脚、衣衫褴褛的老百姓,在这里过一天是一天,不过一进天桥就热闹了。
大大小小的摊棚货架,青红皂白的故衣杂物……推车的、担担的,各就各位了。那锅里炸的、屉里蒸的、铛里烙的……吃食全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志高走得乏了,见小罐中香烟头也拾得差不多,先在一处茶摊坐下来,喝了一碗大碗茶。口袋里不便,只好对卖茶的道:
“三婶子,待会给您茶钱。”
三婶子见是志高:“没钱也敞开了喝吧,来吧,再喝。”
“不了,一肚子是茶水。”
志高蹲到茶摊后面旯旮儿,小心地把烟头剥开,把烟丝一丁点一丁点地给拆散,再掏出一沓烟纸,一根一根卷好,未几,一众无主的残黄,便借尸还魂,翻新过来。志高把它们排好在一个铁盒上,一跃而起,干他的买卖去。
“快手公司!快手牌……爷们来呀,快手牌烟卷,买十根,送洋火!”
——他根本没洋火,事实上也根本没有一买十根的顾客。都是一根一根地卖出去,换来几个铜板。不一会,他也就有点贃头了。
好,先来一副芝麻酱烧饼油条,然后来点卤小肠炒肝,呼噜呼噜灌一碗豆腐脑,很满足,末了便来至一个黏食摊子前。卖的是驴打滚。只见一家三口在分工,将和好的黄豆面,擀成薄饼,撒上红糖,然后一卷,外面沾上干黄米面,用刀切成一截一截,蘸上糖水,用竹签挑起吃。
正想掏个铜板买驴打滚,又见旁边是切糕车子,一念,自己便是丹丹口中的“切糕”啦,马上变了卦,把铜板转移,换了两块黏软的甜切糕,还对那人道:
“祥叔,往后我不唤志高,我改了名儿,唤‘切糕’。哈哈哈!”
“得了,瞧你乐鸽子似的!”祥叔笑骂。
忽闻叮咚乱响,有人嚷嚷:“来哪,大姑娘洗澡啦……”
那是一个满嘴金牙的怯口大个子,腮帮子也很大,脸鼓得像个“凸”字。看来才唱了一阵,嗓门不大,丹田不足,空摆出一副讲演的架势,你无法想象他是这样唱的:
“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喏,她左手拿着桃红的花毛巾,右手掇弄着澡盆边……咚咚咚呛,咚咚咚呛……”
大个子站在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子旁边,箱子两头各拴了绳子,他便一边响起小锣小鼓小镲,一边拉绳子,箱子里头的一片片的画片,便随着他的唱词拉上拉下。
“又一篇呐又一篇,‘潘金莲思春’在里边,她恨大郎,想武松,想得泪颠连……咚呛,咚呛,咚咚咚呛……”
观众们就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通过箱子的小圆玻璃眼往里瞧。聚精会神的,脖子伸得长长的,急色的。拉洋片的大个子,不免在拉上拉下的当儿,故弄玄虚,待要拉不拉,叫那些各种岁数的贫寒男人,心痒难熬,在闷声怪叫:“往下拉!往下拉!”
各自挂上羞怯的暧昧的鬼鬼祟祟的笑,唱的和看的,都是但求两顿粗茶淡饭的穷汉,都是在共同守秘似的交换着眼色。
大个子心底也有不是味儿的愧怍,好似虎落平阳——谁知他是不是虎?也许只错在个头太大,累得他干什么都不对劲,尤其是这样地贩卖一个女人的淫荡,才换几个大子儿。但他支撑着他的兴致,努力地吆喝:
“哎,又一出,又是一出……”
志高目睹这群满嘴馋液的男人,天真而又灼灼的眼神,他想起……呸!他没来由地生气了,他觉得这样的兽无处不在,仿佛是他的影子,总是提醒他,即使光天白日,人还是这样的。志高充满憎厌和仇恨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怪叫:
“洗澡!洗澡!妈的,看你们老娘洗澡!”
