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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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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星期天也不是任何假日,天气也不好,一早就阴沉沉的,天空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灰蒙蒙。因此,青年公园门口几乎一个人都没有,那石椅石墙,冷冰冰地竖立在初秋的萧飒里。

高寒没有吃午餐,他十二点多钟就来了,坐在那石椅上,他痴痴呆呆地看着从他眼前滑过去的车辆,心里像倒翻了一锅热油,煎熬的是他的五脏六腑。生平第一次,他了解了“等待”的意义。

时间缓慢地拖过去,好慢好慢,他平均三十秒看一次表。她真的会来吗?他实在没把握。在那焦灼的期盼和近乎痛苦的等待里,他忽然对自己生出一份强烈的怒气。他怎会弄得这么惨兮兮!那个女孩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并没什么了不起!她仅仅是脱俗一些,仅仅是与众不同一些,仅仅是有种遗世独立的飘逸,和有对深幽如梦的眼睛……噢,他咬嘴唇。见鬼!他早就被这些“仅仅”抓得牢牢的了。回忆起来,自己有生以来最快乐最快乐的一刹那,让他感到天地都不存在的那一刹那,是和盼云共同弹奏演唱那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的一刻。

好一句“聚也依依,散也依依”!聚时的“依依”是两情依依,散时的“依依”是“依依”不舍!人啊,若不多情,怎知多情苦!高寒,你是呆瓜,你是笨蛋,你是浑球……才会让自己陷进这样一个深不见底的深井里!你完了!你没救了!你完了!

再看看表,终于快两点了。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他在公园门口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走了不知道多少趟。伸长脖子,他察看每一辆计程车,只要有一辆车停车,他的心就会跳到喉咙口,等到发现下车的人不是她,那已跳到喉咙口的心脏就立即再沉下去,沉到肋骨的最后一根!……他做了四年多的医科学生,第一次发现“心脏”会有这样奇异的“运动”!

两点三分,两点五分,两点十分,两点十五分……老天,她是不准备来了!他烦躁地踢着地上的红砖,心慌而意乱。两点以前,曾希望时间走快一点,奇怪两点为什么永远不到。现在,却发疯般地希望时间慢一点,每一分钟的消逝,就加多一分可能性:她不会来了!他看表,两点二十分,两点半……他靠在石墙上,恼怒而沮丧,她不会来了,她不会来了,她不会来了!他闭上眼睛,心里在发狂似的想:下一步该怎么样?闯到钟家去,闯上楼去,闯进她房间去……天知道,她住哪一间房间?

“高寒!”有个声音在喊。

他迅速地睁开了眼睛,立即看到了盼云。她正站在他面前,一件暗紫色的绸衣迎风飘飞,她的长发在风中轻扬,她站着,那黑淀淀的眼珠里沉淀着太多的不满、愠怒与无奈,她瞅着他,静静地,像一个精雕的瓷像,像一个命运女神……命运女神。他咬咬牙,真希望从没见过她,真希望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她!那么,高寒还是高寒,会笑、会闹、会玩、会交女朋友的高寒!绝不是现在这个忽悲忽喜,忽呆忽惧的疯子!

“我来了,”盼云瞪着他,“你要怎样呢?”

他醒悟过来,站直了身子。

“我们进去谈!”他慌忙说。

走进了青年公园,公园里冷冷落落的,几乎没有几个游人。她默默地走在他身边,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他也不说话,低着头,他看着自己的脚尖,看着脚下的泥土和草地,他还没从那蓦然看到她的惊喜中回复过来。

他们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密林深处,这儿有个弯弯曲曲的莲花池,开了一池紫色的莲花。池畔,有棵不知名的大树,密叶浓荫下面,有张供游人休息的椅子。

“坐一下,好不好?”高寒问,他对自己那份木讷生气,他对自己那小心翼翼的语气也生气。

她无可无不可地坐下了,脸色是阴暗的,像阴沉的天气,一点儿阳光也没有。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努力在整理自己零乱的思绪。

“听我说,高寒,”她忽然开了口,抬起头来,她的眼光黑黑地,深深地,暗暗地,沉沉地盯着他,这眼光把他的心脏又在往肋骨的方向拉,拉扯得他心中发冷了,“你实在不该这么鲁莽,你也没有权利胁迫我到这儿来。我们今天把话说清楚,这是唯一的,也是仅有的一次,我来了,以后,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他定定地望着她。

“我就这么讨厌吗?”他低问,眼睛里燃烧着火焰,他的语气已相当不平稳。

“不是讨厌,而是霸道。”她说,眼光变得稍稍柔和了一些,濛濛地浮上一层薄薄的雾气。“高寒,”她沉声说,“你弄错了对象。你完全弄错了。我不是那种女孩子。”

“不是哪一种女孩子?”他追问。

“不是可以和你玩、笑、游戏的女孩子,也不是可以和你认真的女孩子,我哪一种都不是。”她摇摇头,有一绺发丝被风吹乱了,拂到她面颊上。她的眼睛更深幽了。“我经历过太多的人生,遭遇过生离死别,这使我的心境苍老,使我对什么……都没兴趣了,包括你,高寒。”

他震动了一下。

“看样子,我们在两个境界里,”他咬咬牙,“我这儿是赤道,你那儿是北极。”

“赤道上的女孩子很多,”她慢慢地接口,声音温柔了,她在同情他,像个大姐姐在安抚不懂事的小弟弟。“像可慧,她对你一往情深,你不要错过幸福,高寒。可慧是多少男孩子梦寐以求的。我请你帮我一个忙,绝对不要伤害可慧。”

他瞅着她,眼里的火焰更炽烈了。

“我没有能力伤害可慧。”他打鼻子里说。

“是吗?”

