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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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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天空是一片暗沉沉的灰色,无边的细雨,轻轻地敲着玻璃窗,声音单调而落寞。

霭如坐在梳妆台前面,用手托着下巴,无意识地凝视着前面那片镜子,室内是昏暗的。镜子里只反映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的眼光穿透了镜子里的人影。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室内静静的,静得使人窒息。早上,她才得到子凯已经在日本和一个日本女人同居的消息。虽然她并不爱子凯,但这消息仍然搅乱了她的心情。这事好像迟早会发生的。子凯,这名字对她似生疏而又熟悉,她几乎无法相信这就是她结缡五载的丈夫,她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甚至不能把子凯这名字和他的脸凑在一起。结婚五年来,她让子凯把她安排在这栋华丽的房子里,却像一个遁世者一样蛰伏着。她拒绝参加子凯商业上的应酬,也不出席任何宴会,像一条春蚕,用丝把自己紧紧地缠住。子凯,她知道自己也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虽然他风流成性,但她的冷漠也促使他另找对象。现在,他从她身边走开,把自己安排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她只觉得这事非常地自然,也非常地合理。只是,在这种春雨绵绵的长日里,她更添上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哀愁,这哀愁压迫着她,使她惶惑,也使她慌乱。

靠着梳妆台,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时间仿佛走得很慢。她听到门铃响,也听到楼下下女走去开门的声音。她没有动,她知道子凯在一两个月内还不会回来,这一定是送信的,或者是子凯的朋友。这些下女会打发的。可是,她听到下女的脚步走上了楼梯,同时,下女的尖嗓子扰乱了她的宁静。

“太太,有人找你!”

霭如在镜子里对自己匆匆地瞥了一眼,没有施脂粉的脸显得有些苍白,眼神是迷茫而寂寞的。打开了门,下女阿英正站在门外。霭如不经心地问:

“是谁?男的还是女的?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先生不在家,让他改天来?”

“我跟他讲过啦。他说他是来找太太的!”

“找我?”霭如有点诧异地问,一面向楼梯走去,她没有朋友,也不爱应酬,子凯的朋友她更懒得周旋,这会是谁?

下了楼梯,她一眼看到客厅的窗子前面,站着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他正背对着她,注视着窗外的细雨。他身上仍然穿着雨衣,连雨帽都没有摘下,雨衣的领子竖着,遮住了脖子。霭如感到一阵迷惑中又混进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她扶着楼梯的扶手,手心微微有点出汗。这男人,他明明听到了她下楼的声音,但是他却并不回头。霭如扬着声问:

“请问——”

那男人蓦地转过了身子,雨帽压得很低,但那对闪亮的眼睛却从帽檐下敏锐地盯着她。霭如觉得浑身一震:竖起的衣领,压低的帽檐,那对敏锐而深沉的眼睛;霭如张着嘴,一刹那间,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只感到浑身的血液加速了运行,心脏跳进了口腔。这情形,这姿态,依稀是十几年前那个下雪的晚上。一个名字在她脑子里,心里,和口腔里回旋,但却喊不出口。

“霭如,不认得我了?”那男人取下了帽子,一张漂亮的,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她面前。依然是当年那样深邃的眼睛,依然是当年那两道浓眉,连那嘴角的两道弧线,也依然如旧!只是,时间没有饶过他,鬓边已有了几许白发,额上也添上了几道皱纹。但,这些并不影响他的漂亮,霭如仍然可以感到他身上的磁力。她定定地望着他,他也怔怔地注视着她,经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沉默。霭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刚从梦中醒过来。

“孟雷,是你吗?你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意外!”她说,竭力放松自己的情绪。

“我刚从美国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寻你!”孟雷说。继续注视着她,似乎想看穿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胞是如何组织的。

“啊!孟雷,脱下你的雨衣,你请坐,我叫阿英给你倒杯茶!”霭如有点慌乱地说。

孟雷脱下了雨衣,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霭如跑出跑进地忙了好一会,倒了两杯茶,又端出几盘西点。她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端茶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以致茶泼出了杯子。终于,她在孟雷的对面坐下来。孟雷的眼光始终在她脸上打转,他的眼睛里包含了过多的爱情与怜惜。霭如看了他一眼,立即逃避似的把眼光调回窗外。

“台湾的天气真坏,忽晴忽雨,昨天还是大晴天,今天就变成这个样子!”霭如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是的,下雨天使人沉闷。”他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你在美国住在什么地方?”她问,客套地。像对一个陌生的客人。

“洛杉矶!”

