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2)
徐业伟每次的出现,都像阵狂飙,等他们全体走了,韩青才透出口气来。拉着鸵鸵,他央求她去看医生,她直摆头,他就用双手捧定了她的头,重重地吻她,她挣扎开去,嚷着:
“你就是这样,传染了有什么好?”
“我就是安心要传染,”他正色说,这是他们间经常发生的事,他总要重复他的歪理由。“希望你身上的细菌能移到我身上来,那么,你原有九分病,我分担一半,你就只有四分半的病了!”
“唉!”鸵鸵叹着气,“韩青!”她的眼圈又红了,“没认识你以前,我虽然交了好多男朋友,可是,只有你让我了解什么叫爱情。”
“如果你真了解了,就为我去看看医生吧!”他继续央求,“吃点药,明天好了,我们才能好好地玩,是不是?你答应过我,要为我爱惜你自己,假若你这么任性,我去服兵役的时候,怎么能放得下心?”
“好好好,我去,我去!”她屈服了,叹着气,“你以前说,我像你的母亲、姐妹、爱人、妻子、女儿……其实,正相反,你才像我的父亲、兄弟、朋友、爱人、丈夫……及一切!”
他屏息三秒钟,为了她这句话,然后,他又重重地吻了她。
终于,她去看了医生,只是感冒,没有什么太严重的。他喂她吃了药,就强迫她卧床休息。感冒药里总混合着镇定剂,她吃了药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又和往常一样,搬张椅子坐在床前,痴痴地看着她的睡相,看着她低合的睫毛,看着她小巧的鼻子,看着她微向上弯的嘴角……他的爱人、朋友、姐妹、妻子。唔,这是他的妻子!不论是否缺一道法律程序,她已是他的妻子!奇怪,为什么有句俗话说:太太是人家的好!他就觉得,一千千,一万万个觉得:太太是自己的好!
晚上七点多钟,鸵鸵还没睡醒,房东太太忽然来敲门,说有金山来的长途电话,他冲下楼去接电话,心里一点什么预感都没有,只以为是徐业平他们不甘寂寞,要他提前去参加“营火”会。拿起电话,他听到的是方克梅的声音,哭泣着,一连串地说:
“韩青,徐业伟淹死了!你快来,业平和丁香都快发疯了!你快来,徐业伟淹死了!”
“什么?”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徐业伟?那又会疯又会笑又会闹,又健康,又擅长游泳的孩子?那么年轻,那么强壮,那么有生命力的孩子?不不,这是个玩笑,这一定是个玩笑!徐业伟那么疯,什么玩笑都开得出来!这一定是个玩笑!
“韩青,是真的!”方克梅泣不成声,“他下午游出去,就没游回来,大家一直找,一直找……救生员和救生艇都出动了,是真的!他们找到了他……刚才找到,已经……已经……已经死了!真的……真的……”
抛下电话,他一回头,发现鸵鸵直挺挺地站在门外。
“发生了什么事?”鸵鸵问。
“我要赶到金山去!”他喊着,声音粗哑,“他们说,徐业伟淹死了!”
鸵鸵脸色惨白。
“我跟你一起去!”她喊。
“你不要去!”他往三楼下冲,“你去躺着!”
“我要去!”鸵鸵坚决地,“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们在八点钟左右赶到了金山。海边都是人,警员、救生人员、安全人员,以及徐业伟的父母、弟妹……全来了。徐业平一看到韩青,就死命地抓着他,摇撼着他的身子,声嘶力竭地喊:“你相信吗?你相信吗?这事会发生在小伟身上,你相信吗?他的活力是用不完的,他的生命力比什么都强,他才只有十九岁,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忧愁……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韩青,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
韩青无言以答。站在那海风扑面的沙滩上,他看到徐家两老哭成一团,看到那已被遮盖住的遗体;尤其,他看到那面手鼓,丁香正傻傻地、痴痴地紧抱着那手鼓……他什么都忍不住了,他痛哭起来了,跌坐在沙滩上,他用手捧住头,大哭特哭,泪如泉涌。
鸵鸵用双手抱紧了他的头,她也哭着,却没有像他那样沉痛得忘形,她还试图要唤醒他:
“韩青,别这样。韩青,你该去安慰他们的,你自己怎么反而哭成这样呢?”她抽抽鼻子,用手臂抹眼泪,“韩青,你不是说过,生命的来与去,都是自然的……”
“不自然!不自然!不自然!”他激烈地大喊,“如果老得像太师母,是应该去的。可是,小伟的生命还在最强盛最美好的时候,他怎么可以去?他怎么可以去?”他仰头大叫,“上帝!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上帝无言,海风无语。海浪扑打着岩石,发出一连串澎湃的音响:嘭嘭,嘭嘭嘭!犹如徐业伟还在敲击着手鼓的声音。手鼓!他回头看,丁香孤独地、不受人注意地坐在沙滩上,怀里紧紧抱着那面手鼓,身上还穿着件游泳衣。他站起身来了,踉跄地走到丁香身边去。
“丁香!”他哑着喉咙喊,“丁香!”
丁香像从沉睡中醒来,她抬起头,脸色白得像月光,眼睛黑幽幽的如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她居然没有哭,她脸上一点儿泪痕都没有,一丝丝都没有。
“他说他前辈子是一条鱼,”丁香细声细气地说,“结果,他去了。海,把他收回去了。”
“丁香!”他沉痛地握着那小小的肩,用力地唤着,“哭吧!丁香,哭吧!”
“不不!”丁香轻轻地摇摇头,还像在做梦一样,“他从来不喜欢看到我哭,他会骂我!我不哭,我不哭,他总是要我笑嘻嘻的,他说,他喜欢我,就是因为我爱笑!”她居然卷起嘴角,微微笑起来。
“丁香!”他摇她,用力摇她,“你哭,你必须哭!你放声哭吧,丁香!”他试图从她怀中取去那手鼓。
丁香立刻用全身力量压在那鼓上。
“不行!他交给我保管的!”她说,“如果我弄丢了,他会生很大很大的气!”
哦!丁香!小小的丁香!韩青茫然地站起身子,发现自己绝对不能帮她承受任何属于她的悲痛,他只能无助地望着她。鸵鸵走来,用双臂紧紧挽住韩青。
“怎么会呢?”鸵鸵小声地啜泣着,“怎么会有这些事呢?我不懂。我以后,什么都不敢说我懂得了。”
他紧紧地挽住鸵鸵,从没有一个时刻,他觉得“存在”的价值是如此重要。再也不要去谈“禅”了,“存在”绝对不等于“不存在”!嘭嘭嘭!海浪仍然一个劲儿地击着鼓,嘭嘭嘭!
“听!”丁香忽然说。
他和鸵鸵低头去看丁香。
丁香满脸绽放着光彩。
“他在唱歌呢!”她微笑着说,“他在唱:匆匆,太匆匆!听见吗?匆匆,太匆匆!” 鸵鸵把面颊埋进了韩青的怀里。
三天后,他们葬了徐业伟。丁香进了精神疗养院。从此,韩青没有再见过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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