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1/2)
“先生——”
我的目光自报纸上的三十名所谓“佳丽”的色相往上移,见到一名廿一二岁之女子。
她全部秀发以啫喱膏蜡向后方,直直的,万分贴服。额前洒下伶仃几根刘海,像直刺到眼睛去。真时髦。还穿一件浅粉红色宽身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襟上绲了紫跟桃红双绲条。因见不到她的脚,不知穿什么鞋。
一时间,以为是香港小姐候选人跑到这里来绕场一周——但不是的,像她这般,才不肯去报名呢。俗是有点俗,惟天生丽质。
我呆了半晌,不晓得作答。
“先生,”她先笑一下,嗫嚅,“我想登一段广告。”
“好。登什么?”
我把分类广告细则相告:
“大字四个,小字三十一个。每天收费二十元。三天起码,上期收费。如果字数超过一段,那就照两段计……”
“有多大?”
我指给她看。
“呀,那么小。怕他看不到,我要登大一点的。”
“是寻人吗?”
她有点踌躇:“是。等了很久,不见他来。”
“小姐,如果是登寻人启事,那要贵得多了。逐方吋计算,本报收九十元一方吋。”
“九十元,才一吋?”
“是呀,一般的启事,如道歉、声明、寻人或者抽奖结果,都如此。你要找谁呢?”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这里?不知道他换了什么名字?是否记得我?”真奇怪。我兴致奇高。一半因为她的美貌,一半因为她的焦虑。
“究竟你要找谁?”
“一个男人。”
“是丈夫吗?”
“——”她一怔,才答,“是。”
“这样的,如果寻夫,因涉及法律性,或者需要看一看证书。”
她眼睛闪过一丝悲哀,但仿佛只是为她几根长刘海所刺,她眨一眨,只好这样说:“先生,我没有证书。他——是好朋友。寻找一个好朋友不必证明文件吧?”
我把纸笔拿出来,笑:
“那倒不必。你的启事内容如何?”
她皱眉:“我们之间,有一个暗号。请你写‘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字样。”
“十二少是他代号?如今仍有间谍?”我失笑。
“如花小姐,请问贵姓?”
“我没有姓。”
“别开玩笑。”
“我从小被卖予倚红楼三家,根本不知本身姓什么。而且客人绝对不问我们‘贵姓’,为怕同姓,诸多避忌。即使温心老契……”
我有点懊恼,什么“倚红”,什么“三家”、“客人”、“温心老契”……谁知她搅什么鬼?广告部一些同事都跑到楼上看香港小姐准决赛去,要不是与这如花小姐周旋,我也收工,耽在电视机旁等我女友采访后来电,相约宵夜去。
如今净与我玩耍,讲些我听不懂的话,还未成交一单生意——且她又不是自由身,早有“好朋友”,我无心恋战。
“请出示姓名、住址、电话、身份证。”
“我没有住址、电话,也没有身份证。”她怯怯地望着我,“先生,我甚至没有钱。不过我来的时候,有一个预感——”
我打量她。眉宇之间,不是不带风情。不过因为焦虑,暂时不使出来。也许马上要使出来了。老实说,我们这间好歹是中型报馆,不打算接受一些暧昧的征友广告:“住客妇女,晚七至十,保君称心”之类。难道——
如花说:“我来的时候,迷迷糊糊,毫无头绪。我只强烈地感觉到,第一个遇上的人,是可以帮我忙的。”
旁边有同事小何,刚上完厕所,见一个客人跟我讲这样的话,便插嘴:“是呀。他最可靠,最有安全感——不过他已有了……”
“滚远点!”我赶小何。
但我不愿再同这女子纠缠下去。
“如果登这启事,要依正手续,登三方吋,二百七十元。”
她很忧愁。
“好了好了,当是自己人登,顶多打个七五折。”
“但是,我没有你们所使用的钱。”
“——你是大陆来的吧?”
“不,我是香港人。”
我开始沉不住气。这样的一个女子,恃了几分姿色,莫不是吃了迷幻药,四出勾引男人,聊以自娱?
“真对不起。我们收工了。”
我冷淡地收拾桌上一切。关灯、赶客。
她不甘心地又站了一会。终于怏怏地,怏怏地走了。退隐于黑夜中。
我无心目送。
小何问:“干什么的?”