然后转身朝桥西跑了。
天桥最热闹的,便是这边的杂耍场。他扒开人群,钻进一个又一个的场子找人去。
在天桥讨生活的行当很多,文的有落子馆、说书场。武的就数不尽了,什么摔跤、杠子、车技、双石、高跷、空竹、硬气功、打把式、神弹弓、翻筋斗……天桥是一个“擂台”,没能耐甭想在这混饭吃,这块方圆不过几里的地方,聚集着成百口子吃开口饭的人。虽云“平地抠饼”,到底也是不容易的。
故,每个撂地作艺的摊子,总有他们的绝活儿,也不时变着新花样。
志高钻进一个场子去,左推右撞地才钻出个空儿,只见怀玉正在耍大刀。
大伙都被这俊朗的男孩所吸引。他凝神敛气,开展了一身玩意,刀柄绑上红绸带,随着刀影翻飞。刀在怀玉手中,忽藏忽露,左撩右劈,不管是点、扫、推、扎……都赢得彩声叫好。
他一下转身左挂马步劈刀,一下左右剪腕叉步带刀,纵跳仆步,那刀裹脑缠头,又挟刀凌空旋风飞腿,一招一式,都在显示他早早流露的英姿。
刀耍毕,掌声起了,看客们把钱扔进场子里。怀玉的爹唐老大,马上又赶上场来。
唐老大是个粗汉,身穿一件汗衫,横腰系根大板带,青布裤,宽肩如扇面展开。在这刚透着一丝春意,却仍料峭的辰光,穿得多,露得少,他手里拎着一把大弓,扎了马步,在场中满满地拉开,青筋尽往他脖子和胳膊绕。看客自他咬牙卖力的表演中满足了,也满意了,扔进场子里的钱更多,有几张是花花的纸币,更多的是铜板,撒了一地。
江湖卖艺,要的是仗义钱,行规是不能伸手,所以等得差不多了,怀玉方用柳条盘子给捡起来。
演过一场,看客们也纷纷散去。
板凳旁坐了志高,笑嘻嘻地,把一块切糕递给怀玉。
“唐叔叔。”志高忙亲热招呼。
“唔。”唐老大淡淡应一下,只顾吩咐怀玉,“拿几枚点心钱,快上学堂去。别到处野啦,读书练字为要。去去去!”
唐老大说着,便自摊子后头的杂物架上取过布袋子,扔给怀玉,叮嘱:
“回来我要看功课。”
怀玉与志高走了。
“你爹根本不识字,还说要看你功课呢。”
“他会的,他会看字练得好不好,要看到蹊蹊儿跷的,就让我‘吃栗子’。他专门看竖笔,一定得直直的,不直了,就骂:‘你看你看,这罗圈腿儿!’可厉害着呢。”
唐老大不乐意怀玉继承他的作艺生涯。在他刚送走怀玉的时候,便有官们派来的人,逐个摊子派帖子,打秋风来了,什么“三节两寿”,还不是要钱?
怀玉心里明白,吃艺饭不易,父子二人虽不至饥一顿饱一顿,不过贃得的,要与地主三七分账,要给军警爷们“香烟钱”。要是来了些个踢场子找麻烦的混混儿,在人场中怪叫:“打得可神啦!”你也得请他“包涵”。
爹也说过:
“咱两代作艺,没什么好下场,怀玉非读书不可!穷了一辈子,指望骨血儿中出个识字的,将来有出息,不当睁眼瞎,不吃江湖饭,老子就心满意足了。”
——怀玉不是这样想。
他喜欢彩声。
他喜欢站在一个睥睨同群的位置,去赢得满堂彩声。
不是地摊子,不是天桥,飞,飞离这臭水沟。
所以他有个小小的秘密,除了志高之外,爹是不知道的。
“志高,我上学堂了。待会你来找我,一块到老地方去。”
“唉!我到什么地方遛弯儿好?”
