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草(1/2)
1
他们一共是八个人,五个男人,三个女人。
诗苹默默地坐在美嘉的旁边,望着那五个男人彼此忙碌地在帮对方系紧背上的行囊,一面大声地、嘈杂地互相取笑着。克文,她的丈夫正卷着袖子,曲着胳膊在显示手臂上的肌肉给那夏氏三兄弟看,同时高声地嚷着:
“你们别看我都四十了,身体可比你们这些年轻的小老弟强得多呢!尤其你们这三只猴子,把袖子卷起来让我看看,可有这样凸起来的肌肉没有?”
克文那略嫌矮胖的身子,又背着那么大的一个行囊,看起来有点儿滑稽相。夏氏三兄弟中的老大一面系着腰带,一面轻蔑地看了克文一眼,撇撇嘴说:
“你哪里有什么鸡肉?不过有点鸡油罢啦!”
“得了,”站在一棵松树边的江浩回头来笑着说,“老赵还有点鸡油,你们三兄弟就只有几根鸡骨头!”
“什么话!”三兄弟哗然地叫了起来。江浩、克文、美嘉,以及美嘉那个同学燕珍都大笑了起来。连诗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这些人虽然都是克文的熟朋友,但对诗苹而言却全是陌生的,因此她也显得特别地沉默。本来,这次爬大雪山的计划并没有包括诗苹,可是,克文临时却极力劝诗苹参加,诗苹也破例地参加了,主要因为她实在厌倦了家里那份宁静得出奇的生活。
刚刚在这天清晨,她才认识了这小爬山团中的每一个人,在火车站,她首先看到江浩和他的未婚妻李美嘉,江浩是个身材略高的漂亮的青年,有微褐的皮肤和一对闪烁有神的黑眼睛。美嘉更是个美丽得出奇的少女,白皙的皮肤和长而微卷的睫毛使人觉得她像个混血儿。然后,美嘉的同学何燕珍来了,那是个有点喜欢做作的女孩子。接着,三个瘦长的青年喧闹着跑了过来,叫嚣地拍着江浩的肩膀,其中一个顺手也拍了美嘉一下,引起美嘉一声尖叫,克文拉着他们的一个说:
“诗苹,让我给你介绍一下夏氏三兄弟……”
“不是这样介绍的,”江浩跑过来说,“赵太太,让我来介绍,这是夏氏三猴。”然后挨次地指着说,“瘦猴夏人豪,油猴夏人杰,毛猴夏人雄。”
一口气认识了这么多人,使诗苹有点头昏脑涨,至于江浩的这个猴那个猴她根本就闹不清楚,但她颇欣赏这夏氏三兄弟,他们看起来都是洒脱不羁的青年,浑身散发着用不完的精力。
他们转了好几次车,又步行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到达了大雪山林场,林场管理员热情地招待了他们,并且参观了他们的爬山用品后,又坚持要借给他们八个睡袋,因为山上的夜很冷,认为他们仅带毛毯是不够的。然后,林场又用车子把他们送到这儿,再上去,就要开始爬山了。
三位女性被允许不背东西,除了各人一只水壶,每个人一个手提包——其中装着她们自己的换洗衣服,和一部分干粮,而男人们背的东西就复杂了,包括两个帐篷,八个睡袋,五天的干粮和少数几件烹饪用具。夏氏三猴还额外带着两管猎枪。
一切结束停当,江浩大声说:
“我们必须立即出发,无论如何,要在天黑以前找到有水的地方扎营。如果我们的行动太慢,很可能走到半夜都到不了水边。我们这里,除了三位小姐之外,每个人对爬山多少有点经验。赵太太就归赵先生招呼,美嘉既然是我的未婚妻,当然由我管。何小姐呢?就交给你们三只猴子了。可是——”他调侃地望了夏氏三兄弟一眼,又加了一句,“你们可别打架呀!”
听出这话的言外之意,燕珍不依地扭了一下身子,摇着美嘉的手臂说:
“你听他这是什么话,你也不管管!”
“他叫他们三兄弟别打架,干你什么事?”美嘉格格地笑着说,同时对三兄弟远远地做了个鬼脸。
诗苹站了起来,大家纷纷准备出发,江浩又叮咛了一句:
“山上绝对没有什么凶猛的野兽,顶多有几只鹿。我们最要小心的是蛇和蚂蟥,给毒蛇咬一口可不是玩的。蚂蟥那玩意更讨厌,碰到肉就往里钻,扯都扯不出来,大家可要小心。来,开步走!”
