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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废墟之魂(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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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h3>

方丝萦走上了那座桥。

站在桥栏杆旁边,她默默地望着桥下的流水。桥下,河道并不太宽,但是,遍布着石块和小鹅卵石的河岸却占地颇广。溪水潺潺地流着,许多高耸的岩石突出了水面,挺立在那儿,带着股倨傲的神态。流水从岩石四周奔流下去,激起了无数小小的泡沬和回旋。五月的阳光遍洒在河水上,闪耀着万道光华。那流水琤琤的奔流声,像一支轻轻柔柔的歌。

站在那儿,方丝萦伫立了好一会儿。那流水,那泡沫,那岩石和那回旋都令她眩惑,令她感动,令她沉迷。她抚摩着桥栏杆,她深呼吸着那郊外带着松、竹、泥土混合气息的空气。然后,她慢慢地向桥的那一边走去,桥的那一边已远离了市区,一条宽宽的泥土路向前平伸着,泥土路的左边,是生长着松林、竹子的山坡。右边,是辽阔的田野,以及疏疏落落分布着的一些小农舍。

走过了桥,她回头看了看,桥柱上刻着:

松竹桥

一九五五年重建

她微微颦眉,&ldquo;松竹桥&rdquo;,名字倒不错,但是,为什么不用木材建造呢?水泥的桥多煞风景!不过,这是实用的,她可以从桥这边的泥地上看出车痕频繁,这儿是台北市的外围,许多有钱的人不喜欢台北市的繁嚣,反而愿意结庐于台北近郊,何况这儿是出名的风景区呢!她相信再走过去,一定可以发现不少的高级住宅,甚至楼台亭阁,画栋雕梁。

她走过去了,几步之外,路边竖着一块指路牌,上面写着:

松竹寺

牌子上的箭头指向山坡上的一条小径,小径两边都是挺直的松树。松竹寺!这就是那座小有名气的寺庙,很多信徒、很多游客都常去的。她呢?也要去看看吗?她在那小径的入口处停顿了片刻,然后,她摇了摇头,抛开了那条小径,她仍然沿着那条宽阔的泥路向前走去。

午后的阳光明朗而炙热,五月,已不再是凉爽的季节。方丝萦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慢得不能再慢,她的额上已沁出了汗珠,她站住,用小手帕拭去了额上的汗。前面,有着好几栋白色的建筑,很新,显然是最近才造好的,造得很考究,很漂亮。她看着那些房子,然后,她轻轻地锁了锁眉头,自己对自己说:

&ldquo;你要做什么呢?你想到哪儿去呢?&rdquo;

她没有给自己答案。但是,她又机械化地向前面走去了,走得好缓慢,走得好滞重。越过了这几栋花园洋房,两边的田野就全是茶园了。茶园!她眩惑地看着那一株株的茶树,该快到采茶的季节了吧!她模糊地想着。又继续走了一大段,接着,她猛地站住了,她的视线被路边一个建筑物所吸引了。建筑物?不,那只能说曾经是建筑物而已&mdash;&mdash;那是一堆残砖败瓦,一个火烧后的遗址。

她瞪视着那堆残破的建筑,从那遗剩的砖瓦和花园的镂花铁门上看起来,这儿一定原是栋豪华的住宅。从大路上有条石子路通向那镂花的铁门,门内还有棵高大的柳树。现在,那门是半开着的,杂草在围墙的墙脚下茂盛地生长着,那镂花的门上已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垂着长长的卷须和绿色的枝叶。在那石子路边,还竖着一块木牌,由于杂草丛生,那木牌几乎被野草所淹没了。方丝萦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拂开了那些杂草,她看到木牌上雕刻着的字迹:

含烟山庄

是这个雅致的名字感动了她吗?是人类那份好奇的本性支配了她吗?她无法解释自己的情绪,只是,在一眼看到&ldquo;含烟山庄&rdquo;这四个字的时候,她就由心底涌上了一股奇异的情绪:含烟山庄,含烟山庄,这儿,曾经住过一些怎样的人?曾发生过怎样的故事?谁能告诉她?一场火,怎会有一场火?