“那儿的天气好吗?”

“很好,像现在这个季节,洛杉矶比这里还要暖和。”

“那里不像台北这样多雨吧?哦,你在洛杉矶,一定也参观了好莱坞?”

“是的!”

“那些电影明星可爱吗?——我是说,你也见到不少电影明星吧!”霭如一连串地问着问题。

“并没有见到什么明星,我很少到那儿去,事实上,侨居美国十年,我只去过一次。”

“哦——”霭如望着面前的茶杯,竭力想找话题。“如果我去那儿,我一定要设法见几个明星,像葛丽亚·嘉逊、苏珊·海沃德……哦,你常看电影吗?”

“不,很少看!”

“我也很少看。”

霭如说。然后,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讲,空气显得有些沉闷,半晌之后,霭如突然跳了起来。

“你在美国住了那么久,一定喝不惯茶,我让她们煮点咖啡去!”

“慢点!不要走!”孟雷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站住了,孟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她觉得呼吸急促,眼光模糊,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孟雷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地温柔地响了起来,“告诉我,你好吗?你过得快乐吗?”

霭如迅速地抬起了头,直视着孟雷的脸,十年来的愤怒抑郁和悲哀在一刹那间齐涌心头。她从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冷峻地说:

“你到底来做什么?你又想知道些什么?”

“我来,为了想见见你,想知道的,只是你过得是不是幸福?”

“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资格来过问我的幸福?”霭如犀利地说,脸上罩着一层寒霜。

“霭如,还和十年前一样,那么倔强,任性!”孟雷平静地望着她,两道眉微微地锁着。

霭如猛然泄了气,她无力地坐回沙发里,端起了自己的茶,把茶杯在手上旋转着。火气过去了,代而有之的,是一抹凄凉。她叹了口气说:

“不!十年给我的变化很大,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她看了孟雷一眼,“你太太好吗?”

“她死了!”孟雷简短地说,“去年春天,死于胃癌!”

“哦!”霭如大大地震动了一下,接着又问,“孩子呢?”

“在美国读书。”

“你来台湾,有什么事吗?”

“只有一件,找你!”

霭如望着他,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有点颤抖。

“你难道忘了,我曾经发过誓,这一辈子再也不要见你!”她说。

“我没有忘,就因为你这一句话,所以我又来了。”

霭如不再说话,只注视着自己手里的茶杯,茶杯里浮着一朵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白花,小小的雪花。是的,雪花,那漫天漫野的雪,那堆满了门前的雪,那一望无际的雪——

北国的冬天,朔风带来了酷寒和大雪。

晚上,霭如点燃了煤油灯,罩上灯罩。晚饭是提早吃了,从现在到睡觉,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她该怎样度过?刚刚过了农历年没有多久,往常,家里这个时候是很热闹的。但今年不同,哥哥的突然去世使全家陷入了最大的悲哀,所谓全家也只是两个人,她和年老的父亲。父亲已六十几岁,哥哥是他承继香烟的唯一一个人,骤然弃世,给他的打击是不可思议地大。因此,哥哥的丧事刚办完,父亲就病倒了,霭如才高中毕业,正在北平准备考大学,接到消息立即回到乡下的农庄里来服侍老父。现在两三个月过去了,父亲的病虽不严重,但也一直没有痊愈。

霭如叹了口气,在火盆里加上两块炭,泡上一杯香片,在书桌前坐了下来。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看看封面,是本《唐诗别裁》。随便一翻,正好是李白的《花间独酌》。霭如轻轻地念了两句: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就把书往桌上一放,对着灯默默出神。夜是宁静的,只有穿过原野的风声,和窗棂被风刮动的声音。霭如倾听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却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烦躁。父亲房里没有声音,大概已经睡熟了。家里除了她和父亲之外,只有一个耳朵有毛病的老周妈,现在一定也在厨房灶前打盹。霭如忽然觉得一阵凄惶和寂寞,重新翻开了《唐诗别裁》,她不禁自言自语地说:“李白还可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今天晚上这么大的风雪,大概也无月可邀,我连这样的三个人都凑不起来呢!”于是她忽然想起另一阕清人的词:

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

她看看灯下自己的影子,不由哑然失笑。但,突然间,她抛下书,站了起来。在窗外的风雪声中,她听到另一种踏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她知道这附近只有他们这一家,再过去,要走五里路,才是赵家的农庄。这样的深夜,这会是谁?她侧耳倾听,脚步声似乎消失了,除了呼啸的风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大概是我神经过敏。”霭如想。但经过这样一来,霭如却有点不放心起来,最近这一带的治安听说不大好,家里只有病弱的老人和妇女,不能不特别小心。提起了煤油灯,她走出了自己的卧房,穿过了中间的堂屋,四面检查了一下门窗,然后走到大门前面。大门是闩好的,但她却听到门外有声音,为了放心起见,她拉开了门闩,打开大门,一阵凛冽的寒风夹着大片的雪花对她迎面扑了过来,她退后一步,猛然呆住了。

门外,一个高高个子,手提着旅行袋的男人正站在屋檐下,穿着一件长大衣,衣领向上翻,遮住了下巴,毡帽压得低低的,一对锐利的眼光从帽檐下向她注视着。

“啊!”霭如惊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向后面退了一步。“你是谁?”在她心中,这一定是鬼魅和强盗之流。

“对不起,小姐,我能请求在这儿借住一夜吗?”那男人礼貌地问。从措辞和语调来判断,显然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你是谁?”霭如戒备地问,仍然拦在门口,没有欢迎的意思。

“我姓孟,我叫孟雷,从李庄来,预备到前面镇里去,没想到遇到这场大雪,在路上耽搁了。不知你父亲在不在家?我可以请求借住一夜吗?”那男人耐心地解释着,肩上和帽子上积满了雪,每说一句话,嘴里的热气就在空中凝成一团白雾。霭如提着灯,依然挡着门,如果是往常,她不会拒绝一个风雪中的客人。可是,现在情况不同,父亲病着,家里除了父亲之外没有第二个男人。这人她不知道他的底细,她也不敢做主请他进来。而且,在目前的情况下,老周妈耳目不灵,收容一个陌生人实在有许多不便。于是,她摇摇头说:

“对不起,我父亲不在家。你想借住的话,向北再走五里路,有一个农庄,他们一定会欢迎你的。”

那男人望了她几秒钟,然后冷冷地说:

“请原谅我,我已经和风雪奋斗了一整天,实在没有勇气再去走那五里路。”

霭如有点冒火,这人总不能强迫别人收留他呀!于是也冷冷地说:

“也请原谅我,家里没有男人,不便于留你!”

但,就在这时,父亲苍老的声音传来了:

“霭如呀,你在和谁说话?”

孟雷狠狠地盯了她一眼,霭如立即尴尬得面红耳赤,正想再找理由来拒绝这人,孟雷已经一脚跨进门槛,反手关上了大门,对她微微一笑,调侃地说:

“我能见见刚才说话的那位不是男人的老先生吗?”

霭如咬住下嘴唇,愤愤地说:

“你说话客气一点,那是我父亲。”

“是吗?我以为你父亲不在家呢!”孟雷淡淡地说,一面脱下了毡帽,抖落上面的雪。

霭如气得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可是,她立即发现孟雷的眼光里有几分欣赏的意味,而且,她也颇被这男人漂亮的仪表所惊异。她正预备找几句刻薄的话来骂骂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父亲又在里面喊了:

“霭如,到底是谁呀?”

“是一个过路的人,他‘一定’要在我们家借住一晚!”霭如扬着声音回答,特别强调那“一定”两个字。

“外面不是下着雪吗?请他进来吧!叫周妈打扫问房子给他睡!”父亲说。

霭如颇不情愿地看了孟雷一眼,气呼呼地说:

“好吧!请进!”

霭如在前面,把孟雷带进了堂屋,把灯放在桌子上,对孟雷冷冰冰地说:

“你请先坐一下,我叫人去打扫一间房间!”

“我能拜见令尊吗?”孟雷文质彬彬地问。

“你能,可是你不能!我父亲有病,早就睡了!”霭如挑着眉毛说,接着又问一句,“你还有什么‘能不能’的事要请问?”

“是的,还有一件,能不能给我一个火?”