八个人走了一条直线,夏氏三兄弟把燕珍夹在中间走在最前,诗苹和克文居中,美嘉和江浩殿后。路很狭窄,但并不十分难走,这是大雪山林场伐木的栈道。但前两天似乎下过雨,路非常滑,大家纷纷折断树枝用来当手杖,三位女士也每人拿了一根。三兄弟开始在向燕珍解释两管猎枪的用法,两管猎枪的扳机一直在咔嗒咔嗒地响。走在后面的美嘉不知在和江浩说什么,一直在格格地笑。克文望了诗苹一眼,问:
“怎么样?累吗?”
诗苹摇摇头,笑笑说:
“才开始就累了还行!”一面望望后面说,“他们真是漂亮的一对!”
“可不是,名副其实的郎才女貌!订婚两年了,想出了国再结婚,江浩是个满有志气的孩子!”
诗苹不再说话,太阳渐渐移到头顶,山路也越来越难走了,汗从每个人头上滴了下来。前面夏氏三兄弟中不知道谁领先高歌了起来:
努力,努力,努力向上跑!我头也不回呀,汗也不擦,拼命地爬上山去……
接着,后面的江浩也高声的加入:
半山了,努力,努力向上跑!上面已没有路,我手攀着石上的青藤,脚尖抵住岩石缝里的小树,一步、一步地爬上山去……
然后,除了克文夫妇之外,大家都加入了合唱,歌声响彻云霄,似乎连天地都被震动了。诗苹知道他们唱的是胡适早期的一首白话诗《上山》,但这首诗被谱成歌她却不会唱。克文更不用说了,对唱歌完全是门外汉,生平只会唱一首国歌,唱起来还会让人笑破肚子。一曲既终,大家停下来乱拍着掌,同时一面笑一面胡乱地喊着再来一个。克文望了望诗苹耸耸肩:
“年轻人!”
“难道你就是老年人了吗?”诗苹微笑地问。
“胡说!你要不要看我的肌肉!”克文玩笑地说。
“算了,留着你的肌肉去向那些猴子神气吧!”
队伍继续向前走,太阳的威力更大了,大家的脚步都滞重了许多,汗开始湿透了衣服。男人们的行囊显然成了一大负担,累极了就用棍子支着后面的背包略事休息。小姐们也显得无精打采了,燕珍首先提议休息,但江浩否决了,因为按林场的山高指示牌来看,他们还没有走到第一天预定行程的一小半。大家继续向前走,江浩不住地提醒着大家节省一点水喝,因为按照地图,他们要到天黑时才能走到有水的地方。克文抬头看了看参天的树木,突然大声地叫前面的三兄弟说:
“看哪,那儿有不少你们的同类昵!”
大家抬起头来看,树梢正有好几只猴子在对他们探头探脑地窥视着。夏人豪举起了猎枪,江浩立即抢上去按住枪管说:
“不要打它们,第一,严禁同类相残。第二,它们都是些没有恶意的小东西。”
美嘉又格格地笑了起来。诗苹不禁看了她一眼,她实在很美,有一对伊丽莎白·泰勒似的大眼睛,高高的鼻子和厚厚的、性感的嘴唇。身段略嫌矮了一些,但并不损于她的美丽。和她比起来,燕珍显得黯然失色,燕珍正是那种最平凡的,找不出特点来的女孩,只是身材还不错。和她们在一起,诗苹觉得自己很老似的,虽然她今年也不过刚满二十六岁。
夏人豪对江浩做了个滑稽的鬼脸,收了枪。大家继续向前走,夏氏兄弟一直东张西望地找寻有没有野兽的踪迹。山路窄而陡,好几次要翻过几块高大的岩石。山耸然直立,从下向上看,只见青黑色的树木和蓝天,山似乎高不可测。人走在山里,听着风声,给人一种渺小空虚的感觉。美嘉开始大声地抱怨天热,并且叽里咕噜地后悔没有带把檀香扇来,又埋怨长裤不如裙子舒服,胶布鞋穿起来不习惯……江浩不耐地说:
“小姐,忍耐点吧,你现在怪天气热,到夜里就会冻得你浑身发抖了!”
“我真想吃冰淇淋!”美嘉噘着嘴撒娇似的说。
“哼!”江浩嘲弄地冷笑了一声,“可惜这儿没有冰店,早知道李美嘉小姐要爬山啊,冰店、饭馆、咖啡厅、电影院都该搬到这山上来的!”说着,他拍了克文肩膀一下。说:“老赵,你知道美嘉准备怎么一副打扮来爬山?白尼龙纱的大裙子,里面还硬绷绷地穿了两条衬裙,白高跟鞋,足足有三寸高!我逼着她换长裤,她还不高兴呢!好像这山上的树和石头都会欣赏她似的!”
