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2)
是的,生活是重新开始了。珮青竭力摆脱尾随着自己的那份忧郁,尽量欢快起来。许多问题她都不再想了,不挑剔,也不苛求。她学着做许多家务事,用来调剂自己的生活,刺绣、洋裁以及烹饪。照着食谱,她做各种小点心和西点,给梦轩吃。第一次烤出来的蛋糕像两块发黑的石头,糖太多,发粉又太少,吃到嘴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瞪大眼睛望着梦轩,梦轩却吃得津津有味。珮青心里有数,故意问:
“好吃吗?”
“唔,”梦轩对她翻翻眼睛,“别有滋味,相当特殊,而且……完全与众不同!”
珮青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
“你知道吗?梦轩,你相当坏!你明知道无法对我说谎,而你又不忍对我坦白,所以就来了这么一套。”
“我是相当坦白的,珮青,”梦轩把她拉到怀里来。“告诉你真话,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甜’极了!”
“糖放得太多了。”
“不是,是‘蜜’放得太多了。”梦轩一语双关。
他们相对而笑。
珮青的学习能力相当强,没多久,她的西点手艺已经很好了,色香味俱全。每天晚上,她都要亲手做一些东西给梦轩消夜,因为梦轩又热中于写作了。她喜欢坐在书桌对面,看着他写,看着他沉思,看着他绕室徘徊。他也喜欢看着她静静地坐在那儿,仿佛她代表了一种灵感,一种思想,一种光源。
他们都在努力维持生活的平静,努力去享受彼此的爱情,也努力在对方面前隐瞒自己的苦恼。白天,当梦轩去上班的时候,伯南变得常常打电话来捣乱了,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要扰乱珮青的生活,打击她的幸福,破坏她的快乐。珮青很能了解这一点,因此,她一听到是伯南的声音,就立即挂断电话。不过,如果说她的情绪完全不受这些电话的影响,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她还时时刻刻担心,有一天,伯南会直冲到馨园来侮辱她。他是从不仁慈的,他又那么恨她(为什么?人类“恨”的意识往往滋生得那么奇怪!),谁知道他会做些什么?她从没有把伯南打电话来的事告诉梦轩,她不愿增加他的负荷。可是,有一天,当梦轩在馨园的时候,伯南打电话来了。是珮青接的,对方刚“喂”了一声,珮青就猝然地挂断了,她挂得那样急,立刻引起了梦轩的注意,盯着她,他追问:
“谁的电话?”
“不,不知道,”珮青急急地掩饰,“是别人拨错了号码。”
“是么?”梦轩继续盯着她,“你问都没问,怎么知道是拨错了号码?”
“反正,是不相干的人,不认得的人。”珮青回避地说。
“我看正相反呢!”梦轩警觉地,“大慨是个很熟的人吧,告诉我,是谁?”
“你怎么那么多疑!”珮青不安地说,“真的是不相干的!”
梦轩把她拉到身边来,深深地注视着她。“对我说实话,珮青,到底是谁?”
琨青默然不语。
“我们之间不该有秘密吧?珮青?你在隐瞒我,为什么?我要知道这是谁,说吧。”
珮青深吸了口气,低低地说:
“是伯南。”
“伯南?”梦轩的眉毛在眉心打了一个结。“他打电话来做什么?”
珮青望着脚下的地毯,不说话。
“告诉我,珮青!”梦轩捉住她的手臂,凝视着她,“对我说话,他为什么打电话来?”摇撼着她,他愤怒而焦灼,“他是什么意思?告诉我!”
“你想呢,梦轩。”珮青柔弱地说,“不过是讽刺谩骂和侮辱我而已。”
“原来他常常打电话来,是不是?”梦轩的眼睛里冒着火,语气里带着浓重的火药味。“我不在的时候,他是不是经常打电话来?是不是?”
“梦轩,算了吧!”珮青哀婉地说,“他只是想让我难过,我不理他就算了,别为这事烦心吧!”
