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春天。
春天可能是很多人的,但是,绝不是贺盼云的。
盼云走在街上,初春的阳光像一只温暖的手,在轻抚着她的头发和肩膀。雨季似乎过去了,马路是干燥的,阳光斜射在街边的橱窗上,反映着点点耀眼的光华。盼云把那件黑色有毛领的麂皮外套搭在手腕上,有些热了,外套就穿不住了。她的手背接触到麂皮外套的毛领,狐狸皮,软软长长的毛,软软的,软软的,一直软到人的内心深处去。在她那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多触角的生物,被这柔软的皮毛一触,就紧缩成了一团,带给她一阵莫名的悸痛。这才蓦地想起,这件麂皮大衣,是前年到欧洲蜜月旅行时,文樵买给她的,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
蜜月,文樵,欧洲,佛罗伦萨的主教堂,教堂前的鸽子,石板小路,雕像,拂面的冷风,街头有人卖烤栗子,从不知道烤栗子那么好吃。握一大把热热的烤栗子,笑着,叫着,踩遍了那些古古雅雅的石板小路……这是多遥远多遥远以前的事了?像一个梦,一个沉浸在北极寒冰底层的梦。她皱紧眉头,不,不要想,不能想,她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心头的悸痛已化作一团烟雾,把她从头到脚都笼罩得牢牢的。
心囚。她模糊地想起两个字,心囚。你是你内心的囚犯,你坐在你自己的监牢内,永远逃不出去了。你走,你散步,你活动在台北的阳光下,但是,你走不出你的牢房,那厚重封锁,那阴暗晦涩,那凄楚悲凉的监狱……你走不出了,永远永远。
她站住了,眼眶中有一阵潮湿,头脑里有一阵晕眩,阳光变冷了,好冷好冷。
抽口气,她深呼吸,深呼吸,这是楚鸿志的处方。你该相信你的医生,深呼吸。楚鸿志是傻瓜,深呼吸怎能解脱一个囚犯?
她吐出一口长气,眼光无意识地转向人行道的右方,那儿是一排商店,一家鸟店,有只会说话的鹦鹉吸引了许多路人,那鹦鹉在叽哩咕噜口齿不清地反复尖叫着:
“再见!再见!再见!”
再见?这就是那笨鸟唯一会说的话?再见?人类的口头语,再见,再见,笨鸟,难道你不知道,人生有“再见不能”的悲苦!
不能再想了!她对自己生气地摇头,不能再想了!她逃避什么灾难似的快步走过那家飞禽店,然后,她的目光被一家“家畜”店所吸引了。那儿,有一个铁笼子,铁笼内,有只雪白雪白的长毛小狗,正转动着乌黑的眼珠,流露出一股楚楚可怜的神情,对她凝望着。
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停在铁笼前面,那长毛的小东西祈怜似的瞅着她,紧闭的小嘴巴里,露出一截粉红色的小舌尖,可爱得让人心痛。看到有人走近了,小家伙伸出一只小爪子,无奈地抓着铁笼,轻轻地耸着鼻子,身体发颤,尾巴拼命地摇着……她的眼眶又湿了。小东西,你也寂寞吗?小东西,你也在坐牢吗?小东西,你也感觉冷吗?……她抬起头来,找寻商店的主人。
“喜欢吗?是纯种的马尔济斯狗。”一个胖胖的女主人走了过来,对她微笑着。“本来有三只,早上就卖掉了两只,只剩这一只了,你喜欢,便宜一点卖给你。”
老板娘从铁笼中抓出那个小东西,用手托着,送到她面前去,职业化地吹嘘着:
“它父亲得过全省狗展冠军,母亲是亚军,有血统证明书。你要不要看?”
“嗨!好漂亮的马尔济斯狗,多少钱?”一个男性的声音忽然在她身边响了起来,同时,有只大手伸出去,一把就接走了那个小东西。
她惊愕地转过头去,立即看到一张年轻的、充满阳光与活力的脸庞,一个大男孩子,顶多只有二十四五岁。穿着件红色的套头毛衣,蓝色的牛仔布夹克,身材又高又挺,满头浓发,皮肤黝黑,一对眼珠黑亮而神采奕奕。他咧着嘴,微笑着,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小动物,似乎完全不知道有别人也对这动物感兴趣。
“你要吗?”老板娘立刻转移了对象,讨好地转向那年轻人。“算你八千块!”
“是公的母的?”年轻人问。
“母的。你买回去还可以配种生小狗!”
“算了,我又不做生意!”年轻人扬起眉毛,拿着小狗左瞧右瞧。他脖子上戴了一条皮带子做的项链,皮带子下面,坠着一件奇怪的饰物——一个石头雕刻的狮身人面像。他举着小狗,对小狗伸伸舌头,小东西也对他伸舌头,他乐了,笑起来。那狮身人面像在他宽阔的胸前晃来晃去。他把小狗放在柜台上。
“五千块!”他说,望着老板娘。
“不行不行,算七千好了。”老板娘说。
“五千,多一块不买!”他把双手撑在柜台上,很性格,很笃定。
“六千!”老板娘坚决地说。
“五千!”他再重复着,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开始数钞票。“你到底是卖还是不卖?不卖我就走了!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呢!”
“好了好了,”老板娘好心痛似的。“卖给你了。要好好养呵,现在还小,只给它喝牛奶就可以了。你算捡到便宜了,别家这种狗呵,起码要一万……”
老板娘接过钞票,年轻人抱起小狗转身要走了,好像盼云根本不存在似的……盼云忽然生气了,有种被轻视和侮辱的感觉袭上心头,想也没想,她本能地一跨步,就拦住了那正大踏步迎向阳光而去的年轻人。
“慢一点!”她低沉地说,“是我先看中这只狗的!”
“呃?”那年轻人吓了一跳,瞪大眼睛,仿佛直到这时才发现盼云的存在。他大惑不解地挑起眉毛。“你看中的?”他粗声问,“那么,你为什么不买?”
“我还来不及买,就被你抢过去了!”
“这样吗?”年轻人望着她,打量着她。眼光中有种顽皮的戏谑。“你要?”他问,率直地。
“我要。”她点点头,有些任性,有些恼怒。
“好。”年轻人举起狗来,“八千块,卖给你。”他清晰而明确地说。
“什么?”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八千块!我把这只小狗卖给你!”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故意说得又慢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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