她走向了那镂花的铁门,从开着的门口向内望去,她看到了一个被杂草所蹂躏了的花园,在遍地的杂草中,依旧有一两株红玫瑰在盛开着,好几棵高大的榕树,多年没有经过修剪,垂着一条条的气根,像几个苍老的老人飘拂的长髯。那些绿树浓荫,很给人一种&ldquo;庭院深深深几许&rdquo;的感觉。榕树后面,是那栋被烧毁的建筑,墙倒了,屋顶塌了,窗子上的玻璃多已破碎。可是,仍可看出这栋屋子设计得十分精致,那是栋两层楼的建筑,房间似乎很多,有弯曲的回廊,有小巧的阳台,有雕花的栏杆,还有彩色的玻璃窗。可以想见,当初这儿是怎么一番繁华景象,花园内,一定充满了奇花异卉,房子里&hellip;&hellip;房子里会住着一些怎样的人呢?她出神地看着那栋屋子的空壳,那被烟熏黑了的外墙,那烧成黑炭似的门窗,那倒在地上的横梁&hellip;&hellip;野草任意地滋生着,带着荆棘的藤蔓从窗子中由内而外、由外而内地攀爬着&hellip;&hellip;啊!这房子!这堆废墟!现在是没有一个人了!她发出深深的叹息,一切&ldquo;废墟&rdquo;都会给人一种凄凉的感受,带给人一份难以排遣的萧索和落寞。她踏进了花园(如果那还能算是花园的话),走到了那两株红玫瑰的旁边。五月,正是玫瑰盛开的季节,这两株玫瑰也开得相当绚烂。只是,杂在这些野草和荆棘中,看来别有种楚楚可怜的味道。她俯身下去,摘下了两朵玫瑰,握在手中,她凝视着那娇柔鲜艳的花瓣,禁不住又发出了一声叹息。玫瑰的香味浓而馥郁,她拿着玫瑰花,走向那栋废墟。

她是相当累了,她在郊外几乎走了一个下午,她从旅舍出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钟,现在,太阳都已经偏西了。她走上了几级石阶,然后,在一段已倒塌的石墙上坐了下来,握着玫瑰,托着下巴,她环视四周,被周围那份荒芜的景象深深地震慑住了。

她不知道她这样坐了多久,但是,暮色已不知不觉地游来。落日在废墟的残垣上染上了一抹柔和的金黄,傍晚的风带着几丝凉意对她袭来。她用手抱住了裸露的胳膊,看着那耸立未倒的残壁在地上投下的阴影越来越大,看着一条长尾巴的蜥蜴从那些藤蔓中穿过去,再看着那荒烟蔓草中的玫瑰,正在晚风的吹拂下颤动&hellip;&hellip;她看着看着,不自禁地想起了以前念过的两个句子:

&ldquo;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hellip;&hellip;&rdquo;

于是,一股没来由的热浪冲进了她的眼眶,她的视线模糊了,她开始幻想起来,幻想这屋子中原有的喜悦,原有的笑语,和&hellip;&hellip;原有的爱情。她幻想得那么逼真,一段故事,一段湮没了的故事&hellip;&hellip;她几乎相信了那故事的真实性,看到了那男女主角的爱情生活,当然,这里面有痛苦,有挣扎,有眼泪,有误会,有爆发&hellip;&hellip;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她闭上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又发出了一声深长的叹息。

忽然间,她被一阵窸窣的声音所惊动了,张开眼睛,她对声音的来源看去,不禁猛地大吃了一惊。在那儿,在一片断墙与砖瓦的阴影中,有个男人正慢慢地站起身来&hellip;&hellip;她是那样吃惊,吃惊得几乎破口尖叫,因为,她一直没有发现,除了她之外,这儿还有另外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显然比她更早就到了这儿了,却不声不响地蜷伏在那墙角里,像个幽灵。她用手蒙住了嘴,阻止了自己的喊声,瞪大了眼睛望着那男人。那男人从阴影中走出来了,他一只手拿着一根手杖,另一只手扶着墙,面对着她。她的心跳得强而猛烈,她知道自己沐浴在落日的光芒下,无所遁形,他看到了她,或者,早就看到她了,因为他一直蛰伏在那儿啊!可是,立即,她发现她错了,那男人正缓慢地向前移动,一面用手杖敲击着地面,一面用手摸索着周围的墙壁,他的眼睛睁着,但是他视若无睹&hellip;&hellip;他是个瞎子!