“他打过多少次电话来?”梦轩追问。
珮青咬了咬嘴唇,没说话。梦轩已经领悟到次数的频繁了。望着珮青,她那份哀愁和柔弱绞痛了他的心脏,跳起身来,他往屋外就走,珮青一把抓住了他,问:
“你到哪里去?”
“去找那个混账范伯南!”
“不要,梦轩!”珮青拦住了他,把手放在他的胸前,恳求地说,“何苦呢?你去找他只是自取其辱而已,他不会因为你去了就不再扰我,恐怕还会对我更不利。何况,我们的立足地并不很稳,他可以说出非常难听的话来,而你……”她咽住了,对他凝眸注视,眼光凄恻温柔。半天,才叹口气说,“唉!总之一句话,我们相遇,何其太迟!”
一句话道破了问题的症结,梦轩知道她说的是实情,他去找伯南一点好处也没有!但是,珮青投到了他怀抱里,还要继续受伯南的气吗?夏梦轩,夏梦轩,你还算个男人吗?他痛苦地把头转开,低沉地说:
“珮青,我要娶你,我们要结婚。”
“别说傻话,梦轩。”珮青沮丧地低下头去。
“我不是说傻话!”梦轩愤然地掉转头来,满脸被压抑的怒气,“我说我要娶你,我要你有合法的身份和地位!我不是说傻话,我是说……”“是的,梦轩,我知道,但是……”珮青抬起头来,睫毛掩护下的那对眸子清澈照人。“但是,这里面有多少个但是呀!”
“哦,珮青!”梦轩颓然地把头扑在她的肩上,痛苦地左右转动着,嘴里低低地、窒息地喊,“我怎么办?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你——该怎么办?”珮青幽幽地重复着他的句子。“你该爱那些爱你的人,保护那些需要你的人。不只我一个,还有你的妻子和儿女。”
“我给了你保护吗?我在让你受欺侮。”
“你给了我太多的东西,不止保护。至于欺侮,如果我不当作那是欺侮,又有什么关系?我根本就一笑置之,不放在心里的。”
“你是吗?”他望着她的眼睛。
“我——”她沉吟了一下,然后毅然地把长发掠向脑后,大声说,“我们不谈这件事了,行不行?为了他那样一个电话,我们就这样不开心,那才是傻瓜昵!来吧!梦轩,我想出去走走,我们到碧潭去划划船,好不好?”
他们去了碧潭,但是,这个问题并没有解决,阴影留在两个人的心里。问题?他们的问题又何止这一件?三天后的一个晚上,珮青无意问在梦轩的西装口袋里发现了一件东西,一件她生平没有看过的东西——一张控告珮青妨害家庭的状子!
她正站在卧室的壁橱前面,预备把梦轩丢在床上的西装上衣挂进橱里,这张状子使她震动得那么厉害,以致西服从她手上滑落到地下。她两腿立即软了,再也站不住,顺势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捧着那两张薄薄的纸,她一连看了四五次,才弄清楚那上面的意思。美婵控告她!妨害家庭?她浑身颤栗,四肢冰冷。自从和梦轩同居以来,她从没有想到过自己是触犯法律的,那么,连法律对她也是不容的了?她是一个罪犯,对的,她再也无从回避这个宣判了:她是一个罪犯!
