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何处不相逢(1/2)
这一年海津皇会,志得意满、名声大噪者有之,临阵失手、颜面扫地者亦有之。广源商行凭借高跷会超出同行的精彩表现,再加上其他各会不过不失的成绩,最后品评虽未拿到前三,却也得了个历史最高排名第四。不敢与前三名根深叶茂世家巨户相比,稳压老对手鑫隆商行一头却是毫无疑问的。
事后论功行赏,自然首推颜幼卿。只是胡大善人与王掌柜先花了点时间清理内鬼。
皇会当日,那帮忙拿行头的伙计小吴便已销声匿迹,过后再不曾出现。王掌柜向知晓内情的相关人等提及时,只说他已全部招供,原是受了对头收买,最后赔掉随身财物,挨了顿打,不敢在海津地界逗留,往别处讨生活去了。又安抚颜幼卿,道是大老板过几日得空,要亲自见他,叫他暂且安心留在店里,继续给大账房帮忙。
颜幼卿当时救人心切,竭尽全力,过后虽不至于后悔,却是能有多低调便有多低调。他还记得当天远远望见阿克曼、约翰逊等眼熟的洋人身影,若当真招摇过市,叫人认出自己,难保平添许多麻烦。好在胡闵行及王贵和都知晓自家这个第四名佳绩拿得纯属侥幸,内里许多不可告人之隐情,故上下都压着摁着,严令不得轻狂张扬。几家本地报社记者上门采访,点名要报道水火流星表演者,均被王掌柜以江湖秘技门规森严不得外泄之类的理由回绝了,倒是无意中方便了颜幼卿。
只是没料到其中叫做《时闻尽览》的那家,特地给高跷斗会节目做了篇专题,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引人入胜,顺带将广源商行胡大善人用心着意捧了一把。报纸被人送到胡闵行面前,胡大老板有点儿诧异,印象中与这份新近进入海津的南方报纸没什么交情,不知对方何以要给自己这个面子。疑惑过后,不得要领,也就暂且放下。
当日颜幼卿动作迅捷,兔起鹘落之间便已收手,没几个看清他具体模样。再加上衣着朴素,身量瘦小,隐没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即使落地后就站在场上,除去少数有眼力的内行人,其他围观者或无法确认,或转瞬即忘,都没能真正记住他的长相。至于后来以讹传讹,众人将广源商行招揽的武林高手说得三头六臂上天入地,更是与本人形象相去十万八千里。《时闻尽览》的高跷斗会专题报道里出场的,便是这么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厉害人物。
概而言之,这一场皇会,确乎叫广源商行名声大显,而颜幼卿则一鸣惊人。可惜他本人依然处于隐身状态。就连广源商行内部,也只有当日有资格站上露台的能把其人其事对上号。
四月初,胡闵行单独召见颜幼卿。王贵和作陪相送,顺便向大老板汇报些生意上的事务。王掌柜坐人力车,颜幼卿骑马——因他立了大功,又明摆着得了大老板青眼,王贵和做主,将押给店里作保的马儿还了他。
地点约在上河湾圣帕瑞思路广源商行总店。上河湾租界区道路均以西洋大陆各大城市命名。这圣帕瑞思本是弗洛林国首府,如今成了海津租界毗邻老城区的第一条大道的名字。因此路直通河岸,且距旧城最近,不仅方便码头货物出进,也方便非租界区人员往来,许多商行银号,包括洋人开设的洋行银行,都喜欢将总部设在这里。广源商行租了一栋大型洋楼整两层,作为总店铺面。至于胡大善人宅邸,则是租界里边另外购置的小洋楼。
颜幼卿来到海津两个月,头一回进入圣帕瑞思路这等真正租界地面。光是搞清那拗口的四字路名便花了一番工夫,待看见整洁的大马路上往来穿梭的电车、敞篷汽车、西式马车,道边精致的铜质路灯、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箱,两侧花木掩映下造型奇异的各式圆顶尖顶房屋,还有身边穿着高衩旗袍加皮毛披肩或袒胸露背洋装的女人们……恍惚间觉得自己走进了安裕容给的那本西洋小说插图中。
多看两眼,却又不尽相同。毕竟店铺门上洋文夏文夹杂的招牌,与王掌柜类似的生意人身上的长袍马褂,以及洋楼门口穿着衬衫戴着领结的门童开口迸出的地道海津腔……都告诉他这里并非遥远的西洋世界。
虽然来到海津不过两个月,颜幼卿已然明显感觉到,这座看似光怪陆离的城市,和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到处是无形的森严壁垒,将人们划分出三六九等。桥洞巷口的乞丐、码头上扛活的混混、商行里卖货的伙计、鼓楼前边的江湖艺人,甚至娘娘庙以及新开路各家店铺的掌柜……那些生活在下河口范围的夏人们,不过属于末流或中流。唯有这一趟,走出旧城区域,来到上河湾租界,目光所及尽是坐在车里、住在楼里的洋人及夏人权贵,才算管中窥豹,看到了上流世界之一隅。
下河口,上河湾。上下二字,道尽差别。
过去十几年,颜幼卿不是没经历过风云变幻跌宕起伏,故而他年纪不大,论定力可远比一般人强。饶是如此,眼前这洋夏杂糅五光十色,仍叫他一时间目不暇接,难以适应。
“到了。”王掌柜下了车,颜幼卿赶紧跟着下马。早有门童上前引路,又有一个替客人将马牵到楼后马厩去。
