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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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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碧潭,人群像蚂蚁般蜂聚在四处:吊桥上、潭水中、小船上、茶棚里,到处都是人。而新的人群仍像潮水似的涌了来。

我坐在水边上,把头发塞进了游泳帽里,午后的太阳使我头发昏,碧绿的潭水在对我诱惑地波动着。维洁在我身边不住地跳脚,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一面叽里咕噜地抱怨个不停:

“该死的大哥,约好了又不守时,一点信用都没有,看我以后还帮你忙不?”

我望着维洁,她的嘴噘得高高的,束在脑后的马尾巴在摆来摆去。听着她的抱怨真使我又好气又好笑,怪不得今天下午她像阵旋风似的卷进我家里,不由分说地就死拖活拉地要我到碧潭来游泳,原来又是她那位大哥在捣鬼!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我也乐得好好地玩玩,整个一个暑假,这还是第一次出来游泳呢!

“喂,你去等你的大哥吧,我可要去游泳了!”我说,站起来就向潭水里跑去。“喂,别忙嘛,他已经来了,我看到了!喂喂,小鹧鸪,你别跑呀!”

该死,她居然在这大庭广众中叫起我的诨名来了。这原是我小时候,喜欢咕咕唧唧学舌,爸爸就戏呼我作“小鹧鸪”,结果喊成习惯了,全家都叫我小鹧鸪,我的本名绣怡反而没人叫了。直到我长大了,大家才改口。不过至今爸爸还是常常叫我几声小鹧鸪,不知怎么给维洁听到了,就也“小鹧鸪,小鹧鸪”地乱叫。我对她瞪了一眼,摆摆手说:

“他来了就让他来吧,与我何干?”说完就溜进了水里。清凉的潭水,使我浑身一爽,把头也钻进了水里,我开始向较深的地方游去。然后又换成了仰泳,躺在水面上,阳光刺着我的眼睛,但却温暖而舒适,我阖上眼睛,充分地享受着这美好的太阳,美好的潭水,和这美好的世界。

“啪”的一声,一样东西打在我身旁,溅了我一脸的水,我翻身一看,是一块柚子皮,抬头向岸上看去,维洁正在对我胡乱地招手,一面把新的柚子皮扔了过来。我游过去,潜泳到岸边,然后猛然从水里钻了出来,维洁仍然在水面搜寻着我的踪迹,手里举着一块柚子皮不知往哪儿扔好,嘴里乱七八糟地在咒骂:

“这个死丫头,鬼丫头,下地狱丫头!”

我爬上岸,维洁吓了一跳,我禁不住大笑了起来,维洁愣了一下,也跟着大笑了。在维洁旁边,我看到两个青年,一个是维洁的大哥维德,另一个我却不认识,笑停了,维德才走过来,对我彬彬有礼地点了个头,像小学生见老师似的,我又想笑,总算忍住了。他指了指身边的人,对我说:

“这是我的同学任卓文,刚刚在桥上碰到的。”又对任卓文说,“这是我妹妹的同学,江绣怡小姐!”

我望着任卓文,他是个高个子、宽肩膀的青年,眼睛亮亮的,带着一种思索什么似的神情,像个哲学家。猛一注视之间,这张脸我有点“似曾相识”,仿佛在哪儿见过,不禁盯住他多看了几眼,等到发现他也一瞬不瞬地注视我时,我才慌忙调开眼光,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见鬼!”而且我这水淋淋、穿着游泳衣的样子见生人总有点不自在,我用毛巾裹紧了身子。问:

“你们也来游泳吗?”

“唔。”维德吞吞吐吐地,“我想,请江小姐和舍妹到茶棚里喝两杯汽水!”

“江小姐和合妹”,多文诌诌的措词,像是背台词似的,同时,他那涨红了的脸实在使我提不起兴趣,我奇怪那么洒脱的维洁却有这么一个拘束的哥哥,我摇了摇头说:

“我不渴,我宁愿游泳去!”转过头,我对任卓文说,“你游不游?”

“不!”他摇了一下头,笑笑。“我不会游。”

不会游,真差劲!尤其有那么一副好骨架子。我挑挑眉毛,想还回到潭水里去,维洁一把拉住了我:

“别跑,小鹧鸪,我提议大家划船!”

我瞪了维洁一眼,心想还好,“小鹧鸪”这名字并不算十分不雅,否则给她这样喊来喊去的算什么名堂?任卓文正望着水边一堆戏水的孩子发呆,听到维洁的话突然转过头来,对我紧紧地盯了一眼。然后望着维洁,有点尴尬地笑笑说:

“划船我也不行!”

“只要船不翻就行了嘛!”维洁不耐地说,“这样吧,我们租两条小船,大哥和绣怡一条,我和这位先生一条,如果你真不会划就让我划,包管不会让你喝水!”

“我看,我看,”维德扭扭捏捏地说,“我看我们租条大船吧!”

维洁对她哥哥凶狠狠地瞪了一眼,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没有用,窝囊透了!”就赌气似的说,“好吧,大船就大船!”

我望着任卓文,忍不住地说:

“你为什么不学划船游泳?游泳去,我们教你!”

“不,”他笑笑,颇不自然,“我也赞成划大船!”

