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今日逞智勇(1/2)
安裕容领着颜幼卿在教学楼内找到冈萨雷斯,低声说了打算。冈萨雷斯走到大门口,看了看外面聚集得越来越多的人群。邻近几栋洋楼已然有所举措,远远可见健硕的男人端着枪在围栏内警戒。避祸的夏人不敢在楼外停留,直奔学校而来。视线所及,街道已然堵塞。
冈萨雷斯示意安裕容跟他走进侧面门房,肃然道:“伊恩,那就拜托你了,想办法见见阿克曼先生。不管得到什么消息,都请尽快打个电话给我。”想一想,又道,“刚才说到你这位朋友,是一位武术高手,也会用枪。你们先设法拐到教员宿舍楼后边,我让彼得给你拿点东西——”指指颜幼卿手里的长枪,“你们带着这样的武器,是不可能走近联合警备队驻地的。”说罢,往教员宿舍楼那边拨通了电话。
为方便联络,圣西女高三栋楼内均安装了电话。男教员宿舍一层是办公室,电话更不止一台。变故伊始,校长冈萨雷斯留在教学楼安置民众,教务长彼得便守在教员宿舍楼负责看管尚未离校的学生。
颜幼卿在一旁安静伫立。等冈萨雷斯挂了电话,才拿眼神询问安裕容。听明白后,道:“峻轩兄,你和校长先生说,请宿舍楼里的先生给你拿件大衣。此处人多不觉得冷,出去了只怕要受冻。”
安裕容这才想起自己身上只剩下衬衫和毛衣,衬衫领子还有一圈黑灰!一路紧张奔忙,居然完全忽略了。这副模样,怎么可能进得了租界区最核心的盎格鲁皇后大街,赶紧请冈萨雷斯又拨了个电话。
两人将长枪留给校长防身,自教学楼后门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便绕到了教员宿舍楼背面。安裕容找到厨房窗户,敲了敲。里面的人打开一扇窗页,递出件卷成筒的呢子大衣。安裕容接过,捏了捏,果然包着硬梆梆一块。迅速打开大衣穿上身,硬梆梆的玩意儿递给颜幼卿。
颜幼卿拿在手里把玩两下,赞道:“好东西,不比当初从阿克曼身上缴获的差。”
安裕容将衬衫和大衣纽扣均扣到最上边一粒,好歹遮住领子上的黑灰。道:“说起来,当初从阿克曼身上得来的枪,是不是让你带走了一把?”
“嗯。我要来海津,没打算带着,交给嫂嫂藏起来了。”
安裕容的手停在下巴纽扣处,沉默片刻,忽道:“幼卿,抱歉。”
颜幼卿抬头,十分诧异:“峻轩兄何出此言?”
“我知你欲安稳度日,如今的生活来之不易。非要拉着你一起走这一趟,只怕是前功尽弃,后患无穷。我……”话说至此,安裕容忽然十分后悔自己之前的冲动。
“峻轩兄说哪里话!主意虽是你出的,但我亦十分赞同。我很愿意与你同去,明知有机会,自当搏一搏。此行不论成败,总好过困守原地,任人宰割。如今生活固然来之不易,然若无兄倾力相助,安稳何来?况且乱世之中,终不过一时之安,苟且偷生。今日你我无所行动,恐怕安稳转瞬就要到头。”颜幼卿将手枪藏在衣内,抬步便走,“事不宜迟,咱们马上出发。”
安裕容拉住他:“幼卿……”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抓着他的手使劲握了握,“别急,跟我来。学校养了几匹马,在后面纽曼街租的马房。学生们每星期有两次马术课,自纽曼街骑马去盎格鲁街区外的马场练习。你能飞檐走壁,我可不行,咱们不如骑马过去。”