“哼,我怎么知道是这样子爬山,我还以为像爬观音山、仙公庙似的,哪里像这样一个劲地在大太阳底下走!早知如此我才不来呢!”美嘉没好气地说。
“又不是我请你来的,还不是你自己一定要来!才开始就抱怨,这以后还要走好几天呢,要打退堂鼓趁早,最好现在就回头!”江浩大声说。
“回头就回头,你以为我稀奇跟你走,神气些什么?”美嘉一跺脚,真的往回就走。
“喂喂喂,这算怎么回事!”克文跳过去,一把拉住美嘉,对江浩说,“老弟,不是我说你,对小姐要温柔点,到底年纪轻,火气大。大家出来玩,吵吵闹闹的多杀风景!来,李小姐,我们到前面去,看看那三只猴子能不能打到什么东西!”
原来夏人豪声称找到了动物的足迹,并打赌说亲眼看到有东西在树丛里动,所以三兄弟簇拥着一个何燕珍,都跑到树林里去了。克文拉着美嘉,也追踪而去。诗苹看了江浩一眼,微微一笑说:
“原谅她!她年纪轻!”
“她不是年纪轻,她根本是无知、胡闹!”江浩愤愤地说。
诗苹又微微一笑,轻声说:
“你不能说错误都在她,你也真的火气太大了一些!”
“你不知道,我早就叫她不要来,她一定要来,来了又抱怨!她哪里想爬什么山,不过想凑热闹罢了!”
诗苹看着脚底下陡峻的山路,很吃力地向上走着。江浩默然地望了她一会儿,问:
“你第一次爬山?”
“是的。”
“很吃力?”
“是的。”
“可是你并不抱怨,也不表示。”
诗苹站住了,望了望山下,眼前是一片的绿。绿的山,绿的树,绿的草。山风猛烈地吹了过来,她的头发全被风吹起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
“这大自然真使人眩惑,站得这么高,迎着风,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我从来不知道世界是这么神奇的。我很高兴我参加了爬山,什么事需要我抱怨呢!这儿,连风和城市里都不同,草和泥土都是香的!”她以新奇而迷惑的眼光环视着四周,像是才从一个长眠中醒来。
“噢!”江浩兴奋地说,“你现在才刚刚开始爬而已,如果你爬到山顶,从山的最高峰看下去,好像全世界都在你的脚底下。天和你只是一臂之隔,星星仿佛都可以伸手摘到,那种感觉才真使人透不过气来呢!”
诗苹看看江浩,他的黑眼睛里焕发着光辉,微褐色的脸颊泛出了一片红润。诗苹点点头说:
“我想我能了解那种感觉!”
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从树丛中传来,克文和美嘉首先穿出树丛,接着燕珍和夏人杰也走了出来,燕珍正抱怨着草太深,满衣服都沾了许多榭衣——那是一种靠粘在其他动物身上而传种的植物。夏人杰在一边帮她耐心地摘取着,江浩对身边的诗苹说:
“你看过这样的打猎没有?这么一大群嘻嘻哈哈的人,真有动物也给他们吓跑了,跑到这么深的草里了,没有被蛇咬一口算他们的运气!”
夏人雄和夏人豪最后走出来,沮丧地提着两管猎枪。
“怎么样?”江浩扬着声问,“猎到了什么?大象还是狮子?”
“这儿什么动物都没有,”夏人雄说,“除了蚱蜢以外。”
“还有你们的家族!”燕珍说,指指树上的猴子。
大家都笑了。向前又走了半小时,他们发现了一个比较平坦的斜坡,上面长满绿茸茸的草,美嘉首先找了一个树荫,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下一躺,把手中的手提包扔得远远地说:
“我要休息了,天塌下来我也不管了!”
于是,大队人马都停了下来,男人们卸下了沉重的行囊,一个个坐了下来。克文靠在一棵树上直喘气,汗把衣服湿得透透的,像才从水里爬起来一样。夏人杰走到克文身边,调侃地说:
“怎么,你的肌肉好像并不太帮你忙嘛,我们比赛一下,别休息,再一口气爬他两小时怎样?”
克文拱了拱手说:
“谢谢,老弟,我实在不敢和猴子比爬山!”
