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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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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雁容把晚餐摆在桌子上,用纱罩子罩了起来。表上指着六点二十五分,室内的电灯已经亮了。感到几分不耐烦,她走到花园里去站着,暮色正堆在花园的各个角落里,那棵大的芙蓉花早就谢光了,地上堆满了落花。两棵圣诞红盛开着,娇艳美丽。茶花全是宿蕾,还没有到盛开的时候。她在花园中浏览了一遍、又看了一次表。总是这样,下了班从不准时回家,五点钟下班,六点半还没回来,等他到家,饭菜又该冰冷了。

走回到房间里,她在椅子里坐了下来,寥落地拿起早已看过的日报,细细地看着分类广告。手上有一块烫伤,是昨天煎鱼时被油烫的,有一枚五角钱那么大,已经起了个水泡,她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很痛。做饭真是件艰巨的工作,半年以来,她不知道为这工作多伤脑筋,总算现在做的东西可以勉强人口了,好在李立维对菜从不挑剔,做什么吃什么。但是,厨房工作是令人厌倦的。

快七点了,李立维还没有回来,天全黑了,冬天的夜来得特别早。江雁容把头靠在椅背上。“大概又被那些光棍同事拉去玩了!下了班不回家,真没道理!就该我天天等他吃饭,男人都是这样,婚前那股劲不知到哪里去了,那时候能多挨在我身边一分钟都是好的,现在呢?明明可以挨在一起他却要溜到外面去了!贱透了!”她想着,满肚子的不高兴,而且,中午吃得少,现在肚子里已经叽里咕噜地乱响了起来。

起风了,花园里树影幢幢,风声瑟瑟,有种凄凉而恐怖的味道。江雁容向来胆怯,站起身来,她把通花园的门关上,开始懊悔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幢乡间的房子。风吹着窗棂,叮叮咚咚地响着,窗玻璃上映着树影,摇摇晃晃的,像许多奇形怪状的生物。她感到一阵寒意,加了一件毛衣,在书架上拿下一本《唐诗三百首》。她开始翻阅起来。但,她觉得烦躁不安,书上没有一个字能跃进她的眼帘,她阖起了书,愤愤地想:“婚姻对我实在没什么好处,首先把我从书房打进了厨房,然后就是无止尽的等待。立维是个天下最糊涂的男人!最疏忽的丈夫!”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如果嫁了另一个男人呢?”康南的影子又出现在她面前了,那份细致,那份体贴和那份温柔。她似乎又感到康南深情的目光在她眼前浮动了。甩甩头,她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兜着圈子,四周安静得出奇,她的拖鞋声发出的声音好像特别大。“我不应该常常想康南,”她想,“立维只是粗心,其实他是很好的。”她停在饭桌前面,今天,为了想给立维一个意外,她炒了个新学会的广东菜“蚝油牛肉”,这菜是要吃热的,现在已经冰冷。

明知道他不会回来吃晚餐了,但她仍固执地等着,等的目的只是要羞羞他,要让他不好意思。用手抱住膝,她倾听着窗外的风声,那棵高大的芙蓉树是特别招风的,正发出巨大的沙沙声。玻璃窗上的树影十分清晰,证明外面一定有很好的月色,她想起康南以前写过的句子阶下虫声,窗前竹籁,一瓶老酒,几茎咸菜,任月影把花影揉碎,任夜风在树梢徘徊……“多美的情致!她仿佛看到了那幅图画,她和康南在映满月色的窗下,听着虫鸣竹籁,看着月影花影,一杯酒,一盘咸菜,享受着生活,也享受着爱情……”她凝视着窗上的影子,眼睛朦朦脉胧的。忽然,一个黑影从窗外直扑到窗玻璃上,同时发出“吱喚”一声,江雁容吓得直跳了起来,才发现原来是只野猫。

惊魂甫定,她用手轻抚着胸口,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着。花园外面传来一阵熟悉的脚踏车铃声,终于回来了!随着铃声,是李立维那轻快的呼唤声:

“雁容!”

打开了门,江雁容走到花园里,再打开花园的篱笆门。李立维扶着车子站在月光之下,正咧着嘴对她笑。

“真抱歉”李立维说着,把车子推进来,“小周一定要拉我去吃涮羊肉。”

江雁容一语不发,走进了房里。李立维跟着走了进来,看到桌上的饭菜。

“怎么,你还没吃饭?”