“撞鬼!”我没好气地答。
“永定,你真不够浪漫。难怪凌楚娟对你不好。”
“小何,你少嚼舌。”我洋洋自得,“刚才你不是认同我最可靠,最有安全感么?阿楚光看中我这点,一生受用不尽。”
“阿楚像泥鳅,你能捉得住?”
我懒得作答。
——其实,我是无法作答。这是我的心事。不过男人大丈夫,自己的难处自己当。
我,袁永定,就像我的名字一般,够定。但对一切增加情趣的浪漫玩意,并不娴熟。一是一,二是二。这对应付骄傲忙碌的阿楚,并不足够。
我女友,凌楚娟,完全不像她的名字一般,于她身上,找不出半点楚楚可人,娟娟秀气之类的表现。楚,是“横施夏楚”;娟,是“苛捐杂税”。
总之,我捉她不住。今晚,又是她搏扎的良机,她在娱乐版任职记者,最近一个月,为港姐新闻奔走。
我收工后跑上楼上采访部看电视。三十名港姐依次展览。燕瘦环肥。
答问时,其中一个说她最不喜欢别人称她为“马骝干”或“肥猪”。
我交加双臂,百无聊赖,说:“别人只称你作‘相扑手’。”
男同事都笑作一团。一个跑突发的回来,拿菲林去冲,一边瞄瞄电视:“哗,胸部那么小,西煎荷包蛋加红豆!”
有女记者用笔掷他,他夹着尾巴逃掉。选美就是这么一回事,直至选出十五名入围小姐。电话响了,原来是找我:“永定,我今晚不同你宵夜,我们接到线报,落选小姐相约到某酒店咖啡馆爆内幕,我要追。你不用等。自生自灭。”
我落寞地步下斜坡。
有些夜晚,阿楚等我收工,或我等她收工,我俩漫步,到下面的大笪地宵夜去——但更多的夜晚,我自己走。遇上女明星割脉、男明星撬人墙脚、导演遇袭……之类突发新闻,她扔下我,发挥无穷活力去追索。她与她工作恋爱。
影视新闻,层出不穷,怎似广告部,无风无浪。
走着走着,忽觉尾后有人蹑手蹑足相随。我以为是我那顽皮的女友,出其不意转身。
方转身,杳无人迹,只好再回头,谁知突见如花。
在静夜中,如花立在我跟前。
她默默地跟我数条街巷,干什么?我误会自己真有点吸引力。但不,莫非她要打劫?也不,以她纤纤弱质,而且还学人赶时髦,穿一件宽身旗袍。别说跑,连走几步路也要将将就就。
“先生,”她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知道他的下落。”
她见我不回话,又再道:
“我只申请来七天。先生,你就同情我吧。难道你不肯?”
“你要我怎样帮你?”
“我说不上。”她为难,“但你一定会帮到我——或者,麻烦你带一带路。我完全认不得路了。一切都改变了。”
我心里想,寻亲不遇,只因香港近年变迁太大了,翻天覆地,移山填海,五年换一换风景,也难怪认不得路。
且她只申请得七天,找不到那男人,自是万分失望。
好,我便帮这小女子一个忙:
“你要上哪儿去?”
“石塘咀。”
“哦,我也是住在石塘咀哩。”
“吓?”她惊喜,“那么巧?我真找对人了。”
“带你到电车站。”
一路上,她离我三步之遥。间中发觉她向我含蓄地端详,十分安心。
我们报馆在上环,往下走是海边,灯火辉煌的平民夜总会。想起我的宵夜。
“你饿不饿?”
“——不,不很饿。”她含糊地答。
“我很饿。”我说,“你也吃一点吧。”
“我不饿。”
我叫了烧鹅濑粉,一碟猪红萝卜。问她要什么,她坚持不要,宁死不屈。不吃便不吃。何必怕成那样?好像我要毒死她。
她坐在那儿等我吃完,付账。
然后我俩穿过一些小摊子。她好奇地到处浏览,不怕人潮挤拥,不怕人撞到她。蓦地,她停下来。
是一个地摊,张悬些陈旧泛黄布条,写着掌相算命测字等字样。摊档主人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抽着烟斗,抽得久了,连手指都化为烟斗般焦黄黯哑。
她坐在小凳子上,瞧我一下。
“好的,你问吧,我帮你付钱好了。”
她感激一笑。顺手自一堆小字条卷中抽了一卷,递与老人。
摊开一看,是个“暗”字。她见字,一阵失意。
我也为她难过。
老人问:“想测什么?”