经他这么一说,霭如才发现孟雷的大衣早被雪水湿透了,虽然他在克制着,但他仍然禁不住地在发抖。他的嘴唇已冻紫了,经房里暖气一烘而骤然溶化的雪水正沿着袖管滴下来。霭如一语不发地走出去,先到哥哥的房里,在衣橱中找出一件哥哥的厚大衣,然后到自己房里,把自己常用的一个烤篮里加上红炭,一齐拿到堂屋里,先把大衣丢给孟雷说:

“脱下你的湿大衣,换上这件干的。这里有个烤篮,你先拿去用,我去叫周妈给你倒盆热水来,你可以洗洗手脚,等会儿我再给你弄个火盆来!”

孟雷接过大衣,默默地换掉了自己的湿衣,又接过了烤篮,在霭如要退出去的时候,他叫住了她:

“我怎么称呼你?”

“我姓李,叫霭如,云霭的霭,如果的如。”

“谢谢你,李小姐。”

霭如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房子。在厨房中,她叫醒了正在打盹的老周妈。周妈从梦里惊醒过来,一面端热水出去,一面叽叽咕咕地诅咒着这位不速之客。霭如沉思了一会儿,走到自己房里,把火盆加旺了,然后到堂屋里对孟雷说:

“如果你不介意,你就住我哥哥的房子吧,只有这间房子被褥一切都现成。不过,火盆必须你自己来搬,我们都搬不动。”

“你哥哥不在家吗?”

“他——死了,才去世四个月,你怕吗?”

“怕什么?”

“我哥哥。”

“不!我不怕!”孟雷微微一笑。

“那么,你来搬火盆吧!”

孟雷跟着霭如走进霭如的房间,他看了看地上那盆熊熊的火,又打量了房子一眼问:

“这是你的房间?”

“是的,你快搬吧!”

“不用了,有这个烤篮已经足够了,这火盆还是你用吧!”

霭如静静地看着孟雷,挑了挑眉毛说:“你在逞能吗?你的牙齿已经在和牙齿打战了,快搬去吧,这些客套最好收起来!”

孟雷望着霭如,眼睛里有着欣赏和迷惑的神情。然后一语不发地搬起了火盆。霭如带着他走进了哥哥的房间,把桌上的煤油灯捻大了一点,说:

“我猜你还没有吃晚饭,周妈正在给你蒸馒头,只有腊肉可以配,你随便吃一点吧。我想你也累了,吃完东西早些睡,这边书架上是我哥哥的书,他是学哲学的,如果你不困,看看书也可以,你占据了我哥哥的房间,万一夜里哥哥回来了,你还可以和他谈谈叔本华。好,我不打扰你,我还要去看看爸爸。等下周妈会给你送吃的来,还有什么事,你叫她做好了。好,再见!”

“等一下,李小姐!”

“还有什么?”霭如站住问。

孟雷默默地望了霭如好一会,脸上带着一个奇异的表情,半天才轻轻地说:

“谢谢你!谢谢你的一切。”

霭如耸耸肩,微微一笑说:“不要谢谢我,你并不是一个被欢迎的客人,但既然你已经进来了,我只好尽尽地主之谊。再见!”转过身子,她轻快地走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半夜,霭如被一阵呻吟声所惊醒了,竖起了耳朵,她立即辨出声音是从哥哥的房里传出来的。在一刹那间,她感到汗毛直立,以为是哥哥真的回来了。她不相信鬼魂,但这是什么声音?她侧耳倾听,呻吟声停了,可是,没有多久,又响了起来。她披上衣服,从枕头边摸到火柴,点燃了煤油灯。提着灯,她勉强抑制着自己的胆怯,走到哥哥的房门前,轻轻地扣了两下门,一面喊:

“孟先生!”

没有人答应,但呻吟却继续着。霭如试着推门,门并没有闩,立即就打开了。霭如举着灯走进去,盂雷躺在床上,正在辗转反侧。她走到床边,灯光下,孟雷两颊如火,眉头紧锁,仿佛在强忍着莫大的痛苦。霭如用手推了推他,一面叫:

“孟先生,你怎么了?”

孟雷“哎”了一声,睁开了眼睛,望了望披着一件小棉袄,却冷得发抖的霭如,歉然地说:

“我想我是病了,我在大雪中走了太久——真抱歉,你去睡吧,我想没什么关系。”

霭如把手放在他的额上,禁不住吓了一大跳,皱着眉说:“你烧得很高,你等一下,我去看看有没有药?”提着灯,她又跑回自己房里,翻了半天,才找到两粒阿斯匹灵,倒了一杯开水,她拿着药走回孟雷床边,把灯放在桌上,然后对孟雷说,“家里只有阿斯匹灵,先吃一粒试试吧,明天早上看看,如果烧不退再想办法!”