江雁容仍然不说话,只默默地打开纱罩,添了碗冷饭,准备吃饭。李立维看了她一眼,不安地笑笑说:

“怎么,又生气了?你知道,这种事对一个男人来讲,总是免不了的,如果我不去,他们又要笑我怕太太了!你看,我不是吃完了就匆匆忙忙赶回来的吗?”

江雁容依然不说话,冷饭吃进嘴里,满不是味道,那蚝油牛肉一冷就有股腥味,天气又冷,冷菜冷饭吃进胃里,好像连胃都冻住了。想起这蚝油牛肉是特别为李立维炒的,而他却在外面吃馆子,她感到十分委屈,心里一酸,眼睛就湿润了。李立维看着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看到她满眼泪光,他大为惊讶,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他说:“没这么严重吧?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当然!没什么严重!他在外面和朋友吃喝玩乐,却把她丢在冷清清的家里,让野猫吓得半死!她费力地咽下一口冷饭,两滴泪水滴进了饭碗里。李立维托起了她的脸,歉意地笑了笑,他实在不明白他晚回家一两小时,有什么严重性!虽然,女孩子总是敏感柔弱些的,但他也不能因为娶了她,就断绝所有的社交关系呀!不过,看到她眼泪汪汪的样子,他的心软了,他说:

“好了,别孩子气了,以后我一定下了班就回家,好不好?”她把头转开,擦去了泪水,她为自己这么容易流泪而害羞。于是,想起一件事来,她对他伸出手去,说:

“药呢?给我!”

“药?什么药?”李立维不解地问。

“早上要你买的药,治烫伤的药!”江雁容没好气地说,知道他一定忘记买了。

“哎呀!”李立维拍了拍头,一股傻样子,“我忘了个干干净净。”“哼!”江雁容哼了一声,又说,“茶叶呢?”

“噢,也忘了!对不起,明天一定记得给你买!你知道,公司里的事那么多,下了班又被小周拖去吃涮羊肉,吃完了就想赶快赶回来,几下子就混忘了。对不起,明天一定记得给你买!”

哼!就知道他会忘记的!说得好听一点,他这是粗心,说得不好听一点,他是对她根本不关心。如果是康南,绝不会忘记的,她想起那次感冒,他送药的事,又想起知道她爱喝茶,每天泡上一杯香片等她的事。站起身来,她一面收拾碗模,一面冷冰冰地说:

“不用了,明天我自己进城去买!”

他伸手拦住了她:

“不生气,行不行?”

“根本就没生气!”她冷冷地说,把碗筷拿到厨房里去洗,洗完了,回过身子来,李立维正靠在厨房墙上看着她。她向房里走去,他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拉进了怀里,她挣扎着,他的嘴唇碰到了她的,他有力的胳膊箍紧了她。她屈服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他脸上堆满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别生气,都是我不好,我道歉,好了吧?气消了没有?”

江雁容把头靠在他胸前,用手玩着他西装上衣的扣子洞。

“扣子掉了一个,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

“粗心!”

“气消了吧?”

“还说呢,天那么黑,一只野猫跳到窗子上,把人吓死了!”他纵声大笑了起来,江雁容跺了一下脚: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他望着她,看样子她是真的被吓着了,女人是多么怯弱的动物!他收起了笑,怜爱地揽着她,郑重地说:

“以后我再也不晚回家了!”

可是,诺言归诺言,事实归事实。他依然常常要晚回家。当然,每次都是迫不得已,就是这样,同事们已经在取笑他了。下班铃一响,小周就会问一句:“又要往太太怀里钻了吧?”李立维对女人气量的狭小,感到非常奇怪,就拿晚回家这件事来讲吧,雁容总是不能原谅他。他就无法让她了解,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的世界太广,不仅仅只有一个家!

结婚一年了,江雁容逐渐明白,婚姻生活并不像她幻想中那么美好,她遭遇到许多问题,都是她婚前再也想不到的。首先,是家务的繁杂,这一关,总算让她克服过去了。然后是经济的拮据,她必须算准各项用度,才能使收支平衡,而这一点,是必须夫妇合作的。但,李立维就从不管预算,高兴怎么用就怎么用,等到钱不够用了,他会皱着眉问江雁容:

“怎么弄的?你没有算好吗?”

可是,假如她限制了他用钱,他又会生气地说:

“你总不能让我一个大男人,身边连钱都没有!”

气起来,她把账簿扔给他,叫他管账,他又说:

“不不,你是财政厅长,经济由你全权支配!”

