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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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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个最最听话的孩子,一回到屋中,关好房门,羽裳就轻悄地奔上了楼,把那件湿淋淋的风衣丢在卧室的地毯上,拿了块大毛巾,她跑进了浴室。

呵,怎样梦一般的奇遇,怎样难以置信的相逢,怎样的奇迹,带来怎样的狂喜呵!她看了看手上的齿痕,用手指轻轻地触摸它,这不是梦,这不是梦,这竟是真的呢!他来了,那样踏着雨雾而来,向她说出了内心深处的言语!这是她幻想过几百几千几万次的场面呵!

脱下了湿衣服,打开了淋浴的龙头,她在那水注的冲击下伸展着四肢,那温暖的水流从头淋下,热热地流过了她的全身。她的心在欢腾,她的意识在飞跃,她如卧云端,躺在一堆软绵绵的温絮里,正飘向“海天深处”!她笑了,接着,她唱起歌来,无法遏止那喜悦的发泄,她开始唱歌,唱那支她所熟稔的歌:

海鸥没有固定的家,

它飞向西,它飞向东,

它飞向海角天涯!

渔船的缆绳它曾小憩,

桅杆的顶端它曾停驻,

片刻休息,长久飞行,

直向那海天深处!

……

直向那海天深处!“那么,我的名字叫海天!”他说的,她该飞向他啊!飞向他!飞向他!她仰着头,旋转着身子,让水注从面颊上冲下来。旋转吧,飞翔吧,旋转吧,飞翔吧!她是只大鸟,她是只海鸥,她要飞翔,飞翔,一直飞翔!

淋浴的水注哗啦啦地响着,她的歌声飘在水声中,她没有听到汽车停进车库的声音,也没听到开大门的声音,更没有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只是,倏然间,浴室的门被打开了,接着,那为防止水雾的玻璃拉门也一下子被拉开,她惊呼一声,像反射作用般抓住一块毛巾往自己身上一盖,张大了眼睛,她像瞪视一个陌生的撞人者般瞪视着那个男人——她的丈夫——欧世澈。

“你好像过得很开心呵!”他说,笑嘻嘻地打量她,“怎么这么晚才洗澡?”

“看书看晚了。”她讷讷地说,关掉水龙头,擦干着自己。所有的兴致与情绪都飞走了。

“看书?”他继续微笑地盯着她,“看了一整天的书吗?看些什么书呢?”

“我想你并不会关心的!”她冷冷地说,穿上衣服,披上睡袍,用一块干毛巾包住了头发。

“语气不大和顺呢!”欧世澈笑吟吟地,“嫌我没有陪你吗?”他阻在浴室门口,伸手抱住了她。

她惊跳,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

“让我过去,”她低声说,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我要睡觉了。”

“晚上到哪儿去了?”他问。

她迅速地想起卧房地秘上的风衣。

“出去散过一会儿步。”她面不改色地说。

“又散步?又看书?嗯?”他仍然在微笑。

“你希望我干什么?和男朋友约会吗?”她反问,盯着他,“你又到哪儿去了?”

“居然盘问起我来了!”他笑着说,“你今天有点儿问题,我会查出为什么!”他捏捏她的面颊,有三分轻薄,却有七分威胁,“虽然你是撒谎的能手,但是你翻不出我的手掌心,就像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一样!”放开了她,他说,“去吧,别像刺猬一样张开你的剌,我今晚并没有兴趣碰你!”

她松了口气,走进卧室,她拾起那件风衣,挂进橱里。欧世澈跟了进来,坐在床沿上,他一面脱鞋子,一面轻松地问:

“你今天打过电话给你爸爸吗?”

她又惊跳了一下。

“世澈,”她说,“你教我怎么开得了口?上个月爸爸才给了你二十万,你要多少才会够呢?”

“随便你!”欧世澈倒在床上,满不在乎地说,“你既然开不了口,我明天自己去和你父亲说!”

“你要跟他怎么说呢?”

“我只说,”欧世澈笑嘻嘻地,“我必须养活你,而你已经被惯坏了。让你吃苦,我于心不忍,让你享福,我又供给不起,问你爸爸怎么办?”

她的面颊变白了。

“爸爸不会相信你,”她低语。“爸爸妈妈都知道,我现在根本用不了什么钱。”

“是么?”他看着天花板,“我会让他相信的。”

“你又要去捏造事实了!”

“捏造事实?这是跟你学的。你不是最会捏造事实,无中生有的吗?”

她坐在床上,注视着他。他唇边依然挂着笑,眼睛深思地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不知道在转着什么念头。一看到他这种表情,羽裳就感到不寒而栗,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怕了他了。她从不怕什么人,但是,现在,她怕他!因为他是个道道地地的冷血动物!

“世澈,”她慢吞吞地,鼓着勇气说,“你并不爱我,是吗?你从没有爱过我。”

“谁说的?”他转向她,微笑着,“我不是很爱你吗?你从哪一点说我不爱你呢?”

“你说过,我只是你的投资。”

“如果我不爱你,我就不投资了!”他笑了一声,翻过身子,把头埋进枕头里,准备睡觉了。

“你把我当一座金矿。”她喃喃地说。

“哈!”他再笑了一声,“所以,我就更爱你!”他伸出手去,把床头灯关了,满屋一片漆黑,“我要睡了,现有不是讨论爱情问题的时候。反正你已经是我的妻子,爱也好,不爱也好,我告诉你吧,我们要过一辈子!”