她说:“寻人。”
“是吉兆呢。”他说。我俩一齐望向他。
如花眼睛一亮。
她殷切俯身向前,洗耳恭听。
满怀热望。
她期望找到这个男人。是谁呢?如此得蒙爱恋。念及我那阿楚,触景伤情。
老人清清喉咙,悠悠地说道:
“这个‘暗’字,字面显示,日内有音,近日可以找到了。”
“他在此?”如花急着问。
“是,”老人用粉笔在一个小黑板上写着字,“这是一个日,那又是一个日,日加日,阳火盛,在人间。”
如花不知是兴奋,抑或惊愕,呆住了。她喃喃:
“他竟比我快?”
老人见顾客满腔心事,基于职业本能,知道可以再加游说:
“小姐,不如替你看看掌相吧,我很灵的,大笪地出了名生神仙。让我替你算一算。你找的是谁呀?让我看看姻缘线——”
她伸出手来。
“呀,手很冷呢。”
老人把火水灯移向如花的手。反复地看。反复地看。良久。
“真奇怪。”他眉头紧锁,“你没有生命线?”
我失笑。江湖术士,老眼昏花,如何谋生?我想叫如花离去。她固执地坐着。
“小姐,你属什么?”
她迟疑地:“属犬。”
然后不安定地望我一眼。哦,属犬,原来与我同年,一九五八年出生。不过横看竖看,她一点不显老,她看上去顶多廿一二。即使她作复古装扮,带点俗艳……女人的样貌与年龄,总是令人费解的。
她仍以闪烁眼神望我。
我很明白。所有女人都不大愿意公开她们的真实年龄,何况我只是一个初相识的陌路人?她还在那儿算命呢,我何必多事,侧闻她的命运?到底漠不相关。
于是我识相地走远几步。
四周有大光灯亮着,各式小摊子,各式人类,灯下影影绰绰,众面目模糊,又似群魔乱舞。热气氤氲。
歌声充斥于此小小的繁华地域:
“似半醒加半醉,
像幻觉似现实里……”
只听得老人在算:
“属犬,就是戊戌年,一九五八年。”
“不,”如花答,“是庚戌年……”
我听不清楚他俩对话,因为歌声如浪潮,把我笼罩:
“情难定散聚,
爱或者欷歔,
仿佛都已默许。
能共对于这一刻,
却像流星般闪过,
你是谁?我是谁?
也是泪……”
隔了一会,我猜想他已批算完毕,便回去找她。
——但,如花不见了!
那测字摊的老人,目瞪口呆,双眼直勾勾地向着如花坐过的小凳子。
我问:“阿伯,那小姐呢?”
他看也不看我。
一言不发,仓皇地收拾工具。粉笔、小黑板、测字纸卷、掌相挂图……他把一切急急塞在一只藤喼中。苍白着脸,头也不回地逃走。
转瞬人去楼空貌。
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谁知老人替她看掌相,算出她是什么命?现两相惊逃,把我扔在一个方寸地,钱又不用付,忙也不必帮。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真可恶,未试过如此: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别再让我见到她,否则一定没好脸色。
我去坐电车。
电车没有来。也许它快要被淘汰了,故敷衍地怅惘地苟活着。人们记得电车悠悠的好处吗?人们有时间记得吗?
电车站附近是一些报摊,卖当日的拍拖报,两三份一组的,十分贬值。报摊往上走,便是“鸡窦”,总有两三个迟暮私娼,涂上了口红,穿唐装短衫裤在等客,她们完全不避耳目,从容地抽烟,有时买路过的猪肠粉吃,蘸上淤血一般颜色的海鲜酱,是甜酱。数十年如一日。有些什么男人会来光顾?好像跟母亲造爱一样,有乱伦的丑恶。
正等着,如花竟又来了。
我气她不告而别,掉过头去。
她默默地在我身后,紧抿着小嘴,委屈地陪我等车。
电车踽踽驶来,我上车。如花一足还未踏上,车就开了。我扶她一把,待她安定。如今生活节奏快,竟连电车也不照顾妇孺?出乎意料之外。
上到楼上,除了车尾一双情侣,没其他乘客。他俩尽情爱抚,接吻,除了真正交合之外,无恶不作。
“小姐——”
“叫我如花吧。对不起,刚才我走开了一阵。你别要生我的气呀!”