圣西女高养的马,因用于女学生学习马术,性情温顺而模样神俊。可惜安颜二人无暇关注,只顾策骑狂奔。幸亏因风闻兵变,通往租界深处的路上空无一人,而安裕容技艺高超,颜幼卿有功夫在身,不过两刻钟,便到了盎格鲁街区。
盎格鲁的实力在列强中首屈一指,自然亦是租界中的大佬。其街区位于上河湾最核心地带,四周马场、公园、教堂环绕,中间则是排成行列的洋楼。共治委员会办公楼及联合警备队驻地,即设在靠近御河的皇后大街上。
刚进入盎格鲁街区,就有巡警拦住二人。
安裕容下马,从口袋里掏出印有圣西女高徽章的名片:“我是圣西女高校董会秘书,奉校长冈萨雷斯先生之命前来拜见警备队长阿克曼先生。这位是陪同我来的校工。”
见巡警上下打量跟在身后的颜幼卿,安裕容又道:“您知道的,因为旧城闹兵变,校长怕不安全,特地叫我多带一个人。”
那巡警确认了两人身份,挥手放行。
安裕容吃惊于行事之顺利。就眼前所及,一切井然有序,与平素毫无二致,竟似丝毫未曾受到兵变影响。可惜两人行至皇后大街联合警备队驻地外,再次被拦住。安裕容费尽口舌,也未能说服卫兵放行。一番交锋后,惊动卫兵首领,却依然未能如愿。
安裕容据理力争:“维护租界民众安全,乃警备队首要职责。圣西女高尚有许多学生及外籍教员未离校,校址距离旧城不过数条街道,随时可能被乱兵波及。平日每隔两个小时,就有巡警自校门前巡视。为什么今天突生变故,情势危急,却不见巡警踪影?如此渎职,我代表校长冈萨雷斯先生,必将向共治委员会控告你们!”
那卫兵首领不以为然:“先生,我已经和你解释过了,并非我们不采取行动,而是要等待上边的统一命令。租界民众的安全,当然在我们的考虑之内。只要你们待在室内,关好门窗,安全是一定有保障的。这一点,我相信你们校长先生早已知晓。”
颜幼卿基本听不懂二人争执的具体内容,却能看出情势。悄悄向安裕容使个眼色,两人暂且退到一边。
“峻轩兄,这样不成。你给张名片给我,我潜进去找到阿克曼,让他自己叫你进去。”
安裕容四面看看,时有巡逻的卫兵经过。道:“太危险了。这里是警备队驻地,一旦被人发现,你根本无法脱身。不如我在门口闹大些,看能不能将阿克曼引出来。”
颜幼卿摇头:“无妨。这些卫兵看起来吓人,主要仗着武器精良,其实防守不算严密。连当初交通总长带去奚邑城的京师陆军特别警卫队都守得比这严。”
安裕容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他心里明白,自己冲动之下拉着对方同行,何尝不是潜意识里将对方的功夫当作了倚仗。将名片放进颜幼卿口袋:“你多加小心。万一暴露,直接劫持人质,先出来再说。这些到远东租界来发财的士兵,多数出身贵族。只要你手里有人质,他们不会轻举妄动的。”
“嗯。”颜幼卿点头,“我明白的,洋人质金贵。”
安裕容哭笑不得:“我再过去跟他们纠缠一阵,你见机行事。”说罢,再次向前,追上那卫兵首领。
颜幼卿牵着两匹马跟上去,作势拦住表情烦躁的卫兵首领,不叫他离开。那首领立刻召来附近几个卫兵,端着枪驱赶他。
那边安裕容神情激动,唾沫横飞,手舞足蹈。
这边颜幼卿护主心切,被赶得后退几步,待卫兵们稍有松懈,又凑上前去。几个卫兵无法,一口气将他连同两匹马轰出一大段。颜幼卿佯装死心,颓然转身,寻树桩子拴马。趁着几个士兵背身往回走的间隙,快如闪电般越过围栏,自侧面潜入了警备队驻地。