他不再说话了。

她觉得浑身冰冷,慢慢地钻进被褥,慢慢地躺下来,她用双手枕着头,听窗前夜雨,听那雨打芭蕉的飕飕声响。“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她模糊地想着前人的词句,模糊地想着自己。手腕上,那伤痕在隐隐作痛,痛得甜蜜,也痛得心酸!当初自己为什么没有嫁给俞慕槐?只为了那股骄傲!现在呢?自己的骄傲何在?自己的尊严又何在?这婚姻已磨光了她的锐气,灭尽了她的威风!她现在只希望有个安静的港口,让她作片刻的憩息。啊,俞慕槐!她多想见他!

一夜无眠,早餐时,她神色樵悴。欧世澈打量着她,微笑不语。那微笑,那沉默,在在都让她心悸。好像在警告着她:“别玩花样,我知道你要做些什么。”好不容易,看着他出了门,听到汽车驶走,她才长长地松了口气。靠在沙发中,她浑身瘫软,四肢无力。她静静地坐着,想着下午的约会,她心跳,她头昏,她神志迷惘,她多懊恼于把这约会订在下午,为什么不就订在此刻呢?

时间是一分一秒地挨过去的,那么滞重,那么缓慢。眼巴巴地到了中午,欧世澈没有回来吃午饭。她勉强地吃了两口饭,不行,她什么都不能吃!放下筷子,她交代秋桂:

“我出去了,如果先生打电话来,告诉他我去逛街,回来吃晚饭!”

穿了件鹅黄色的洋装,套了件同色的大衣,她随便地拢了拢头发,揽镜自视,她的面庞发光,眼睛发亮,她像个崭新的生命!走出家门,她看看表,天,才十二点四十分!只好先随便走走,总比待在家中,“度分如年”好。

慢吞吞地走过去,慢吞吞地走向敦化南路,慢吞吞地走向圆环……忽然间,眼前人影一晃,一个人拦在她的面前。

“羽裳!”他低喊。

她看看他,惊喜交集。

“你怎么也来得这么早?慕槐?”

“从早上九点钟起,我就在这附近打着圈圈,走来走去,已经走了好几小时了!我想,我这一生走的路,加起来还没有我这一个上午多!”他盯着她,深吸了口气,“羽裳!你真美。”

她勉强地笑笑,眼眶湿湿的。

“我们去什么地方?”她问。

他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

“我们到火车站,坐火车去!”他说。

“坐火车?”她望着他,微笑地说,“你不是想带我私奔吧?”

他看看她,眼光深沉。

“如果我带你私奔,你肯跟我去吗?”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

“我去。”她低声说。

“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造一间小小的茅屋,过最原始的生活,和都市繁华完全告别,要吃最大的苦,事必躬亲,胼手胝足,你去吗?”

我去。

他握紧她的手,握得她发痛。计程车来了,他们上了车,向火车站驶去,一路上他都很沉默,她也不语。只是静静地倚偎着他,让他的手握着自己,就这样,她愿和他飞驰一辈子。

到了火车站,他去买了两张到大里的车票。

“大里?”她问,“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个小小的渔村,除了海浪,岩石,和渔民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已决定改行做渔民?”她问。

“你能做渔娘吗?”他问。

“可以。”她侧着头想了想,“你去打鱼的时候,我在家里织网。黄昏的时候,我可以站在海边等你。”

“不,你是只海鸱,不是吗?”他一本正经地说,“当我出海的时候,你跟着我去,你停在桅杆或者缆绳上,等我一吹口哨,你就飞进我的怀里。”

“很好,”她也一本正经地说,“你只要常常喂我吃点小鱼就行了。”

他揽紧了她,两人相对注视,都微笑着,眼眶也都跟着红了。

火车来了,他们上了车。没有多久,他们到达那小小的渔村了。

这儿是个典型的、简单的渔村,整个村庄只有一条街道,两边是原始的石造房屋,和矮矮的石造围墙,在那围墙上,挂满了经年累月使用过的渔网,几个年老的渔妇,坐在围墙边补缀着那些网,在她们的身边,还有一篮一篮的鱼干,在那儿吹着风。

今天没有下雨,但是,天气是阴沉的。雨,似乎随时都可以来到。俞慕槐穿着一件蓝灰色的风衣,站在海风中,有股特别飘逸的味道。羽裳悄悄地打量他,从没有一个时候,觉得他与她是如此地亲密,如此地相近,如此地相依。他挽着她,把她的手握着,一起插在他的口袋里,海边的风,冷而料哨。

他们的目标并不在渔村,离开了渔村,他们走向那岩石耸立的海滩。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岩石,经过常年的风吹雨打,海浪浸蚀,变得如此怪异,又如此壮丽、嵯蛾。他们在岩石中走着,并肩望着那一望无际的海,听着那喧嚣的潮声。她觉得如此地喜悦,如此地心境清明,她竟想流泪了。

他找到了一个岩石的凹处,像个小小的天然洞穴,既可避风,又可望海,他拉着她坐了下来,凝视岩那海浪的奔腾澎湃,倾听着那海风的穿梭呼晡。一时间,两人都默然不语。半晌,她才低问:

“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

他转过头注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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