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丹心寄苍穹(1/2)
自从收到颜幼卿委托江南艺专俞蜚声打来的平安电话,安裕容同徐文约二人面上不动声色,实则紧锣密鼓做起了各项准备。尽管钱万章曾表示没有问题,两人并没有立刻返回威妥玛路七号巷的住处。爱多亚大饭店贵是贵,毕竟住得安稳。直到三天后,确认附近便衣撤走,两人才趁夜色回家,迅速收拾了家中要紧的票证细软,存放到爱多亚顶层套房保险柜里。至于其他重要物品,一直收藏在花旗银行的保险箱内。
徐文约手头自己的事不算多,故大主笔临时改行做经济,蹲在房里帮安裕容盘点玉颜商贸公司账目。爱多亚饭店与铺面不过前后隔几条街,考虑到两边均有电话,为安全起见,也为节省时间力气,孔文致仍驻守店铺,每日通过电话交流。依安裕容的意思,日常生意该怎样还怎样,只压缩了占据大量现金的高价货品,减少了零散货物出进。如此将资金和精力逐步收拢,却叫外人无从察觉。
至于安裕容自己,主要还是跑大客户。收回拖欠的货款,结清未交付的货品。一些较灵活的订单,则与对方协商放宽时间限度。毕竟即使去到明珠岛,生意也可以继续做下去。若是情况好转,或许不必太久,便可以返回申城。
——只不过,这后一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
五月底的一个艳阳天,天空蓝得透亮,一丝云也没有。还不到盛夏暑热时候,太阳金灿灿地照着,天地万物都显出一股光鲜活泛的蓬勃之气。街边月季花与九重葛深浅相映,烂红如血。琵琶黄桃初挂硕果,累累垂枝。距离端午节没多少天,街边饭店食肆已经挂出“预定酱肉三鲜棕、红油咸鸭蛋”的招牌,性急的人家门前则已挂起了艾叶香囊。
安裕容收回一笔旧账,心情放松,雇了一辆人力车回酒店。临近节日,街上颇为热闹。刚过正午,肚中有几分饥饿,心想回酒店也无甚可吃,不如路过旧演武场时找家口味好的饭店,自己先美餐一顿,再给文约兄带一份。是去吃宝和轩的锅烧河鳗呢还是吃小正兴的八宝套鸭?或者淮阳菜馆的清炖狮子头跟火腿干丝也不错。好久没吃点儿精细饭菜了,可惜幼卿不在,自己独个儿吃饭少了些意思。又想幼卿在庄园,自家嫂嫂与满福嫂必定变着法儿给他做好吃的,定然亏不了他。只白便宜了蓝靖如、谢鲲鹏两个混小子……
快要到旧演武场十字街口,前方忽然一阵骚动。伴随喇叭鸣笛声响,开过来一辆卡车和几辆小汽车。车子往街口侧面一停,卡车上下来一群警察,每两人拖着一名犯人,犯人们五花大绑,背插标牌,拖下车后就在十字街当中站作一排,足有十来个。小汽车里也出来几个人,大约是监斩官之类。
四面八方的路人仿佛一下子得了讯号,呼啦围上去。互相招呼着:“毙人了!快看,枪毙人了!”
“好久不在这地方公开行刑了,难得一见呐。”
“枪子儿打人有什么好看,过去砍脑袋才叫刺激!”
也有胆小不敢看的,低下头匆匆避开,站在远处偶尔往这面偷觑一眼。
不过瞬间工夫,人力车便被堵住,无法前行。车夫问:“先生,是等等,还是绕道?”说话间伸长脖子,使劲儿往前探看,边眺望边道:“这是要把前朝刑场又用起来?一下子枪毙这许多个,得犯多大事!”