怀玉不管他,自行往学堂上路去。
志高百无聊赖,只得信步至鸟市。前清遗老遗少,每天早晨提笼架鸟,也来遛弯儿。
他们玩鸟,得先陪鸟玩,鸟才叫给你听。要是犯懒,足不出户不见世面,喂得再好,鸟也不肯好好地叫。志高走至鸟市,兴头来了。
这个人,总有令自己过瘾的方法。
说起来也是本事。什么画眉、百灵、红蓝靛颏、字字红、字字黑、黄雀等,叫起来千鸣百啭,各有千秋。志高听多了,也会了,模仿得叫玩鸟的人都乐开了,有时也赏他几枚点心钱。
志高于此又流连了一阵。
怀玉的教书先生今年五六十。他穿长袍马褂,戴圆头帽。学堂其实在绒线胡同的大庙里,这是间私塾,只有十个学生,全是男孩,从五岁到十五岁都有。
怀玉不算“学生”,因为他没交学费,只因唐老大与丁老师有点乡亲关系,求他,管怀玉来听书和干活。
怀玉来了,算对了时间,便径往大庙院内的树下敲钟,当当当,学生陆续也到了。一般自己走来,也有有钱的,穿黑色的无翻领的中山装,铜钮扣儿,皮鞋,坐洋包车来了。脚踩铜铃响着——怀玉看在眼内,不无艳羡之情,好,我也要这一身。
人齐了,怀玉才到学堂最后一条二人长桌前坐定。一见桌上,竟有小刀刻了中间线。他一瞥身畔那学长,是班上最大的,十五岁,家里有点权势,一直瞧不起卖艺人。
“唐怀玉,你别过线!”
“哼!谁也别过线!”
老师今天仍然教《千字文》:
“……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
正琅琅读着这些困涩难懂似是而非的文字时,班上传来拌嘴口角。
一个竹制的精致上盖抽屉式笔盒应声倒地。一个布袋儿也被扔掉,墨盒、压尺和无橡皮头的木铅笔散跌。
“叫你别过线!老师,唐怀玉的大仿纸推过来,我推回去,他就动粗!”
“老师——”
“唉,怀玉,你收拾一下,罚到外头给我站着。”丁老师无法维护这个不交学费的学生。同学们只见怀玉侧影,腮边牙关一紧,冷冷地,出去了。
等到课上完了,不见有人敲钟,老师出来一瞧,怀玉不知什么时候,一走了之了。老师只得吩咐放学。
院内有接放学的,也有娘给送加餐来了。孩子一壁吃点心,一壁眉飞色舞地叙述唐怀玉跟何铁山的事。家长也乘机教训他们要孝义。
何铁山还没走出绒线胡同口,横地来一记飞腿,他中了招,马上还击,仗着个头大,拳来脚往,好不热闹。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何铁山又怎是对手?怀玉不消几下功夫,就把他打个脸蹭地,哪儿凸哪儿破,嘴唇和下巴颏上头也流血了。
志高赶来时,吓傻了,忙怪嚷:
“什么事什么事?”
何铁山落荒而逃。
怀玉拍去泥尘,只道:
“没事。”
“什么事?”