用手蒙住脸,她呆呆地坐在那儿。脑子里车轮似的转着许多幻象;法院、法官、陪审员、观众、美婵、律师……许许多多的人,众手所指,异口同声,目标都对着她,许珮青!你妨害了别人的家庭!你抢夺了别人的丈夫!你是个罪犯!罪犯!!罪犯!!!多少人在她耳边吼着:罪犯!罪犯!!罪犯!!!她猝然地放下手,从床沿上直跳了起来,不!不!我不是!她要对谁解释?她四面环顾,房间里空无一人,窗帘静静地垂着。她额上冷汗涔涔,那张状子已经滑到地毯上。
好半天,她似乎平静了一些,俯身拾起了那张状子,她再看了一遍。不错,律师出面的诉状,打字打得非常清楚,美婵要控告她!美婵有权控告,不必到法院去,不必听法官的宣判,珮青心里明白,她内心已经被锁上了手铐脚镣——她有罪。她对美婵有罪,她对那两个无辜的孩子有罪,她逃不掉那场审判!不论是在法院中或是冥冥的天庭里,她逃不掉。
但是,这张状子怎么会在梦轩的口袋里?他说服了她?让她不要告?还是——?珮青想不透。美婵是怎样一个女人?她居然会去找律师,或者有人帮助她?对了,她的姐夫,陶思贤。陶思贤?珮青恍恍惚惚的,仿佛有些明白了。梦轩弄到这张状子,一定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这两张纸绝不会平白地落进他的手中。噢,梦轩,梦轩,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收起了那两张纸,珮青竭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走进了书房里。梦轩正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放着一沓空白的稿纸。但是,他并不在写作,稿纸只是一种掩饰,他在沉思,沉思某个十分使他困扰的问题。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聚集了无数的烟蒂,他手指间的香烟仍然燃着,一缕烟雾缭绕在空中。看到了珮青,他把自己的思想拉回到眼前,勉强地振作了一下,说:
“又在忙着做点心?”
“不。”珮青轻声说,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用手托着腮,愣愣地看着梦轩。
“怎么了?”梦轩尽力想提起自己的兴致来,微笑地说,“你的脸色不好,又不舒服了吗?”
“不,”珮青仍然轻轻地说,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梦轩,半晌,才说,“你在做什么?”
“我?在——构思一篇小说。”
“是吗?”珮青的脸上没有笑容,眉目间有种凝肃和端庄。“你没有,你在想心事,有什么事让你烦恼吗?你说过,我们之间不该有秘密的!”
“秘密?”梦轩不安地抽了一口烟,从烟雾后面看着她,那烟雾遮不住他眉端的重重忧虑。“我没有任何秘密,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是……”梦轩犹豫地看了看珮青,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终于,下决一i5似的说,“是这样,珮青,我想结束我那个贸易公司,我对经商本来就没有兴趣,如果结束了公司,我就可以专心从事写作。我们离开台北,到台中或者台南去生活,也免得受伯南那些人的骚扰。”
“哦!”珮青“淡淡”地应了一句,却“深深”地注视着他。“这和你的人生哲学不同嘛,想逃避?”
“逃避?”梦轩猛抽着烟,心中的痛苦说不出口。公司不是他一个人的,虽然他拥有绝大多数的股份,但是张经理等人也有股份。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付款给陶思贤,使公司的流动资金周转不灵,张经理已经提出抗议。而陶思贤的建筑公司成立了,他不会对梦轩放手,他的敲诈一次比一次厉害,美婵又完全站在陶思贤那边。再下去,公司会拖垮。而且,自从他和珮青同居以后,他拒绝了许多应该赴的应酬,“中信局”几次招标都失去了,张经理已明白表示,近几个月的业务一泻千丈。一个事业,建立起来非常困难,失败却可以在旦夕之间。公司里的职员,对他也议论纷纷,风言风语,说得十分难听。陶思贤、范伯南,再加上人言可畏!公司的危机和美婵的眼泪,家庭的责任和珮青的爱情……多少的矛盾!多少的冲突!逃避?是的,他想逃避了。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已壮志全消。只希望有一块小小的安乐土,能容纳他和珮青平平静静地活下去。“逃避?”他忧郁地说,握住珮青放在桌面上的手,那只手那样纤细柔弱,需要一个强者好好的保护啊。“我是想逃避了,这世界上不会有人同情我们,我想带着你走,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去,让你远离一切的伤害。”
“美婵和孩子们呢?”
“或者,也带他们走。”梦轩咬着烟蒂,“我有一种直觉,你和美婵会彼此喜欢的,你们从没有见过面,说不定你们能够处得很好。”
珮青默默地摇头,低声说:“不会,你又在说梦话了,她恨我,我知道。”
“美婵是不会恨任何人的,你不了解她。”
“是么?”珮青紧盯着梦轩,脸色悲哀而严肃。“那么,告诉我,这是什么?”她取出了那张状子,送到梦轩的面前。
梦轩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那两张纸,他的脸变了颜色,嚷着说:
“珮青!”