她吐出一口长气,这才慢慢地把蒙在嘴上的手放了下来,却又被另一种怆恻的感觉所抓住了。她仍然紧紧地盯着那男人,看着他在那些废墟中困难地、颠踬地、踉跄地移动。他不很年轻,大约已超过了四十岁,生活很明显地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他的面容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非常的清晰,那是张忧郁的面孔,是张饱经忧患的面孔,也是张生动而易感的面孔。而且,假如不是那对无神的眸子,他几乎是漂亮的。他有对浓黑的眉毛,挺直而富有个性的鼻子,至于那紧闭着的嘴,却很给人一种倔强和坏脾气的感觉。他的服装并不褴褛,相反,却十分考究和整洁,西装穿得很好,领带也打得整齐,他那根黑漆包着金头的手杖也擦得雪亮。一切显示出一件事实&mdash;&mdash;他并不是个流浪汉,而是个上流社会的绅士。但是,他为什么蜷缩在这废墟之中?

他在满地的残砖败瓦和荆棘中摸索前进,他几度颠踬,又挣扎着站稳,落日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荒草之中,那影子瘦长而孤独。那份摸索和挣扎看起来是凄凉的,无助的,近乎绝望的。泪水重新湿润了方丝萦的眼眶,怎样的悲剧!人生还有比残废更大的悲哀吗?眼看他直向一堆残砖撞上去,方丝萦不禁跳了起来,没有经过思索,她冲上前去,刚好在他被砖瓦绊倒之前扶住了他,她喘息着喊:

&ldquo;哦!小心!&rdquo;

那男人猛地一惊,他站住,怔在那儿,接着,他徒劳地用那对无神的眸子望向方丝萦,用警觉而有力的声音说:

&ldquo;是谁?是谁?&rdquo;

一时间,方丝萦没有答话,她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面前那张男性的面孔,她活了三十年,这还是第一次,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脸上,有这样深刻的痛苦和急切的期盼。由于没有得到答案,他又大声说:

&ldquo;是谁?刚刚是谁?&rdquo;

方丝萦回过神来了,吸了一口气,她用稳定的声音说:

&ldquo;是我,先生。&rdquo;

&ldquo;你!&rdquo;那人坏脾气地说,&ldquo;但是,&lsquo;你&rsquo;是谁?&rdquo;

&ldquo;我姓方,方丝萦。&rdquo;方丝萦无奈地介绍着自己,心底却有份荒谬的感觉。介绍自己!她为什么向他介绍自己?&ldquo;你不认得我,&rdquo;她语气淡漠地说,&ldquo;我只是路过这儿,看到这栋火后的遗址,一时好奇,走进来看看而已。&rdquo;

&ldquo;哦,&rdquo;他很专心地倾听着她,&ldquo;那么,我刚刚听到的叹息不是幻觉了?那么,这儿有一个活着的人,并不是什么幽灵了?&rdquo;他闷闷地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ldquo;幽灵?&rdquo;方丝萦皱皱眉头,深思地看着他,&ldquo;你在等待一个幽灵吗?&rdquo;她冲口而出地说,因为,他的脸上明显地有着失望的痕迹。

&ldquo;什么?&rdquo;他的声音中带着点恼怒,&ldquo;你说什么?&rdquo;

&ldquo;哦,没什么。&rdquo;方丝萦答着,研究地看着面前这张脸,这是个易怒的人啊!&ldquo;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坐在一堆废墟里?&rdquo;

&ldquo;那么你呢?你为什么到这堆废墟里来?&rdquo;

&ldquo;我说过,我好奇。&rdquo;她说,&ldquo;我本来是到松竹寺去玩的。&rdquo;

&ldquo;一个人?&rdquo;

&ldquo;是的,我在台湾没什么朋友,我是个华侨,到台湾来度假的,我在美国住了十几年了。&rdquo;

&ldquo;哦。&rdquo;他看来对她的身世丝毫不感兴趣,但他仍然仔细地倾听她,用一种属于盲人的专注,&ldquo;可是,你的&lsquo;国语&rsquo;说得很好。&rdquo;

&ldquo;是吗?&rdquo;她嘴角飘过了一抹隐约的微笑。她知道,她的&ldquo;国语&rdquo;说得并不好,有五六年的时间,她住在完全没有中国人的地方,不说一句国语,以至如今,她的&ldquo;国语&rdquo;中多少带点外国腔调。

&ldquo;是的,很好。&rdquo;他出神地说,叹了口气,&ldquo;你身上戴了朵玫瑰花吗?我闻到了花香。&rdquo;

&ldquo;有两朵玫瑰,我在花园里摘的。&rdquo;

&ldquo;花园&mdash;&mdash;&rdquo;他愣了愣,&ldquo;那儿还有花吗?&rdquo;

&ldquo;是的,有两株玫瑰,长在一堆荒草里。&rdquo;

