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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凌云谈过话后,我就一直思绪紊乱,我无法摆脱“晚霞”给我的困惑,有些想法使我惊扰。站在院子里,我望着这几椽平凡的小屋,望着那包围着房子的几竿修竹,诸诧异着在僻静的乡间,一幢农村的平房里会掩藏了多少感情的秘密!鸽子从竹梢掠过,我惊悸而不安,初次领会到幽篁小筑的每一个人,都和我息息相关,我不能漠视我所发现的秘密,和隐藏在竹叶里的危机。
凌风没有忽略我的不安,但他认为我在为离愁所苦,因为他再过一天就要去台南上课了,他的伤口已大致平复,成大也已经开学三个星期,他不能再继续请假了。午后,我们踏着遍地的落叶,在拂面的秋风里,再去拜访了“我们的梦湖”。湖边,黄叶在地上铺上了一块毡毯,几丝游移的白云,轻轻地从透明的蓝天上掠过,绿色的寒烟氤氤氲氳地浮在水面。我和凌风依偎在湖边,他把苦it情花结成花环,戴在我的头上,宣布我是他的新娘。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朦胧地想着这奇异的湖,多少事故,多少感情,都在这湖边萌生!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这湖的那份惊喜,那份迷惑。轻声地,我念着他那次念给我听的词句: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他揽紧了我,说:
“你知道吗?咏薇?过了明天以后,我的情形就是这阕词的下一半了。”
下一半是什么?我愁绪满怀,默默不语。他却毫不考虑地念出来: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他拥住我,深情地吻我。我的泪水沾湿了他的唇,他抬起头来,故作欢快地说:
“嗨!怎么回事?我多愁善感的小新娘?喏,手帕在这儿,擦干你的眼泪吧,我们不会分开太久,是不是?放寒假的时候,无论你跟着父亲还是母亲,无论你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你一定要回到青青农场来,我们要在梦湖湖边重聚。好吗?咏薇?答应我吗?”
我一个劲儿地点头,还有什么力量,会比梦湖对我的吸引更大昵?接着的一天,我们走遍了草原,走遍了我们共同游乐的地方,包括山地村落在内。望着那些简陋的茅草房,那些用泥和草糊出来的墙,那狭隘的窗口和门,凌风说:
“或者我毕业之后,会回到这儿来。”
“改善他们的生活?”我问。
“重建他们的生活。”他指着那些笨拙的房子,“从这些破烂的建筑开始,这些房子都该拆除重建,空气不流通,狭窄、阴暗、潮湿,长年累月生活在这样的房子里,怎能不生病?”
我想起凌霄,他曾说过,希望能教导山地人种植果树,山田缺水,无法种稻,但是果树不需要大量的水,他说,但愿有一天,遍山遍野的果园,能带给山地人富庶和幸福。可不可能呢?说不定章家会是山地人的救星,把他们从贫穷的环境里改善过来。若干若干年后,这儿会成为一个世外桃源。
我多么想网住这一天的日子,让它慢一点流逝,我多么希望这一天化为永恒,永远停驻。但是,这一天终于过去了,比任何一天都消失得更加迅速。然后,凌风走了。凌霄用摩托车送他去埔里搭车,我和章家全体的人,还有韦白,站在青青农场的牌子下面,目送他们消失在滚滚黄尘之中。眼泪充塞在我眼睛里,我呆呆地站在那儿,伫立凝望,失神落魄得不知道我身边的人是何时散开的,好久好久之后,有人拍拍我的肩膀,说:
“好了,咏薇,属于伤感的时间应该过去了,想想看,你们还有那么美的远景,这足够你在离别的时间里用来安慰自己的了!”
我抬起头来,说话的是韦白,他静静地站在我身边,脸上有着了解和同情。揽住我的肩膀,他说:
“走吧!让我们回幽篁小筑去!”
章伯伯他们早已回去了,一定是章伯母让韦白留在这儿安慰我,我想。我们慢慢地沿着黄土小径走去,章家的羊群散在草上,秀荷倚着一棵大树睡着了,落叶盛满了她的裙子。
“唉!”我长叹了一声,“为什么人类有这么多的离别呢?”