光亮如镜的金属门柱与璀璨炫目的玻璃顶灯,叫颜幼卿不由得有点儿眼晕。一身绝顶轻功,差点儿在刚打过蜡的大理石地板上滑了个趔趄。幸亏他反应快,使个千斤坠,不动声色稳住。
王掌柜直接带着他自侧面楼梯上二层,到了一间小茶室中等候。这间茶室完全是西式布置:一圈印花布面木沙发围着矮几,几上摆放的陶瓷茶具花色艳丽,形状古怪,不知是哪一国的流行款式。
王贵和见他站着不动,便道:“随便坐。”又十分随意地摆弄桌上茶具,用茶匙舀了些黑乎乎的茶叶放在杯子里,显见是此地常客。一个穿西式长裙的女侍端了水壶进来,给二人冲了两杯茶。
颜幼卿拿不准这一圈沙发椅如何区分主次位,迟疑片刻,才在王贵和斜对面靠门一端坐下。尽管他已经在码头分店及库房中见识了许多西洋用具,身体力行亲自尝试却是头一遭。曾经第一次理发时,坐过新开路大豪华理发馆的靠背沙发椅,印象中绵软柔韧十分舒服。这广源商行总店的沙发看着鼓鼓囊囊,真坐上去却颇为硬实。颜幼卿原本担心一屁股落座,不好着力,会失了仪态,这下放了心,不必再偷偷摸摸蹲马步。
王贵和看出他有些拘谨,双手往两边一摊,颇有几分富态的身体靠在沙发背上,笑道:“这就是个给来访者歇息的地方,轻松点无妨。”
颜幼卿点点头,终究觉得不成体统,无法似他那般随意倚靠上去。王贵和熟稔地往茶杯里添了奶和糖,一口接一口,品得十分投入。颜幼卿看了看,什么也没加,略尝了尝茶水。心里觉得不好喝,脸上没表现出来,只不肯再喝第二口。
墙上的西洋挂钟响了,颜幼卿抬头,下午三时整,刚等了差不多一刻钟。这东西不稀罕,前朝因太后与几位皇帝喜欢西洋钟,此物遂成士绅官僚宅第固定摆设。从前家里厅堂也摆过类似的座钟,还是祖父从京师捎回去的。
女侍请王掌柜进去见大老板,颜幼卿独自坐在沙发上等候。没多久王贵和便出来了,换他进去。王掌柜拍着颜幼卿肩膀,道:“颜老弟,我先回店里去了,你听大善人吩咐就是。记得用心做事,尽有好前程在前头等着你。将来若是发达了,可别忘了老哥哥我。”
胡闵行早已向王贵和把这小伙计近俩月表现仔细打听清楚。王掌柜自然知道,大老板准备要重用他。颜幼卿身怀绝技,人看着也可靠,只要不出岔子,混出头不过迟早的事,拦也拦不住。
女侍将颜幼卿领进隔壁房间便退了出去。颜幼卿知道王掌柜等人当面称大老板为东家,遂拱手道:“见过东家。”顺便飞快地打量了一眼屋内陈设。
房间很大,这头摆着一张大书案,书案后边一把太师椅,三面围了带多宝格的大立柜,柜架上排满账册之类。另一头则是沙发、矮几、五斗橱等西式家具形成的客厅,比隔壁茶间更加富丽豪华,沙发角上还有一台唱片机——颜幼卿只在报纸上见过黑白照片,被那酷似喇叭花的巨型唢呐吸引,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胡闵行今日穿的是西式衬衫马甲,站在大桌案后头,脸上带着笑意:“幼卿,我欲聘你为专属护卫,不知你意下如何?”见颜幼卿露出惊讶神色,补充道,“你武艺高超,为人谦逊,做事稳重,我十分欣赏。专属护卫月俸大洋二十,年节红包另算,食宿府上全包,比你现下挣的可多不少。”
胡闵行不欲浪费时间,上来便说了自己打算。大概从王贵和嘴里打听得颜幼卿性格实在,囊中羞涩,他也不绕弯子,先开价钱。
颜幼卿听见二十块大洋一个月,当即动心。幸亏谨慎成了习惯,才没马上答应,而是问道:“不知东家所言专属护卫,要做些什么?”
“专属护卫,自是专属我一人,随身护卫。目前跟着我的护卫,正好有些别的事要做,凑巧你便来了,也是个缘分。”
颜幼卿想了想,钱给得再多,也不值当冒可能被人揭发的风险。行个礼,道:“多谢东家抬爱。东家如此信重,是幼卿福气。然而专属护卫职务,想来须得随同东家出入应酬,在下出身乡野,嘴拙舌笨,怯场畏生,只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误了东家的正事。若是东家不嫌弃,无论送货护航,抑或看家守院,但有差遣,无所不从。”
胡闵行又劝了一回,见他坚持不肯,遂不再勉强,只在心底存了个疑问。高手难得,忠心为主的高手更是可遇不可求。颜幼卿年纪轻轻,身手不凡,初看品性亦不错,纵然来历有些不清楚,他心底也不愿随意舍弃。
“既如此,你便依旧跟着王贵和。库房看守实在大材小用,叫他带你专门接送细货。细节章程,他自会交待与你。只要干得好,月俸等同专属护卫。”
胡闵行见颜幼卿应了,又微笑着寒暄几句家常,旁敲侧击,问他师承身世。
颜幼卿答曰家里本是兖州乡绅,父兄病逝后,又遇天灾匪患,以致门庭败落,不得已孤身前来海津闯荡。至于武艺,则是因年幼体弱,家中寻访名师教习,偶然与隐世高人结缘,遂承其衣钵。既是隐世高人,自然名声不显,说出来外人也不知道。
这番话早有准备,虚虚实实,说得十分之顺溜。
胡闵行口头嘉勉一番,递给颜幼卿一个小小的红布包裹,才嘱咐助手将他送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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