大家都打开行囊,开始吃午餐——罗宋面包、罐头牛肉是主要的食品。每个人都吃得狼吞虎咽,连美嘉都一口气吃了三个面包。江浩开了一个凤梨罐头,送到诗苹面前,诗苹拿了一块,对江浩笑笑说:
“别侍候我,去侍候她吧,年轻人吵吵架是常事,不要把别扭闹大了!”她指了指美嘉,后者正和燕珍坐在三个兄弟的中间,三兄弟在争着给她们的面包抹牛油。
“她正在享受她的生活,我不想打搅她!”江浩冷冷地说,把凤梨罐头送到克文面前去。
休息了四十分钟,江浩第一个站起来,鼓着掌催促大家动身,美嘉躺在地上假寐,脸上盖了一条手帕。听到江浩的声音立即翻了个身,叽咕着说:
“我才不高兴走呢!”
大家都站起来整理行装,只有美嘉仍然赖在地上。诗苹走了过去,轻轻揭起她脸上的手帕,温柔地一笑说:
“起来,我们一块儿走吧!”
美嘉不好意思地红着脸,一翻身坐了起来。
队伍又向前开动,夏人杰扛着一管枪走在最前面,又扯开了喉咙开始高歌了:
努力,努力,努力向上跑!我头也不回呀,汗也不擦,拼命地爬上山去!
2
黄昏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水边。美嘉欢呼了一声,把手提包一抛,就对着小溪跑去,一面跑一面把鞋子也脱了下来,一脚踩进水里,高声叫着说:
“燕珍,来呀,这水凉极了,舒服极了!”
燕珍也跑了过去。男人们放下行囊,立即开始觅取架营帐的地方。因为离天黑已经很快了,他们必须在天黑以前把营帐竖起来。找好了地点,大家就匆匆忙忙打开背包,开始扎营。诗苹站在一边问:
“需要我帮忙吗?”
“不,”江浩说,“如果你想洗洗手脸,最好赶快去,天一黑溪水就变得冰一样冷了!”
诗苹走到水边,美嘉正和燕珍在彼此泼着水,两人身上都湿淋淋的。诗苹洗了手脸,把脚也泡进水里,走了一天山路的脚,泡进水中真有说不出的舒服。太阳很快地落了山,黑暗几乎立即接踵而至。诗苹穿上了鞋,溪水已经变得很冷了。美嘉和燕珍也匆匆上岸,拭干了水,穿鞋子。忽然,燕珍发出了一声尖叫,美嘉下意识地大喊着:
“蛇!蛇!”
男人们冲了过来,夏人豪和夏人杰举着两管猎枪,江浩拿着一根大木桩。文跟在后面跑,拼命追着问什么事。燕珍直起了腰,惨白着脸,举起了右手。右手的小指上,不知被什么咬了一口,立刻红肿了起来。夏人豪问:
“你看到蛇了吗?”
“我什么都没看到,刚俯身穿鞋子,就给咬了一口。”
夏人杰拿枪管在附近的草里乱扫了一顿,什么都没有。江浩走过去,对燕珍的伤口仔细看了看,低下头在草堆里寻找,不一会儿,他小心地摘下一片叶子,举起来说:
“就是这个!”
那是一个长形的叶片,上面密布细小的针尖形的东西。江浩笑着说:
“求生的一种,它靠这种方式来攫取食物,”他把叶子丢得远远的,对燕珍说,“没关系,明天就好了!”
一场虚惊就此过去。大家来到帐篷边,两个帐篷都已经竖好了,底下垫着油布,江浩找出一罐黄色的粉末,围着帐篷撒了一圈,诗苹问:
“这是什么?”
“硫磺粉,防蛇的。”
天气骤然地凉了起来,山风呼啸而来,四周全是树木的沙沙声,大家都找出预先带来的毛衣,但仍然冷得发抖,美嘉又在喃喃地抱怨了。夏人杰找来一堆干的树枝,没多久,帐篷前的空地上已生起了一堆熊熊的火。克文提了水来。用石头架了一个炉子,诗苹在自己的手提包里找出一罐咖啡,用带来的水壶煮了起来。咖啡香味弥漫四处,从水边洗了手脸回来的江浩和夏氏兄弟不禁发出一阵欢呼。
围着营火,饱餐了一顿之后,疲劳似乎恢复了不少。夏人雄摸出了一只口琴,悠哉游哉地吹着小夜曲。火光跳跃着,映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是红的。诗苹用双手抱住膝,沉思地凝视着那堆猛烈燃烧着的柴火,这种夜色、这呼啸的风声、这帐篷,都带着另一种奇异的味道,使人感觉是置身在一个梦里,而不像在现实中。
克文首先打了个大哈欠,声称他必须睡觉了。江浩发给每人一个睡袋,劝大家连毛衣都别脱,就这样睡在睡袋里,因为夜里会非常冷的。五个男人睡一个帐篷,三个女人睡另一个。美嘉伸头到帐篷里看了一眼,就叫着说:
“天呀,这样也能睡觉的吗?”