租界联合警备队与共治委员会是相邻而立的两栋洋楼,只是警备队一侧另有一块空地,作为练兵场。租界房屋密集,即便练兵场,面积也不算大。托盎格鲁人酷爱园艺之福,周围还有一圈树木与花坛,可供遮掩。练兵场上此时空荡荡一片,并没有人。颜幼卿顺着花坛溜到警备队所在洋楼角上,头顶恰好有一扇狭窄的角窗。快速扒上去瞅瞅,透明的窗玻璃将内里情形清楚地暴露在眼前。一个身着长裙的女侍,正背对窗户在案台前烧水冲茶。看样子此处正是茶水间的位置。
颜幼卿试着推了推窗,从里边锁上了。想一想,捡起一小丛断枝,飞快地在窗玻璃上拍几下,随即缩回墙脚。很快有人推开窗扇,女人自言自语两句洋文,顺手又要将窗户带上。颜幼卿弹开手里的断枝,使其恰从窗前掠过,仿佛被风意外吹起。趁着女人视线移动,估准位置,把一小块薄薄的石片卡在窗缝里。
洋楼正门方向传来持续不断的争吵声。颜幼卿不由得想要发笑。尽管听不太懂,也能猜出峻轩兄是如何胡搅蛮缠,叫那卫兵首领无可奈何。过了一会儿,再往里窥看时,女侍正端着托盘离开。窗户果然并未关严,只随手虚掩,被那片不起眼的石块别出一道细缝。颜幼卿推开窗扇,攀着窗沿跳上去,侧身钻入室内。
洋楼窗户式样无不细窄修长,盎格鲁风格尤其典型。若非颜幼卿瘦小轻灵,换个其他人,除非有缩骨绝技,只怕都没法自一扇窗悄然潜入。
颜幼卿在茶水间门口略停一停,侧耳细听,紧接着毫不迟疑往一个方向追去。数息之间,便看见了端着托盘的女侍背影。木质楼梯铺了地毯,女侍走动时尚有轻微脚步声,而缀在她身后几米开外的颜幼卿,则一丝声响也无。偶尔有人经过,颜幼卿总能提前察觉避开,如此顺利跟上了最高一层。
女侍托盘中有数个杯盏,颜幼卿闻出香味,应是苦涩如同汤药一般的高馡。只见她径直走到尽头处房门口,轻敲几下后推门而入,门内有低语传出。颜幼卿仔细聆听,又用心回忆,觉得应是阿克曼本人无疑。
走廊尽头是一个露台,想必阿克曼队长常在此俯瞰练兵情形。颜幼卿贴墙而立,看见那女侍很快出来,托盘中少了一个杯子。他原本还担忧阿克曼有客人,见女侍托着剩下的高馡依次送入另外几个房间,遂放下心来,耐心等她全部送完,下楼离去。这才闪身出来,握住门把,轻轻推开。
房间内居然没有人。颜幼卿凝神,听见侧面传来水声。原来阿克曼队长的办公室自带盥洗间。气派的大桌子上摆着正冒热气的高馡,以及一盘甜点。颜幼卿想起来了,这会儿正是西洋人所谓下午茶时间。
墙上挂着一排马具。颜幼卿轻轻跃起,摘下马鞭,候在盥洗间门口。
阿克曼洗净双手,取下毛巾仔细擦干,预备好好享受一番下午茶点。
自午后开始,电话接连不断,全是关于旧城突发兵变,为何不加强警力,护卫租界的质问,叫人烦不胜烦。笑话,该护卫的地方,早派人保护妥当。打电话来问的,都是不知内情者。既然不知内情,自然也不在优先护卫之列,问了也不可能告诉对方。再说了,按照约定,傍晚之后,租界巡警即恢复照常巡视。只要这几个小时里,听从劝告,不擅自离开住宅外出,就不可能受到人身伤害。至于些许惊吓,实在不算什么。
毕竟,政治总有其残酷的一面。为了更大的利益,难免要牺牲一点局部小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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