对于他,江雁容根本就无可奈何。于是,家庭的低潮时时产生,她常感到自己完全不了解他。他爱交朋友,朋友有急难,他赴汤蹈火地帮助,而她如果有病痛,他却完全疏忽掉。在感情上,他似乎很马虎,又似乎很苟求,一次,她以前的一个男朋友给了她一封比较过火的信,他竟为此大发脾气。他把她按在椅子里,强迫她招出有没有和这男友通过信,气得她一天没有吃饭,他又跑来道歉,揽住她的头说:

“我爱你,我爱疯了你!我真怕你心里有了别人,你只爱我一个,是吗?”

望着他那副傻相,她觉得他又可气又可怜。她曾叹息着说:

“立维,你是个矛盾的人,如果你真爱我,你会关心我的一切,哪怕我多了根头发,少了根头发,你都会关心的,但你却不关心!我病了你不在意,我缺少什么你从来不知道。可是,唯独对我心里有没有别的人,你却注意得很。你使我觉得,你对我的感情不是爱,而是一种占有欲!”

“不!”李立维说,“我只是粗心,你知道,我对自己也是马马虎虎的。不要怀疑我爱你。”他眼圈红红的,恳切地说:“我爱你,我嫉妒你以前的男朋友,总怕他们会把你从我手里抢回去!你不了解,雁容,我太爱你了!”

“那么,学得细心一点,好吗?”江雁容用手揉着他的浓发说。“好!一定!”他说,又傻气地笑了起来,好像所有的芥蒂,都在他的笑容里消失了。可是,这份阴影却留在江雁容的心底。而且,李立维也从不会变得细心的。江雁容开始明白,夫妇生活上最难的一点,是彼此适应,而维持夫妇感情的最大关键,是毅力和耐心。

周雅安和程心雯都毕业了,又回到台北来居住。六月初行完毕业典礼,周雅安就择定七月一日结婚,未婚夫是她们系里的一个年轻助教,女傧相也是请的程心雯。得到了婚期的消息,这天,江雁容带着一份礼物去看周雅安。周雅安正在试旗袍,程心雯也在。久不聚会的好朋友又聚在一起,大家都兴奋了起来,程心雯哇啦哇啦地叫着:

“去年给江雁容做伴娘,今年给周雅安做伴娘,明年不知道又要给谁做伴娘了?你们一个个做新娘子,就是我一辈子在做伴娘!”“小妮子春心动矣!”江雁容笑着说。

“别急,”周雅安拍拍程心雯的肩膀,“你的小林不是在国外恭候着吗?”小林是程心雯的未婚夫,是大学同学。

“哈!他把我冷藏在台湾,自己跑到外国去读书,美国大使馆又不放我出去,我就该在台湾等他等成个老处女!男人,最自私的动物!”程心雯借着她洒脱的个性,大发其内心的牢骚。

“同意!”江雁容说。

“你才不该同意呢!”周雅安说,“你那位李立维对你还算不好呀?别太不知足!论漂亮、论人品、论学问、论资历……哪一点不强?”

“可是,婚姻生活并不是有了漂亮、人品、学问和资历就够了的!”江雁容说。

“那么,是还要爱情!他对你的爱还不算深呀?”

“不,这里面复杂得很,有一天你们会了解的。说实话,婚姻生活是苦多于乐!”

“江雁容,”程心雯说,“你呀,你的毛病就是太爱幻想,别把你的丈夫硬要塑成你幻想中的人。想想看,他不是你的幻想,他是李立维自己,有他独立的思想和个性,不要勉强他成为你想象中的人,那么,你就不会太苛求了!”

“很对,”江雁容笑笑说,“如果他要把我塑成他幻想中的人物呢?”“那你就应该跟他坦白谈。但是,你的个性强,多半是你要塑造他,不是他要塑造你。”程心雯说。

“什么时候你变成了个婚姻研究家了?程心雯?”周雅安笑着问。“哼,你们都以为我糊涂,其实我是天下最明白的人!”程心雯说着,倚靠进椅子里,随手在桌上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眉笔,用眉笔在纸上迅速地画起一张江雁容的侧面速写来。

“周雅安,记得你以前说永远不对爱情认真,现在也居然要死心嫁人了!”江雁容说,从墙上取下周雅安的吉他,胡乱地拨弄着琴弦。

“你以为她没有不认真过呀,”程心雯说,“大学四年里,她大概换了一打男朋友,最后,还是我们这位助教有办法,四年苦追,从不放松,到底还是打动了她!所以,我有个结论,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也可以改变一切,像周雅安心里的小徐,和你心里的康——”

“别提!”江雁容喊,“现在不想听他的名字!”