&ldquo;荒草&mdash;&mdash;&rdquo;他的眉心中刻上了许多直线条的纹路,&ldquo;这里到处都是荒草了吧?&rdquo;

&ldquo;是的,荒草和废墟。&rdquo;

&ldquo;荒草和废墟!&rdquo;他的声音苍凉而空洞,低低地说,&ldquo;这里曾经是花木扶疏的。&rdquo;

&ldquo;我可以想象。&rdquo;方丝萦有些感动,这男人的神色撼动了她,&ldquo;你一定很熟悉这个地方。&rdquo;

&ldquo;熟悉?!岂止熟悉?这是我的地方!我的房子,我的花园,我的家。&rdquo;

&ldquo;哦!&rdquo;方丝萦瞪视着他,&ldquo;那么,你失去了很多的东西了?&rdquo;

&ldquo;一个世界。&rdquo;他低声地说,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ldquo;怎样失火的?&rdquo;方丝萦掩饰不住自己的好奇和关切,不等回答,她又急切地问,&ldquo;有人葬身火窟吗?&rdquo;

&ldquo;不,没有。&rdquo;

&ldquo;那还好。&rdquo;她吐出一口气来,&ldquo;花园和房屋是可以重建的。&rdquo;

&ldquo;重建!&rdquo;他打鼻子里哼了一声,&ldquo;没有人能重建含烟山庄,再也没有人了!除非&hellip;&hellip;&rdquo;他咽住了,把头转向天空,突然醒悟似的说,&ldquo;天气不早了,是吗?&rdquo;

&ldquo;是的,太阳都已经下山了。&rdquo;

&ldquo;那&mdash;&mdash;我得走了。&rdquo;他匆忙地说,探索地用手杖去碰触那遍是杂草碎石的地面,这份无助深深地引起了方丝萦的怜悯,她本能地扶住了他。

&ldquo;你住在什么地方?&rdquo;她问。

&ldquo;就在附近,几步路而已。&rdquo;

&ldquo;那么,我送你回去,反正我没事。&rdquo;

&ldquo;不!&rdquo;他很快地说,几乎是恼怒的,&ldquo;我可以自己走,我对这儿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而且,我还不要回去呢!我要去接我的女儿。&rdquo;

&ldquo;女儿!&rdquo;方丝萦顿了顿,紧紧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ldquo;你有个女儿吗?多大了?她在什么地方?你要到哪里去接她?&rdquo;

那男人的眉峰很快地锁在一起。

&ldquo;这关你什么事吗?&rdquo;他率直地说,&ldquo;你倒是很喜欢管闲事的啊!&rdquo;

方丝萦的脸蓦地涨红了。她掉头望向天际,太阳已经沉落了,最后的一抹彩霞还挂在远山的顶端,留下一笔淡淡的嫣红。

&ldquo;我只是随便问问,&rdquo;她轻轻地说,&ldquo;我说过,我在这儿没有朋友,所以,我&hellip;&hellip;&rdquo;

她没有讲完她的话,但是,那男人显然已经了解了她那份孤寂,因为,他眉峰的结放开了,一个近乎温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这表情缓和了他面部僵直的肌肉,使他看起来和煦而慈祥。

&ldquo;我抱歉。&rdquo;他匆促地说,&ldquo;我的脾气一直很坏。&rdquo;为了弥补他刚才的失礼,他又自动地答复了方丝萦的问题,&ldquo;我女儿今年十岁,就在这儿的国民小学读书,平常她都自己走回家,今天我既然出来了,就不妨去接接她。&rdquo;

&ldquo;我送你去,好吗?&rdquo;方丝萦热切地说,&ldquo;我没有事,一点事都没有。&rdquo;

&ldquo;如果你高兴。&rdquo;那男人说,声调却是淡漠的,不太热衷的。

方丝萦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一定以为碰到了个最无聊的人,一个无所事事而又爱管闲事的人!但,她并不在乎他的看法。望着他,她说:

&ldquo;注意,你前面有一堆石头,你最好从这边走!&rdquo;她搀扶了他一下,&ldquo;我搀你走,好吗?&rdquo;

&ldquo;不用!&rdquo;他大声说。

方丝萦不再说话了,他们绕出了那堆废墟。一经走到花园里,没有那些绊脚的木头和石块,那男人的脚步就快了起来。方丝萦发现他确实对这儿很熟悉,而且,她这时才发现她刚才忽略了的地方,这花园中间有条水泥路,却并没有被杂草所盘踞,显然是因为常有人走的关系。那么,他是真的常到这废墟中来了?一个失明的男人,经常到一堆废墟里来做什么?是凭吊过去,还是找寻过去?她不禁悄悄地,也是深深地,研究着旁边这个男人的脸谱。现在,那男人专注地走着路,似乎根本忘记了她的存在,那张脸是忧郁、冷漠、严肃,而莫测高深的。