“没事,走吧。”
前因后果也不提,便示意志高走了。志高颠着屁股追问。不得要领。
丁老师,他知道也好,也许听不见。只在大庙后他的小房子里,寂寂地拉着胡琴。当年,他也是个好琴师,一段反二簧,竹腔似断非断,一弓子连拉五个音……
为了生活,不得不把他赢过的彩声含敛,把他的学问零沽。今日也没所谓升官发财,来识字又是为了什么?时髦一点的都上教会洋学堂去了。终于他又拉了一段“楚宫恨”,悠悠回旋地唱:“怀抱着年幼儿好不伤情……”
怀玉领志高来到了“老地方”,这是肉市广和楼。自后台门进出,也没人拦阻,因为二人常来看蹭儿戏,小孩子家,由他们吧。志高很会做人,经常帮忙跑腿,递茶壶饮场,收拾切末。
怀玉呢?他还喊李盛天师父的——这是他的小秘密。
今天日场上“四五花洞”。志高最喜欢看这种“妖戏”了。
因为是日场,不必角色上场,一般都是热闹胡闹的戏。“四五花洞”演的是武大郎与潘金莲因家乡久旱成灾,同赴阳谷县投奔武松去,途经五花洞,洞内妖魔金眼鼠和铁眼鼠变化为假武大假金莲,与真武大真金莲纠缠不清,官司闹到矮子县官胡大炮那里,反而越搅越胡涂,其时正逢包拯过境,便下轿察看,也难辨真假,无法判断。后来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到来,便用“掌心雷”的法宝,两妖才现出原形,真相大白。
日戏时几个小花旦为要踏踏台毯,都得到机会出场,妖魔化身为金莲,一变变了三个,是谓“四五花洞”,一真三假的玩笑戏,好不风骚热闹——这几个未成角儿的小花旦,全是十几岁的男孩,也有刚倒呛过来,嗓子甜润嘹亮。
志高听着那人唱:“不由得潘金莲怒上眉梢,自幼配武大他的身量矮小……”
他用肘撞撞怀玉:“怀玉你瞧,金宝哥给咱们飞眼。”
然后两个孩儿就在上场门边打了个招呼。台上的戏依旧在唱,小花旦又装作若无其事。
二人一瞥前台稍空,便偷偷自后台走到前台去。
才一上,那空位有人占先,只好站到一旁观看便是。广和楼楼下靠墙有一排木板,高凳儿,二人一先一后,踮起脚尖儿,站了上去。
妖戏完了,志高忘形地鼓掌,忽地发觉怀玉不在身边。志高自散场的观众间逆向钻回后台去。
怀玉磨在他“师父”李盛天身后,看他勾脸,看得神魂迷醉似的。
夜场上“艳阳楼”,又称“拿高登”,李盛天贴高登,他是班上的武生,年纪有四十多五十,但武功底子数他稳厚,扮相极有派头。戏中所持兵器乃七星大刀。那刀怀玉自是扛不动,他想,总有扛得动的一天。
李盛天已然换上水衣,又用细棉布勒住前额,白粉打了底。只见他在眼眶、鼻下人中处抹黑灰,再把眉定位,高登画的是刀螂眉。
怀玉看傻了眼,每一回,一张模糊的脸,于彩匣子前,大镜子外,给了一勾一抹一揉,红黑黄蓝白金银……渐渐地它变了,像图画一般,脸上全是故事,色彩斑斓,眼花缭乱,定了型,最后在脑门上再勾一长条油红,师父便是千百年前的一个古人。他是奸臣高俅之子,他倚仗父势鱼肉乡民……后来,他死在艳阳楼上。
李盛天开始扮戏了,虽然他自镜中也瞧见了这身手机灵、心比天高而又沉默苦干的大男孩,不过他从来没把感觉外露,他调教他,基于看他是料子,但总要让他明白,世上并无一蹴登天的先例。
李盛天换衫裤,系腰带,穿上厚底靴,扎紧裤腿,搭上胖袄衬里,再搭上厚护领。二衣箱给他穿箭衣,系大带。盔头箱处勒上网子及千斤条,插耳毛,戴扎巾,戴髯口。
最后,再到大衣箱给穿上褶子,拿大折扇。
——这一身,终于大功告成了。
“师父!”怀玉此时才敢恭敬地喊一声。
“唔。”李盛天应了,兀自养神入戏,不再搭理。
怀玉知机地便退过一旁。
退回后台,退至上场门外一个角落,一直地退,他还是个雏儿,上不得场——他的场子只在天桥地摊。
夜戏散了,怀玉跟志高嘞嘞絮叨他师父的那份戏报:
“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李盛天’、‘艳阳楼’这样的字儿。其他的名儿都比不上我师父,缩得小小地给搁在旁边。你看见没有?真红!嗳,你识字的呀,你认得那个‘天’字的呀……”
志高觑不到空档儿接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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