“因为我先被伤害了!受伤的动物连自卫的能力都没有,还谈什么伤害别人!”

“高寒!”她喊,有些激动,“你简直有点莫名其妙!我们本就属于两个世界,彼此相知不深,认识也不深,你像个愚蠢的小孩一样,只知道去追求得不到的东西!哪怕那样东西根本不值得去追求……”

“慢一点!”他忽然叫了一声,把手一下子盖在她的手上,他的手大而有力,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听我说,我知道我看起来像个傻瓜,我知道我鲁莽而霸道,我知道我对你而言是个害了初期痴呆症的小孩子!可是,听我!别说话!我们在狗店门口第一次相遇,你对我而言,只是个偶然闪过的彗星,我从没有梦想过第二次会和你相遇。在钟家再见到你,是第二个‘偶然’。但是,听你弹那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的时候起,我就被你宣判了终身徒刑!你可以嘲笑我,可以骂我,可以轻视我,可以不在乎我……我今天一定要说清楚!从那一天起,每次去钟家,不为可慧,只为你!我知道你的故事,你不必再重复,我知道你的身份,你也不必再提醒我,我什么都不管!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加入,你的未来必须是我的……”

她目瞪口呆,怔怔地望着他。

“你有没有一些自说自话?”

“我是自说自话!但是你已经听进去了!”

“你有些疯狂!”她喘了口气,“高寒,感情要双方面的,我的心早就死了!可惜你来不及加入我的过去,偏偏我只有过去而没有未来!……”

“你有的!”他激烈地说,脸涨红了,他捏紧了她的手,捏得又用力又沉重。“只要你把你心里那扇封闭的门重新打开!你知道你是什么?你并不仅仅是个寡妇,最严重的,你已经成为自己的囚犯……”

她大大一震。对了!心囚!这就是自己常想的问题。他对了,他已经探测到她内心深处去了。她确实是个囚犯,是自己的囚犯,她早就为自己筑了一道坚固的牢房,无法穿越的牢房。

“你封闭你自己!”他继续喊着,激烈地喊着,“你不许任何人接触到你的内心,这就是你的毛病!但是,即使你坐在你那座监牢里,你仍然无法不让你自己不发光不发热,就是这么一点点光和热,你就无意地燃烧了别人!是我倒楣,是我撞了上来,傻瓜兮兮地被这点光和热烧得粉身碎骨!你骂我吧,轻视我吧……我更轻视我自己。为什么要受你吸引?为什么要和你去谱同一支歌?我贱,我没出息,所以我该受苦!你安心要坐牢,我凭什么去为你打钥匙?我恨我自己!你不知道有多恨!恨我自己!恨那个买小尼尼的午后,恨那个认识钟可慧的舞会,恨那个走进钟家的黄昏,恨那支‘聚散两依依’的歌!我更恨的是你!你不该这样飘然出尘,不该这样充满感性和灵气,不该这样清幽高贵,更不该懂得音乐,懂得歌!而且,当我站在钢琴边弹吉他的时候,你就该一棍子把我打昏,而不该用你那对发亮的眼睛来看我……”

她扬着眉毛,微张着嘴。越听越稀奇,越听越困惑,越听越感动……她的眼眶湿了,视线模糊了。他那强烈的表达方式使她招架不住,他那激动的语气和炙热的眼光使她完全昏乱了,迷惑了。她凝视着他,从主动被打成了被动,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了。她只是瞅着他,一瞬也不瞬地瞅着他,眼里泪雾弥漫。

“噢,又来了!”他大大地叹了口气。“你这样的眼光可以杀掉我!”

于是,猝然间,他就把她拥进了怀里,他的嘴唇热烈地压在她唇上。一阵烧灼的感觉烫进她内心深处,她更昏乱了,更迷惘了,更不知身之所在了。他的胳膊强而有力,他的胸怀宽阔而温暖,他的嘴唇湿润而热切……她闭上眼睛,眼泪滑下来了,流进了两个人的嘴中,热热的、咸咸的。她的心在飘浮,飘浮,像氢气球似的膨胀,上升,一直升到云层深处。

忽然,有片树叶飘落下来,那轻微的坠地声已使她心中一震。立刻,思想回来了,意识也回来了。贺盼云!她心底有个声音在大叫着:你在干什么?你忘了钟文樵吗?你忘了你是谁吗?你是可慧的小婶婶哪!你早已无权再爱与被爱了,尤其是面前这个男孩子!

她用力推开他,挣扎着抬起头来,他双目炯炯,亮得耀眼。他的手强劲地箍着她,不允许她挣扎出去。低下头,他再找寻她的嘴唇。

“放开我!放开我!有人来了!”

“我不管!”他任性地。手臂的力量更重了。“只要我一放开你,你又会把自己锁起来!”

是的,她会把自己锁起来,但是,她锁她的,关他何事?她拼命挣扎,在他那越来越紧的束缚里生气了。有种近乎绝望的犯罪感抓牢了她,她恼怒地低喊:

“你放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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