沿着那条大路,他们走了没有多远,方丝萦就看到路边有栋相当豪华的花园洋房,两扇大大的红门,高高的围墙,修剪得像一个个小亭子似的榕树从围墙顶端露了出来。围墙里有栋两层楼的建筑,外壁上贴着讲究的花砖,有美丽的壁灯和别致的圆形窗子。那围墙的红门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子,是:

柏宅

方丝萦再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ldquo;这路边的大房子是你的家吗,柏先生?&rdquo;她问。

那男人惊跳了一下。

&ldquo;你怎么知道我姓柏?&rdquo;他迅速地问。

&ldquo;这很简单,你说你的家就在附近,这栋房子是附近唯一考究的建筑,从你的服饰看来,你应该是这栋考究住宅的主人。而这房子的大门上,挂着&lsquo;柏宅&rsquo;的牌子。&rdquo;

&ldquo;唔,&rdquo;那人放松了面部的肌肉,&ldquo;你的联想力倒很丰富。你做什么的?一个作家?&rdquo;

&ldquo;没那份才华,却很有写作的兴趣。&rdquo;她说,凝视着他,&ldquo;我在美国学的是教育,当了五年的小学老师。&rdquo;

&ldquo;你可以改行学写作,你仿佛在搜寻故事!你探访一座废墟,你发现了一个瞎子,你希望从他身上找出故事,然后去写一本《简&middot;爱》《呼啸山庄》,或是《蝴蝶梦》。&rdquo;他冷冷地说,声音里带点讽刺味道。

&ldquo;哼!&rdquo;方丝萦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ldquo;你错了,柏先生,我对你的故事不感兴趣。&rdquo;

&ldquo;是吗?&rdquo;

方丝萦不再说话了,他们沉默地走了一大段路。然后,方丝萦看到了那所小学校,成群的孩子正三三两两地从校门口拥出来。这所学校位于一个小镇市的顶端,门口的牌子是:

正心国民小学

显然,他们来晚了,孩子们已经放学了,大部分的孩子都往镇里面跑,也有一两个是往他们来的方向走的。他们站住了,方丝萦仔细看着那些孩子,穿着白衬衫、蓝短裤或蓝裙子,这些孩子们唧唧喳喳的像一群小鸟,彼此追逐着,嬉戏着,打打闹闹&hellip;&hellip;这是多么活泼而喜悦的一群!

&ldquo;他们已经放学了。&rdquo;那盲人说。

&ldquo;是的,&rdquo;方丝萦的呼吸有些急促,她急于想见到这男人的女儿是怎样一个孩子,&ldquo;你的女儿可能已经回家了。&rdquo;

&ldquo;可能。&rdquo;那男人说,并不怎么在意。

&ldquo;她高吗?矮吗?漂亮吗?&rdquo;方丝萦热心而迫切地在孩子中搜寻着,&ldquo;她是什么样子的?&rdquo;

&ldquo;我还希望有人告诉我她是什么样子的呢!&rdquo;那男人喃喃地说。

&ldquo;啊!&rdquo;方丝萦惊异地看着他,&ldquo;你竟然不知道&hellip;&hellip;啊!&rdquo;一股怜恤而怆恻的情绪从她胸口涌了上来。是的,他是瞎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长得什么样子!但是&hellip;&hellip;他瞎了很多年了吗?

&ldquo;我要回去了,她一定早到家了。&rdquo;那男人转过了身子。

&ldquo;哦,等等!&rdquo;方丝萦喊着,因为,她一眼看到校门口有个小女孩,正一个人孤独地走出校门,那是个瘦瘦小小而苍白稚弱的小东西,梳着长长的发辫,带着一脸早熟的寥落。是这孩子吗?她的心跳着,相信自己的判断,是这孩子!一定的!那孩子长得多像她父亲,她从没看过这样酷似的相像!浓眉大眼和挺直的鼻梁,连那股忧郁的神情都是她父亲的再版。

&ldquo;我看到你的孩子了!&rdquo;她喘息地说,&ldquo;她果然是个漂亮的孩子!&rdquo;

