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2)
珮青跑出医院,不经考虑地,她冲向梦轩的汽车,车门没有锁,钻进车子,钥匙还挂在上面,梦轩在匆忙中没有取走钥匙。发动了车子,在细雨纷纷,晨雾茫茫之中,她的车子如箭离弦般飞驰而去。
梦轩追到了医院门口,正好看到车子开走,他站在雨雾中,发狂般地大喊着:
“珮青!珮青!珮青!”
但是,那茫茫的雨雾吞噬了一切,汽车,以及珮青。
珮青失踪了。
珮青失踪了。
珮青失踪了。
大街、小巷、台北、台中、台南、高雄……珮青在何方?梦轩不再感到生命的意义,也不知道生存的目的,他只是找寻,发狂地找寻,不要命地找寻,大街、小巷、台北、台中、台南、高雄……找寻,找寻,不断地找寻,但是,堀青在何方?
珮青曾经出走过一次,但这次不是出走,而是从地面彻底地消失了。梦轩不再管他的公司,不再管他的儿女,他只要把珮青找回来。整天,他失魂落魄地游荡,大街小巷里搜寻,把自己弄得憔悴、消瘦、苍白得不成人形。美婵哭着去找程步云,表示愿意接纳珮青,共同生活,她一再声明地说:
“其实,我本来并不怎么反对她的,我知道她也是个好女孩,小枫都告诉我了,她能待小枫那么好,她就是个好女孩,我并不是真的要逼走她呀!我再也不听姐姐、姐夫的话了,只要找到她,我愿意跟她一起生活!如果找不到她,梦轩一定会死掉!”
程步云找着了梦轩,阻止他做徒劳的搜寻,珮青失踪已经整整——
“你这样盲目寻找是没有用的,梦轩。”程步云说,“报警吧,让警方帮忙寻找,另一方面,你可以在各大报纸上登报。据我想,她失踪已经一星期了,吴妈说她没带多少钱,又没带衣服,她不可能跑到很远的地方去。而这么久她还没有露面,除非……”他有不测的猜想。
“别说出来!”梦轩苍白着脸说,“一个字也别说!她不会的!我一定要找到她,我非找到她不可!”
“梦轩,”程步云对他凄然摇头,“我劝你还是勇敢一点,你身上还有许多责任呢,也别忘了你的妻子和孩子!”
“你不知道,”梦轩痛苦地把头埋在手心里,“我待珮青一点都不好,我经常忽略她内心的情绪,那天晚上在大雨里,她攀住车窗说要跟我去医院,我推开她,置之不顾,因为我怨她,怨她使小枫受伤……我经常伤她的心,她是那样善良,那样热情地要奉献她自己,而所有的人都伤她的心,包括我、小枫……我们把她的心伤透了,她才会这样决绝地一走了之。当初她离开范伯南,病得快死的时候,我在她病床前面许诺,我会给她快乐,我会保护她,我会让她认清世界的美丽……但是,我做到了哪一样?我让她痛苦,让她饱受伤害和侮辱,我何曾保护她?我何曾?”眼泪从他指缝里奔流下来,他痛楚地摇着头,“如果我能把她找回,我还可以从头做起,只怕她——不再给我机会了!”
“梦轩,”程步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地说,“别这样自责,你对珮青并没有错,你们那么相爱,谁也没有错,苦的是这份人生,这份复杂而不可解的人生!”
“她是那样一个小小的小人,”梦轩苦涩地捕捉着珮青的影子,“她连一只蚂蚁都不愿意伤害,带着满腔的热情,一心一意地想好好地爱,好好地生活,可是……为什么大家都不能容她?大家都不给她机会?为什么?”抬起头来,他望着程步云,坚决地说:“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我一定要!我要重新把人生证明给她看!”
可是,珮青在何方?在警察局里报了案,各大报登出了寻人启事,珮青依旧踪迹杳然。程步云也帮忙奔走寻找,老吴妈日日以泪洗面,梦轩不吃不睡,弄得形容枯槁。珮青,珮青,珮青已经从地面隐没了。
深夜,梦轩回到馨园,他每天都抱着一线希望,希望珮青会自己回去,或者,她会倦于流浪,而回到馨园。可是,馨园里一片冷寂。迎接着他的只有老吴妈的眼泪。看着那一屋子的紫色,窗帘、墙纸、被单、桌布……每件东西里都有珮青的影子,那亭亭玉立的一抹浅紫!握紧拳头。他对着窗外的夜风呼号:
“珮青!回来吧!请求你回来吧!请求你!珮青!”