“小姐,你将就点好不好?”江浩皱着眉说。
美嘉叹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火光照着她水汪汪的眼睛,美丽得出奇。她睡意朦胧地注视了江浩一会儿,低声说:
“浩,你今天怎么专找我闹别扭!”
“没有呀,别多心!去好好睡一觉,希望你有个好梦!”
美嘉和燕珍先后钻进了营房,男人们也纷纷地去睡了。只有江浩仍然望着营火发怔。诗苹钻进帐篷,美嘉正在对燕珍说:
“爱情,就是这么回事,你必须抓住它,要不然它就会飞跑了!”她发现了诗苹,突然问,“赵太太,你为什么嫁给赵先生?”
诗苹一愣,接着笑笑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嫁给他?”
“我不知道,我想你不会爱他的,他比你大那么多,而且——而且你又那么美,你应该嫁一个年轻的——像江浩那样的男人!”
“可是年轻的人是浮的,情感热烈却不可靠,克文那种人很稳重笃实,最起码可以给你安全感。”她想起自己的初恋,那个拿走了自己的整个心又将她轻轻抛掷的年轻人,感到那旧日的创痕仍然在流血。“你又为什么要和江浩订婚呢?”她问。
“怎么,我爱他呀!”美嘉坦率地说,“他很漂亮,不是吗?大家都说他是美男子!”再度打了个哈欠,她翻了个身,“哦,我困极了。”阖上眼睛,她又叹了口气,“唉,我真想念家里的席梦思床。”
诗苹望着她,她很快地睡着了。再看看燕珍,也早已入了梦乡。用手抱住膝,诗苹感到毫无睡意,美嘉的几句话勾起她许多回忆,思潮起伏,越来乱。又披了一件衣服,她悄悄地走出帐篷。迎接她的是一阵扑面而来的冷风,她不禁打了个寒噤。火边,她诧异地发现江浩仍然坐在那儿,正默默地在火上添着树枝。她走了过去,江浩惊觉地回头来看着她:
“怎么还没睡?”他问。
“睡不着,想出来看看!”她打量着四周,月光很好,到处都朦朦胧胧的,树木是一幢幢的黑影,远处溪水反映着银白色的光芒。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脱口而出地念:“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很美,是不?”江浩问,“有一个画家能把这景致画出来吗?”他望着远处,低声说,“我本来对绘画和文艺有兴趣,可是我却念了森林系!”
“为什么?”她问。
“出路问题,像做生意一样,这是投机!”他对自己冷冷地嘲笑了一声,又接着说,“我的出身是孤儿院,从小我为自己的生活奋斗,我怕透了贫穷,我不能学一门无法谋生的东西,再去受喝西北风的滋味!”
诗苹默默不语,这使她想起嫁给克文的另一个原因——贫穷。他有钱,这是张长期饭票。
“你觉得美嘉怎样?”江浩忽然问。
“美丽、善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诗苹说。
江浩注视着诗苹,黑眼睛里闪着一丝奇异的光。
“我以前追求美嘉的时候,追她的人起码有一打,能够打败这些人而获得成功,我认为自己简直是个英雄。而且,和她订婚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她家庭富有,而她又是独生女,她父母准备送我们出国。我久已想出去念书,也出去淘金,我渴望金钱和名誉,我渴望成功!”他看着火,双手握拳,诗苹可以从他的拳头里看出属于一个青年的壮志和野心。他抬头对诗苹惘然一笑说:“你可以认清我了,一个庸俗的、平凡的人!”
“未见得如此,你的想法并没有错,青年不追求金钱和名誉又追求什么呢?从小,我们的父母和师长教育我们都是要有远大的志向。我一直到二十岁,还幻想着有一天能拿到诺贝尔的文学奖金!”
“你写作吗?”他问。
“二十岁以前我写作,二十岁之后我的志向是做一个最平凡的人——我不再追求任何东西。”
“为什么?”
“我认为人生只有‘现在’是最真实的,其他全是虚幻,为了渺不可知的未来,我们常常会付出过多的代价,到头来仍然是一场空的!二十岁我遭遇了一场变故,一个我可以为他生也可以为他死的男孩子和另一个女孩结婚了,这使我看穿了一切,名、利、爱情!”
江浩深深地望着她。
“你好像给我上了一课!”
“不!”诗苹有点慌乱地说,“别听我胡说八道,这月光、这夜色,以及这营火使我迷惑,我讲了许多不该说的话!青年人应该有点抱负的!”
“你说‘青年人’,仿佛你已经很老了!”他笑着说。
“我常觉得自己很老了!”
“你多少岁?”
“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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