“没关系啦,反正萍水相逢。难道要生气伤身不成?”我是男人,毫无小器之权利。
“你要在哪儿下车?”
“就在屈地街,填海区那边。”
“填海区?”
“是——”她顾左右言他,“附近不是有太平戏院吗?”
“哦,太平,早拆了。现在是个地盘。隔壁起了一个大大的商场。”
见她迷惑,便问:
“大概你很久没到过那区吧?”
“很久了。”
“在我小时候,太平戏院一天到晚放映陈宝珠的戏。我记得有一出戏叫作“玉女心”,如果储齐七张票尾字咭,可以换她一张巨型亲笔签名相的。我帮我姊姊换过。”
“谁是陈宝珠?”
“你未看过她的戏吗?”
“没有。我在太平戏院看的不是这些。”
哼,在扮年轻呢。难道我不洞悉?只要讲出什么明星的名字便可以推测对方是什么年代的人。但她分明在假装:我看的不是这些……以示比我后期出生。我只觉好笑。这女人,自以为聪明。其实我早知她的生肖。
“那你看的是什么戏?”
“更早一点的。”
我愕然,那么我错估了。更早一点?于是我开玩笑地数:
“三司会审杀姑案?神眼东宫认太子?十年割肉养金龙?一张白纸告亲夫?沉香太子毒龙潭救母?清官斩节妇?节妇斩情夫……”再数下去,我仅余的记忆都榨干了。
“不不。我看的是大戏。太平戏院开演名班,我们一群姐妹于大堂中座。共占十张贵妃床,每张床四个座位,票价最高十二元。”她开始得意地叙述,完全没有留神我的反应。
她继续:“那时演‘背解红罗’、‘牡丹亭’、‘陈世美’……”
在她缅怀之际,我脸色渐变,指尖发冷。
“你是——什么人?”
她蓦地住嘴,垂眼不语。
“你是——人吗?”
她幽幽望向窗外。夜风吹拂着,鬓发丝毫不乱。初见面时,我第一眼瞥到的,是她的秀发,以啫喱膏悉数蜡向后方,万分贴服——看真点,啊不是啫喱膏,也许是刨花胶。她那直直的头发,额前洒下几根刘海,哪里是最时髦的发型?根本是过时。还有一身宽旗袍,还有,她叫如花。还有,她完全不属于今日的香港。我甚至敢打赌她不知道何谓一九九七。赔率是一赔九十九。
我恐怖地瞪着她,等她回话。
她不答。
她不知自哪儿取出胭脂,轻匀粉脸,又沾了一点花露水。一时之间,我闻到廿多年来未曾闻过的香味。
我往后一看,那对情侣早已欲仙欲死,忘却人间何世,正思量好不好惊动鸳鸯,以壮胆色。如花已楚楚低吟:
“去的时候,我二十二岁。等了很久,不见他来,按捺不住,上来一看,原来已经五十年。”
“——如花,”我艰辛地发言,“请你放过我。”
“咦?”她轻啐,“我又不是找你。”
“你放过我吧!”
我忽联想起吸取壮男血液以保青春的艳鬼:“——我俩血型又不同。”话刚出口,但觉自己语无伦次,我摇摇欲坠地立起来,企图摆脱这“物体”。
“我下车了。”
“到了吗?在屈地街下车,中间一度水坑。四间大寨:四大天王。我便是当年倚红楼红牌阿姑——”她凄凄地,竟笑起来。
老天,还没到屈地街呢。只是在一个俗名叫“咸鱼栏”的区域。电车又行得慢,直到地老天荒,也未到达目的地。我急如热锅上小蚁,惟一的愿望是离开这电车。
“如花,我什么也不晓得。我是一个升斗小市民,对一切历史陌生。当年会考,我的历史是h。”
“什么是会考?”
“那是一群读了五年中学的年青人,一齐考一个试,以纸笔作战争取佳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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