安裕容坐在车上,视线较之旁人更高,却只能透过警察们灰色白边的帽檐儿间隙,望见背对这边的一排犯人背影。看不见面孔,从后背姿势能分辨出些许不同:有人麻木僵直,有人战栗发软,有人凛然矗立。警察们动作迅速,一队人后退几步,抬起手中的枪,对准犯人后脑勺。其余人散开到两侧,维持秩序。
“绕道罢。”安裕容向车夫道。
那车夫正看得投入,一时没反应。
安裕容提高音量:“绕道。我赶时间。”
“哎?哎!这就绕、绕道。”车夫调转车头。
“砰!……砰!砰!”身后枪声响起。不知是哪个警察动作与口令不一致,抑或是一枪未能致命,又补了两枪。
车夫似乎被枪声吓了一跳,浑身颤动,车子也跟着抖了几抖。
安裕容合了合眼。正午的日头,实在太烈了些,刺得人眼睛生疼。
两天后,徐文约与安裕容再一次上门拜访杜召棠。距离徐文约上次找他帮忙不过几天,就在这几天里,杜大少爷搬了个家。
街面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尤其码头区域附近,熙熙攘攘一如既往。进入城内,路人行色匆匆,茶楼酒馆中高谈阔论的闲客少了许多,才能感觉出别有一种凝重气氛,笼罩在头顶上。
杜召棠嫌弃家中拥挤吵闹,手头一有余裕,便决意搬出来。尽管家里老老小小阻拦几回,到底叫他找好地方,独个儿过起了逍遥日子。他如今为北伐军办事,不好住进租界,又要住所周围繁华便利,寻来寻去,在老城中心区域租了栋二层小楼,与旧演武场不过隔几条小街。
“唉,惨是真惨,谁说不是呢。枪声震得我这窗玻璃都直打颤!听说血淌了半条街,至今还没洗刷干净,你们过来瞧见没?我这些天都不出门。实在要出去,也绕着走。早知道这地方离刑场这么近,倒赔钱我也不想住。半个月前才签的契约,定金交了半年,后悔也来不及了。这倒霉催的。”
杜召棠摇头叹气。女仆进来上了茶,被他挥手招呼下去。他一个人单住,雇了三个下人:一个做饭的老妈子,一个贴身伺候的年轻丫头,还有一个跑腿干粗活的小厮。
“我们过来也没走那边。你这地方位置挺好,四通八达。”安裕容道。
杜召棠得意一笑:“可不是。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人工物价还不贵。所谓大隐隐于市,此之谓也。”
“你知道枪毙的都是什么人么?”徐文约问。
杜召棠顿了顿,道:“听说都是新党反动分子。没日没夜审了几天,恐怕一个个都铁板钉钉跑不了。这话我只跟你们讲,千万别往外传。”看两人一眼,转口道,“放心,我打听过了,上了枪毙名单的,没有小喽啰。你们要救的人,只要不是确凿加入了新党一派,最多受点皮肉之苦,肯定没大事。不过……还是得快点儿想办法把人弄出来。原本公开枪决这事儿没那么快,但是吧,新近打江宁调来一个厉害角色,党总部监察局一个科长,得魏司令赏识,升了副局长。魏司令自己在河阳坐镇,手里把着军队,派了他到申城来整顿后方。这个人,据说做事风格比较激烈。来了没几天,就收拾了许多嫌疑分子。前日街口枪毙的,不过明面上几个。暗地里还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安裕容道:“劳芾然兄挂念,人已经弄出来了。都是没头没脑的混小子,细究起来,其实没犯什么大事。今天也是特地来告知一声,叫你费心了。”
杜召棠一愣,旋即堆笑:“弄出来了?那就好,那就好。”并不追问是如何救出来的,只道:“既然人都救出来了,也算了却一桩麻烦。我这里做饭的老妈子手艺不错,南北菜系都来得,你二人不着急的话,陪我喝几盅?”
徐文约笑道:“裕容本说好今日该请你吃饭,倒叫你做东招待我们。”
安裕容捧场道:“芾然兄说手艺不错,定有不凡之处,我可期待得很。只是你搬家动作太快,都来不及准备礼物,贺乔迁之喜。我看你这客厅还有点儿空,明儿叫人送一台留声机来如何?”
杜召棠拍手:“那敢情好。还是裕容懂我!”
到吃饭时候,酒过三巡,不免又说起当下局面。酒酣耳热,彼此投机,安裕容趁势道:“承蒙芾然兄厚爱,下了个大单子,奈何存货不足,叫你多有不便。我后来想了想,纵然给你找来替代品,终究不合心意。你也知道,我是个惫懒脾气,这点生意,一直小打小闹,没想过要扩大。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仍旧拘泥于惯性,倒显得畏葸不前,辜负了大好时机……”
“可不是么?我早就想说了,有钱不赚——恐遭天谴!”杜召棠直拍大腿,“你这是想通了?还缺不缺资金?我给你拉点儿?”