“不要伤感,咏薇,”他语重心长地说,“人类相爱,所以要受苦。天生爱情就是让人受苦的。”
“这是代价。”我说。
“这是自然。”他笑了笑。“你们还年轻,只要能掌握住自己,将来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想想看,世界上还有多少无望的爱情!你们够幸福了,短短的离别算什么呢?”
“无望的爱情!”我咀嚼着他的话,心中酸酸涩涩地若有所悟。“什么样的爱情是无望的爱情?”
“例如——”他想了想,“你爱上一个你所不该爱的人,或者,你所得不到的人。”
“爱情一定要占有吗?”我问。
“你认为呢?”他反问。
“我想是的,最起码,我全心想占有凌风。”
他沉吟片刻,他的眼睛深邃难测,定定地注视着草原的尽头。
“爱情有许多种,”他深沉地说,“或者你也可能做到无欲无求的地步。但是,要做到这一步,你必须在炼炉里千锤百炼过,经过了烧灼、锉磨、炙心般的痛苦,才可能炼成金刚不坏之身。”
是吗?他的话牵引我走人入爱情的另一个境界,那种爱应该是至高无上的,是属于超人的。我不会有那样的境界,我只是一个凡人。而且,有多少人能受得了那份烧灼、挫磨,和炙心般的痛苦?抬起头来,我凝视着韦白,他受过这种苦吗?
“为什么瞪着我?”他问。
“看你有没有金刚不坏之身。”
他猛地震动了一下,迅速地望着我,什么东西刺到了他?片刻,他放松了脸上的肌肉,微笑说着:
“但愿我有,你祝福我吧!”
“我会祝福你的。”我也微笑了,我们说得都很轻松,但我直觉地感到并没有开玩笑的气氛。他眼底有一抹痛楚,太阳穴边的血管在跳动,这泄漏了他激动的情绪和痛苦的感情。为什么?我把握不住具体的原因,但是,我想,我知道的已经太多了。
回到了幽篁小筑,我有好几天都沉浸在离愁里,惶惶然不知何所适从。原野仿佛不再美丽了,落日也不再绚烂,梦湖边堆满了愁雾愁烟,小溪上积压的也只是别情别绪,我到处流荡,到处寻觅,找寻着我和凌风的梦痕。这种凄凄惶惶的情况直到收到凌风的第一封信时才好转,他在信上说:
不许哭呵,咏薇,日子总是会流过去的,我们都得为重聚的曰日子活得好好的,是吗?再见面的时候,我不许你瘦了,要为我高高兴兴的呵,咏薇!如果你知道,有个人血液里流着的都是你的名字,脑子里旋转的都是你的影子,你还会为离别而伤心吗?
看过了信,我捧着信笺好好地哭了一场,然后,我觉得心里舒服多了,也振作多了。我整理着我那本“幽篁小筑星星点点”的杂记,试着把那些片片段段,零零碎碎的东西拼成一篇完整的小说。我工作得很起劲。同时,每天晚上,我都要写一封长长的信给凌风。这使我从离愁里解脱出来,我安静了,也成熟了。
这天,我到章伯母的书房里去找小说看,这间书房一直很吸引我。不只那满目琳琅的书画和雕刻品,还因为这书房里有一种特殊的、宁静的气氛。坐在章伯母书桌前的椅子里,我望着墙上韦白所雕刻的菊花出神。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他在问谁呢?问菊花?菊花是谁?为什么选择这样几句话?我摇摇头,或者什么都不为,我太喜欢给任何事情找理由了。站起身来,我在书架上找了半天,不知道找哪一本书好,书桌上放着一本屠格涅夫的《烟》,我拿了起来,顺手翻着看看,随着我的翻弄,一张折叠的信笺落了下来。我俯身拾起了信笺,出于一种朦胧的好奇和探索的本能,我打开了它。首先跃进眼帘的,是章伯母娟秀的字迹,抄录着一首张籍的诗: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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