孟雷试着支撑自己坐起来,却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霭如伸过手扶住他,让他吃了药,又扶他躺下。孟雷望着她,深深地叹口气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真对不起你!”

“别说了,睡吧,或者明天就好了!”

孟雷阖上了眼睛,霭如却对着他那英俊的脸庞,发了几秒钟呆,才提着灯轻轻走出去。

第二天早上,霭如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孟雷床边,她不禁大大地皱起了眉头,孟雷昏昏沉沉地躺着,烧得火烫火烫,嘴里喃喃地呓语着。霭如试着推他,他却并不醒来。霭如紧紧地皱着眉,到父亲房里说:

“爸爸,昨天那个客人病了,昏迷不醒,看样子病得很重,我只好到镇上去请个医生来,顺便给您也看看。恐怕要中午才能赶回来。有什么事您叫周妈好了,也让周妈常常去看那个客人。”

“那客人病了吗?你去吧,出门的人碰到三灾两病最可怜了。只是你要来回走十五里路,尽快回来。”

“我知道,我会租条毛驴骑回来。”

经过一段跋涉,中午总算和医生一齐赶回了家里。孟雷仍然昏迷不醒,似乎烧得更高了。医生诊断之下,判定是急性肺炎,留下了一星期的药量,并交代霭如小心照料,如果烧得太高,必须经常用冷手巾压在他的额上。预计完全康复,起码要三星期。医生走了之后,霭如对着孟雷怔怔地发了好久的愣,才自言自语地说:

“这算怎么回事,凭空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病人让我服侍!”

可是,父亲却慈悲为怀,认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对这位病人还特别关心。也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事一打岔,使父亲丧子之痛淡忘了好多,那因抑郁而发的病也减轻了,居然还经常来探望孟雷。孟雷高烧足足一星期,时而昏迷,时而清醒。霭如守在床边,喂开水,喂药,换冷手巾,常忙得没有时间梳头洗脸。孟雷有时醒来,总是叹口气说:

“我对你讲一切的道谢话都是多余,没想到我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事!”

霭如总是笑笑,什么话都不说。第七天,孟雷的烧退了。早上,霭如给孟雷试了温度,满意地笑着说:“恭喜你,逃出病魔的手掌!”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霭如对他做了个鬼脸,笑着说:

“或者我该谢谢你,你这一病倒把我父亲的病治好了,他现在全心都在你这个‘可怜的出门人’身上,把我哥哥都忘了——啊,你在我们家住一星期,我都没有办法通知你家里的人,你家在哪儿?”

“北平。”

“你到乡下来干吗?”

“看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扑了一个空,碰巧他到北平去了,结果还遇上一场大雪,害一场病。”

“冬天看朋友,兴致不小。”

“只为了他来信说,‘园中腊梅盛开,香传十里,颇思故友,愿花下品茗,夜间抵足而眠。’我这一发雅兴,差点把命送掉,但能因此而结识你,却是意外的收获。”

“哼!别忘了,你并不是一个被欢迎的客人,如果不是爸爸拆穿了我的谎言,你恐怕早倒毙在雪地里了。你想欣赏腊梅,我们家后面就有好几棵,等你病好了,可以大大地欣赏一番,也免得此行冤枉!”

“此行再也不会冤枉了!”孟雷低声说,仿佛说给自己听似的。

“好,你专心养病,我不打扰你,再见!”霭如对他挥挥手,向门外步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我忘了问你,你家有些什么人?要不要我写封信通知他们?”

“哦,不用了!”孟雷说。

霭如走出了屋子,关上了门。孟雷却对着她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三个星期过得很快,孟雷的病好了,春天也来了。枝头野外,一片鸟啼声。霭如在这三星期内,和孟雷谈遍所有的天文地理,音乐艺术,诗词歌赋。春天感染着她,一栋房子里就听到她的笑语声,屋前屋后,就看到她轻盈的影子在穿出穿进。她影响着全屋子里的人,父亲的笑容增多了,孟雷的眼睛比以前更深更亮,连老周妈都眯着她视线模糊的老花眼,望着霭如的背影呵呵地笑个不停。这天早上,霭如从屋外跑进了孟雷的房间,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封口毛衣,墨绿的西装裤,头上扎着块彩色围巾。手里握着一大把梅花,一面跑,一面高声地唱着:

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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