“那倒不用。”安裕容笑着摇头,“不过,确实有一事,需芾然兄出手相助。”
“你说,只要兄弟我做得到。”
“你知道,这些个高档洋货,都是先到明珠岛,再从明珠岛的洋老板们手里往外发。我想,不如索性跑一趟明珠岛,当面与他们谈谈,看能不能签个专属供货协定,把生意做大些。你要的这批货的缺口,我直接在明珠岛补齐了,以私人贵重物品走洋人邮轮寄送,估计最多半个月就能到你手上,应该误不了事。只是最近本埠出港查得严,得有交通局通行许可证件……”
申城外港进出由租界联合机构与本地政府交通局共管,通常说来,洋人管洋人,夏人管夏人。最近半年,夏人进出,尤其是离港,核查十分严密。
杜召棠毫不犹豫点头:“这个好说。我与交通局的人还算说得上话。”略加思忖,又道,“谈生意不是一次的事。这样,我给你们玉颜商贸公司要个公司通行许可,可反复使用,每次出入港口登个记盖个章,事后到交通局备案即可。”
听罢此言,安裕容心中大喜。公司通行许可比之个人许可,便利多多。不仅随行人数限制更小,因默认有资产担保,核查也相对宽松。
举起酒杯,衷心道谢:“如此求之不得。要是瞧见什么好看的好玩的,定然一并给你寄回来。”
林满福按照玉卿少爷吩咐,每日跑一趟镇上江南艺专。五月间蔬果丰收,他每天给艺专食堂送上门,倒也不显突兀。如今正是农忙时候,他下午出发,晚饭前往回返。这个时候,学校正好结束下午课,有些爱吃新鲜一口的教员,便会拐到后门码头来,向等在这里的村民买些当日鲜货。
这一天刚卸完东西,便望见俞蜚声急急忙忙走来。
“俞先生。”
“还好赶上了。”俞蜚声递给他一本书,“上回玉卿说想借这本书,不巧我借给别人了,今日才还回来,你帮忙捎给他。”
林满福接过,看见书当中似乎夹着一封信。
“我写了几句读书心得给他。你告诉他,这本书也送他了,看完不必还我。”
林满福将书小心收好,预备趁日头还没下去,抓紧返回。恰巧碰见上村一对父子,算起来是曲里拐弯的远亲,蹲在艺专后门码头,篓子里是白天在镇上卖剩下的小鱼小虾。随口寒暄几句,那父子俩抱怨日子难过,又说起这些天村里大老爷请来了纠察队,专门对付抗租百姓,闹得四邻不安,整日提心吊胆。
“我家租地少,多数日子打鱼,没去凑热闹,躲远些也就是了。那些靠种地过日子的,这一回可全折进去了——纠察队的人有枪有刺刀,抓到人竖着进横着出,不死也去掉半条命!”
林满福听得脑子嗡嗡响,有心多问几句,对方也说不出更多内情。只知道纠察队住在几户大老爷家里,四处抓人抢东西。他着急忙慌撑开船往村里赶,远远望见站在岸边的玉卿少爷,赶紧撑几篙划过去。
“上村来了纠察队?”颜幼卿平静的脸色沉了沉,随后道,“今日可有俞先生传话?”
“有、有的。”林满福掏出衣兜里藏得仔细的书本,“对了,俞先生说,给你写了一点读书心得,还有,书送给你,不用还他。”
颜幼卿接过去,略微翻开,发现书里夹的,其实是一封来自申城的当日电报。峻轩兄传来的,竟然不是电话口信,而是电报……心不由得也往下沉了沉。面上不显,向林满福道:“你先去找村长,说纠察队的事,我也会告诉陈阿公。事情办完就回家吃饭罢,不必过来了。”
林满福应声,上岸奔去村长家里。颜幼卿加快脚步,一面拆开电报阅读,一面往庄园走。待走进大门时,电报已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三遍,心中亦盘算清楚,想好了如何安排。
晚饭已经上桌,摆在厅屋里。颜幼卿先去厨房,满福嫂做好饭便回自家去了,陈阿公不肯与主家同桌吃饭,端着一只大海碗扒拉得正香。颜幼卿等他咽下一大口饭菜,才把林满福带回来的消息说了。陈阿公听罢,捧住碗筷愣了一会儿,才道:“这……怎么也没人来送个信……”
清湾镇上下五村,历来凡有大事,各村村老共同主持,有什么消息也互相通气。如今上村为平息抗租风波,请来了纠察队,理应提前知会各村才是。听得纠察队抓人抢东西,陈阿公顿时满面忧虑:“这是要出大乱子呐……租户都是本村百姓,谁家不是沾亲带故?闹到把外人搅和进来,又是刀又是枪的……怎么收场?一个个的,全不肯守规矩,咳!”丢下碗筷便走。
颜幼卿回到厅堂时,一桌人都在等他吃饭。郑芳芷看他神色,问:“阿卿,出什么事了?”
他把纠察队之事说了,又道:“阿哥来了信,叫我们马上动身。东西反正收拾得差不多了,一会儿再点点。”望向谢鲲鹏、蓝靖如两人,“你们也一起。”
“我们也一起?”谢鲲鹏和蓝靖如对视一眼,“是我家里有什么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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