真倒楣,碰到这两个没骨头的男人,还不如自己玩玩呢!我满心不高兴,如果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是我的兄弟的话,我一定要把他掀到水里去灌他一肚子水。大船来了,维洁头一个冲上船去,差点被绳子绊个斤斗。我和维洁相继上了船,任卓文也轻快地跳了进来,船身晃了一下,他用右手拉住了船篷支持了身子平衡。忽然,我发现他的左手始终没有动过,呆板板地垂在身边,我冲口而出地说:

“你的左手怎么了?”

他望了我一眼,神情显得有点古怪,然后用右手拍拍左手说:

“这是一只废物!”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的左手已经残废了,怪不得他不便于游泳和划船!轻视心一消失,我的同情心不禁油然而生,我点点头说:

“是不是小儿麻痹?”

“不,”他望着我,“是为了一只风筝。”

“风筝?”我问,脑子里有点混乱。

“是的,一只风筝,一只虎头风筝!”

“哦。”我抽了一口冷气,紧紧地望着他,难怪我觉得这张脸如此熟悉,这世界原来这么小呀!“哦,”我咽了一口口水,困难地说,“你是阿福!”

“不错!”他笑了,竟笑得非常爽朗。“你没有变多少,小鹧鸪,除了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个大女孩之外。一看你从水里上岸我就疑惑着,但是我不敢认,已经太久了!要不是许小姐喊了一声小鹧鸪,我真不敢相信是你!”

“你,你这只手,一直没有好吗?”我艰涩地问,简直笑不出来。

“这是我母亲的愚昧害了我,但是,它并不太影响我。”他轻松地说,仍然笑着,然后说,“你的脾气也没有变,还是那么率直!”

“哦?”我靠在船栏杆上,手握住栏杆。维洁兄妹诧异地望着我和任卓文,我向来长于言辞,现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奇怪任卓文怎么能笑,怎么还有心情来讨论我的脾气?我目不转睛地盯住他那只残废的手,胃里隐隐发痛,整个下午的愉快全飞走了。

六岁,对任何人而言,都只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年龄。但,爸爸常说古人有八岁作官,十岁拜相的,那么,我距离作官拜相的年龄也不过只差一丁点儿了。可是,我却只会爬到树上掏鸟窝,踩在泥田里摸泥鳅,跟着附近的孩子们满山遍野地乱跑。我会告诉人鼬鼠的洞在哪儿,我会提着一条蛇的尾巴来吓唬隔壁的张阿姨,我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草莓,我能辨别有毒和无毒的菌子。但,假如有人问我一加一等于多少,我会不假思索地说等于一万。

那时,爸爸在乡间的中学教书,我们都住在校内的宿合里,左右全是爸爸同事的眷属,孩子们总数约有五十几人,男孩子占绝大多数。虽然妈妈用尽心机想把我教育成一个斯斯文文的大家闺秀,可是我却一天比一天顽皮。我喜欢混在男孩子堆里,整天弄得像个泥猴。妈妈气起来就用戒尺打我一顿,但那不痛不痒的鞭打对我毫不奏效,只有两次,妈妈是真正狠揍我,一次为了我在张阿姨晒在外面的毛毯上撒尿,另一次就是为了阿福。

阿福,他是老任的儿子,老任是学校里的清扫工人。阿福出身虽低微,却是校内孩子们的头儿,第一,他的年龄大个子大。第二,他已经念了乡间小学。第三,他有种任侠作风和英雄气概。第四,他有一个蛮不讲理而其凶无比的母亲,如果谁招惹了阿福,这位母亲会毫不犹豫地跑出来把那孩子揿在泥巴里窒息个半死。基于以上几种原因,阿福成了我们的领袖,但他却不大高兴跟我玩,因为我是女孩子,而且我太小了。

那天,我们有七八个孩子在校园里放风筝,我拥有一个最漂亮也最大的虎头风筝,得意洋洋地向每个人显示。可是,当那些乱七八糟的小风筝都飞得只剩了个小黑点,我这个漂亮的虎头风筝仍然在地下拖,我满头大汗地想把它放起来,可是无论我怎么跑,那风筝就不肯升过我的头顶。那些孩子们开始嘲笑我,我心里一急,就更拿那个风筝没办法了。这时阿福走了过来,他一直在看我们放风筝,因为他自己没有得放。

“让我帮你放,小鹧鸪。”他说。

我迟疑了一下,就把线团交给了他,他迎着风就那么一抖,也没有怎么跑,风筝就飞了起来。我开始拍手欢呼,阿福一面松着线团,一面沿着校园兜圈子走,我跟在他后面叫:

“还给我,我要自己放了!”

但他的兴趣来了,越走越快,就是不肯给我,我开始在他身后咒骂,别的孩子又笑了起来。就在这时,线绕在一棵大树枝上了,那棵大树长在围墙边上。我跳着脚叫骂:

“你弄坏我的风筝了!你赔我风筝!”

“别急,”阿福不慌不忙地说,“我爬到围墙上去给你解下来。”围墙并不高,我们经常都爬在围墙上看星星的。阿福的意思是上了围墙,再从围墙上爬上树。当他爬上围墙,我也跟着爬了上去。可是,等不及阿福上树,绳子断了,那个漂亮的虎头风筝顺着风迅速地飞走了。我先还仰着头看,等到风筝连影子都没有了,我就“哇”地大哭了起来,跺着脚大哭大闹:

“你赔我风筝,我的虎头风筝,你还我来!还我来!”

“我做一个给你好了!”阿福说,多少有点沮丧和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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