&ldquo;你怎能断定&hellip;&hellip;&rdquo;那父亲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孩子的一声惊呼所打断了。那女孩已经发现了他们,她喊了一声,就狂奔着跑了过来,一面喘着气喊:

&ldquo;爸爸!爸爸!&rdquo;

她一下子冲到了父亲的身边,用她的两只小手紧紧地抓住她父亲那只没有拿手杖的手。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带着一种狂喜和受宠若惊的神情,仰视着她的父亲。她那苍白的小脸现在红润了,被喜悦和激动所染红了。她的呼吸急迫而短促。

&ldquo;爸爸!你来接我吗?是吗?爸爸!&rdquo;她嚷着,环绕在她父亲的膝下。她是多么瘦小啊!十岁?她看来不足六岁,像株风吹一吹就会折断的小草。那苍白的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这是个多脆弱的小生命呀!

&ldquo;我出来散步,顺便来看看你放学没有。&rdquo;那父亲说,并没有被女儿那份狂喜所感染,他的声调是平平淡淡的。这平淡几乎触怒了方丝萦。你竟看不出你的女儿是多么爱你吗?傻瓜!你竟不知道她那小心灵在怎样渴望着爱吗?傻瓜!你可曾好好照顾过这孩子吗?残酷的父亲哪!如果你&ldquo;看&rdquo;不见,你最起码感觉得到啊!

&ldquo;哦,爸爸!&rdquo;那孩子没有因父亲的平淡而失望,她仰视着父亲的那对眸子里闪耀着单纯的信赖和崇拜,除了信赖与崇拜之外,还有层薄薄的敬畏。她悄悄地把面颊倚在父亲的手背上,激动地说:

&ldquo;你一个人走来的吗?亚珠和老尤没有陪你吗?&rdquo;

&ldquo;那位阿姨陪我走来的,你去谢谢她去!&rdquo;那盲人准确地指出她所站的位置。那小女孩转过脸来对着她,一时间,方丝萦竟有把她揽进怀里来的冲动。多美丽的小东西!多惹人疼爱的小东西!她是愿意牺牲世上一切,来博得这样一个小东西的笑靥的。

&ldquo;噢,阿姨,谢谢你!&rdquo;那孩子对她微微弯腰,但她舍不得离开父亲的身边,她的小手仍然紧紧地攥住她父亲的手。只这样马马虎虎地交代了一句,她就把她那张被喜悦燃烧得发亮的小脸又转向了父亲,兴高采烈地说:&ldquo;我搀你回去!爸爸!你要走小心一点,当心你脚边,那儿有个坑哪!&rdquo;

&ldquo;好,你带着我走吧,亭亭。&rdquo;那父亲让女儿搀住他的手,但是,显然的,他这只是为了抚慰那孩子而已,他并不真的需要帮助,&ldquo;我们回去吧!天不早了。&rdquo;

&ldquo;再见!阿姨!&rdquo;那孩子没忘记对她抛下一句再见,然后,她搀着父亲的手,向那条宽宽的泥土路上走去了。

方丝萦目送着这父女二人的背影。暮色已经苍茫地笼罩了下来,那两人的身影像是走在一层浓雾里,飘浮而虚幻。在这一刹那,方丝萦心头竟涌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她有种强烈的、被遗弃似的感觉。眼看着那父女二人的身子小了,远了,被暮色所吞噬了&hellip;&hellip;她呆呆地伫立着,不能移动,眼眶却逐渐地湿润了。

<h3>

2</h3>

经过了一番布置,方丝萦这间小小的单身宿舍也就十分清爽,而且雅洁可喜了。

窗子上,挂着簇新的、淡绿色条纹花的窗帘,床上,铺着米色和咖啡色相间的床罩,一张小小的藤茶几,铺了块钩针空花的桌巾,两张藤椅上放了两个黑缎子的靠垫,那张小小的书桌上,有盏米色灯罩的小台灯,一个绿釉的花瓶里,插了几枝翠绿色的、方丝萦刚从后面山坡上摘来的竹子。一张小梳妆台上放着几件简单的化妆品。

一切布置就绪,方丝萦在书桌前的椅子里沉坐了下来,环室四顾,她有种迷茫的、不敢相信的情绪。想想看,几个月前,她还远在天的那一边,有高薪的工作,有豪华的公寓住宅。而现在,她却待在台湾一所郊区的小学校里,做一个小学教员,这简直是让人不能置信的!她还记得介绍她到这学校里来的那个&ldquo;教育部&rdquo;的张先生,对她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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