程心雯抬抬眉头,低垂着睫毛,眯起眼睛来看了江雁容一眼。“假如你不想提这名字,有两个解释,”她轻描淡写地说,在那张速写上完成了最后的一笔,又加上一些阴影,“一个是你对他怀恨,一个是你对他不能忘情,两种情形都糟透!怪不得你觉得婚姻生活不美满呢!”“我没说婚姻生活不美满呀!”江雁容说,拨得吉他叮叮咚咚地响,“只是有点感慨,记不记得我们读中学的时候,每人都有满怀壮志,周雅安想当音乐家,我想当作家,程心雯的画家,现在呢,大家都往婚姻的圈子里钻,我的作家梦早就完蛋了,每天脑子里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周雅安念了工商管理,与音乐风马牛不相及,现在也快和我变成一样了。程心雯,你的画家梦呢?”

“在这儿!”程心雯把那张速写丢到江雁容面前,画得确实很传神。她又在画像旁边龙飞凤舞地题了两句:“给我的小甜心,以志今日之聚。”底下签上年月日。“等我以后出了大名,”她笑着说,“这张画该值钱了!”说着,她又补签了名字的英文缩写c.s.w.。

“好,谢谢你,我等着你出名来发财!”江雁容笑着,真的把那张画像收进了皮包里。

“真的,提起读中学的时候,好像已经好远了!”周雅安说,从江雁容手里接过吉他,轻轻地弹弄了起来,是江雁容写的那首《我们的歌》。

“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叹知音难遇……”周雅安轻声哼了两句。

“你们还记得一块五毛?”程心雯问,“听说他已经离开xx女中了。”

“别提了,回想起来,一块五毛的书确实教得不错,那时候不懂,尽拿他寻开心。”江雁容说。

“江乃也离开xx女中了。”周雅安说,“训导主任也换了,现在的xx女中,真是人事全非,好老师都走光了,升学率一年不如一年。”程心雯说:“我还记得江乃的‘你们痛不痛呀?’”

周雅安和江雁容都笑了起来,但都笑得十分短暂。江雁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小树林、荷花池、小桥、教员单身宿舍,和——康南。

“记不记得老教官和小教官?”周雅安说,“小教官好像已经有两个小孩了。”

“真快,”江雁容说,“程心雯,我还记得你用钢笔描学号,用裙子擦桌子……”

程心雯大笑了起来。于是,中学生活都被搬了出来,她们越谈越高兴,程心雯和江雁容留在周雅安家吃了晚饭,饭后又接着谈。三个女人碰在一起,话就不知道怎么那么多。直到夜深了,江雁容才跳了起来:

“糟糕,再不走就赶不上最后一班火车了!你们知道,我下了火车还要走一大段黑路,住在乡下真倒霉!田里有蛇,我又没带手电筒,那段路才真要我的命呢!”

“不要紧,我打包票你的先生会在车站接你。”周雅安说。

“他才没那么体贴呢!”

“这不是体贴,这是理所当然,看到你这么晚还没回来,当然会去车站接你。”程心雯说。

“我猜他就不会去接,他对这些小地方是从不注意的!”江雁容说,拿起了手提包,急急地到玄关去穿鞋子。

下了火车,江雁容站在车站上四面张望。果然,李立维并没有来接她。轨道四周空空旷旷的,夜风带着几丝凉意。到底不死心,她又在轨道边略微等待了一会儿,希望李立维能骑车来接,但,那条通往她家的小路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只得鼓起勇气来走这段黑路。高跟鞋踩在碎石子上,发出咯咯的声音,既单调又阴森。路的两边都是小棵的凤凰木,影子投在地下,摇摇曳曳,更增加了几分恐怖气氛。她胆怯的毛病又发作了,望着树影,听着自己走路的声音,都好像可怕兮兮的。她越走越快,心里越害怕,就越要想些鬼鬼怪怪的东西,这条路似乎走不完似的,田里有蛙鸣,她又怕起蛇来。于是,在恐惧之中,她不禁深深恨起李立维来,这是多么疏忽的丈夫!骑车接一接在他是毫不费力的,但他竟让她一人走黑路!程心雯她们还认为他一定会来接呢!哼,天下的男人里,大概只有一个李立维是这么糊涂,这么自私的!假若是康南,绝不会让她一个人在黑夜的田间走路!家里的灯光在望了,她加快了脚步,好不容易才走到门口,没有好气地,她高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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