珮青闭上了眼睛,用手支住额,费力地把即将迸出眼眶的泪水逼回去。梦轩握住她的手臂,把她揽进怀里,感到五内俱焚,衷心如捣。珮青的头紧倚在他的胸前,用震颤的、不稳定的声音问:
“你为什么要瞒我?梦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根本不容许我存在,是不是?”
“不,不,珮青,”梦轩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这个不是美婵的意思,这完全是陶思贤捣的鬼!你不要管这件事,好么?答应我不难过、不伤心,你看,我已经处理掉了,我拿到了这张状子!珮青!你绝不能为这个又伤心!珮青!”
他的解释使情况更坏,因为刚好符合了珮青的猜想,抬起头来,她定定地望着他。他是怎样拿到这张状子的?这是不是第一份?难道——?她愕然地张开了嘴,脑中的思想连贯起来了,瞪大眼睛,她愣愣地说:
“我明白了,这就是你要结束公司的原因。你一共付给他多少钱?”
“珮青?”梦轩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她的思想转得这么快,又这样正确地猜透了事情的真相,一时间,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不会是第一次,我知道,梦轩。你一共收买过多少张?原来我们的安宁就靠你这样买来的!”她语气急促,声音里带着泪,“多么贵重的日子,每一天相聚你付出多少代价?梦轩?足以拖垮你的公司,是不是?噢,梦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有那么严重,珮青,”梦轩急急地说,最迫切的念头是想安慰她。“没有那么严重!真的,珮青。我是付过一点钱,有限的一点。”
“你骗我!”珮青悲痛地说,“最起码,已经足以瓦解你的勇气了。”闭了闭眼睛,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滚落,她抱住了梦轩,把带泪的脸孔贴在他的肩头,哭着说,“梦轩,我那么爱你,可是带给你的全是灾难和苦恼!”
梦轩凄然,用面颊倚着她的头发,他沉痛地说:
“我带给你的何尝不是!”
他们相对凝眸,一时间,都柔肠百折,凄然泪下。
日子就是这样过去的,各种的压力、流言和困难,汇合成一个巨大的铁轮,沉重地从他们的爱情生活上辗过去。他们就在这轮下挣扎着,喘息着,相爱着。
这天早上,梦轩去上班的时候,对珮青说:
“今天我会回来晚一点,我答应带小枫去看电影。”
“不带小竹?”珮青不经意似的问。
“小竹要跟他妈妈到阿姨家去,今天不知道是陶思贤哪一个孩子的生日,小枫不肯去,跟定了我。”
“我觉得,”珮青笑着说,“你是个偏心的爸爸,你比较喜欢小枫,不大喜欢小竹。”
“我都喜欢,不过,好像女儿总是跟父亲亲近些,儿子跟母亲亲近些。”
“谁说的?我认为应该相反才对。”
“主要还是孩子自己,小枫生来就那样亲近我,像个依人的小鸟,娇娇的,甜甜的。小竹呢,一天到晚呀,枪呀,炮呀,乒乒乓乓,吵得我头昏脑涨。”
“也难怪你喜欢小枫,她确实惹人疼。”珮青想着那个有张圆圆的脸,和一对圆圆的大眼睛的小女孩,感到她上次在馨园门口和她说再见时,留在她面颊上的那一吻依然存在,多可爱的小女孩!她忽然有个想法,抬起眼睛,她望着梦轩说,“小竹和他妈妈晚上既然要出去,你把小枫送回家又没人陪她,何不看完电影,干脆带她到这儿来呢!”
“你是说——”梦轩有些犹豫。
“我和你一样喜欢那孩子呢!”珮青说,“你总不反对我和你的女儿接近吧?”
“我?”梦轩扬起了眉毛,“我求之不得呢!”
如果珮青能和孩子们建立起很好的感情,将来的问题也可以减少很多,说不定有一天,大家会住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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