老吴妈擦着眼泪走过来,唏嘘地说:
“先生,小姐是不会回来了,我知道。那天早上,她走的时候对我说:‘好了,吴妈,我走了。’我就心里酸酸的,一个劲地直想哭,敢情那时候,我心底就知道,她是不会回来了。她从不跟我说这种话的,她已经跟我告别了,先生,她是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梦轩瞪视着吴妈,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心神俱碎。整夜,他坐在窗前的椅子里,对着窗外沉思。椅背上搭着一件珮青的衣服,浅紫色,白花边,带着珮青身上常有的那股淡淡的幽香。他把衣服拉进怀里,呆呆地抚弄着那些花边,依稀看到珮青的笑,珮青的泪,珮青那对最会流露感情的眼睛,和她那份特有的楚楚可怜。花边柔柔软软的,他的手指轻轻地拨过去,嘴里低声地唤着:
“珮青,珮青。”
珮青不在。窗外月明如昼,树影依稀。他在月色和树影里都找不到珮青。那朵小菱角花,那颗小小的紫贝壳,而今飘流何方?仰视天际,云淡风轻,他在云里风里也都找不到珮青。摇摇头,他再一次轻轻地呼唤。
“珮青,珮青。”
珮青不在,她在哪里?
她在哪里?第二天午后,珮青失踪的第八天,警局通知梦轩,他们找到了珮青的车子,孤零零地停在海边。车子是空的,马达是冷的,坐垫上有一块紫颜色的纱巾。
梦轩赶到了海边,认出了车子,也认出了纱巾,但是,珮青在哪儿?海岸边岩石耸立,沙滩绵延,浪花在岩石与岩石问翻滚。多么熟悉的地方,也在这儿,梦轩曾从海浪中抢出那粒紫贝壳。他心中若有所悟,却又神志昏沉。沿着海岸,他一步步地走着,没有目的,也无思想,只是一步步地向前走,他的脚踩进了海浪里,仿佛身边倚着一个小小身子,另一双白皙的脚,也在海浪中轻轻地踩过去。他回头望望,身边的海浪涛涛滚滚,无边无际,阳光静静地照着海浪,照着沙滩,他身边一无所有。
海浪涌上来,又退下去,喧嚣呼啸,翻腾汹涌。他继续在海边走来走去。每一阵大浪卷起成千成万的小泡沫,每个小泡沫迎着阳光,幻化出无数深深浅浅的紫色,他凝视着那些水珠,低低地喊:
“珮青,珮青。”
望向大海,海面那样辽阔,一直通向天边。忽然间,他好像看到珮青了,站在海天遥接的地方,紫衣紫裳,飘飘若仙。亭亭玉立地浮在那儿,像一朵紫色的云彩。他凝眸注视,屏息而立,珮青!他无法呼吸,无法说话,那一抹紫色!那么远那么远。虚虚幻幻地浮在海面。然后,慢慢地,那抹紫色幻散了,消失了,飘然无形。他瞪大了眼睛,在这时候,才发狂般地、撕裂似的大吼了一声:
“珮青!”
这一声一喊出口,他才发觉那种彻骨彻心的痛楚,不不,珮青,这太残忍!不不,珮青!他用两手抱住头,痛苦地弯下身子,“珮青,珮青,珮青,珮青,珮青,珮青,珮青……”他一口气喊出无数个珮青,扑倒在沙滩上面。把头埋在沙子里,又发出一串深深沉沉、强劲有力的啜泣呼号,“珮青,珮青,珮青,珮青,珮青……”然后,恍惚中,他仿佛听到了珮青的声音,那样哀愁地、无奈地、凄然地说:
“总有一天,我们要接受一个公平的审判!”
这就是公平的审判吗?这就是那冥冥间的裁判者所做的事吗?他从沙滩上跳了起来,握紧拳头,对着那滔滔滚滚的大海狂叫:
“这审判太不公平!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海风呼啸,海浪喧嚣,没有人答复他。低下头来,他头脑昏沉,神志迷离,四肢疲软无力。沙滩绵亘着,无数无数粒沙子……猛然间,他的眼睛一亮,在那些沙子之中,有一粒紫贝壳,像一颗小星星般嵌在那儿,迎着太阳,发出诱人的反光。
“紫贝壳!”
他惊喜地,喃喃地喊。弯腰拾起了那粒紫贝壳,他让它躺在他的手心中,依稀回到那一日,他把她比作一粒紫贝壳……
“你是那只握有紫贝壳的手。”她说。
“你肯让我这样握着吗?”他问。
“是的。”
“永远?”
“永远!”
水远?永远?他一把握紧那粒紫贝壳,握得那么紧,那么紧,似乎怕它飞掉。面向着大海,旧时往日,一幕幕地回到他的眼前,那些和珮青共度的日子,海边的追逐,环岛的旅行,碧潭的月夜,馨园的清晨和黄昏,以及——意大利餐厅的烛光,香槟厅里的共舞,和那支
既已相遇,何忍分离,
愿年年岁岁永相依。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愿朝朝暮暮心相携;
良辰难再,美景如烟,
此情此梦何时续?
春已阑珊,花已飘零,
今生今世何凄其!
良辰难再,美景如烟,此情此梦何时续?梦轩闭上了眼睛,把那粒紫贝壳紧握在胸前,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沙滩上。
落日沉进了海底,暮色慢慢地游来。海浪不断地涌上来,又退下去,涛涛滚滚,无休无止。
——全书完——
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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