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覆灭(2/2)
彩云瞧着他,目光终于也流露出痛苦之色。她终于明白,他在昏迷中一遍遍叫着的那个名字,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她身边已有了别人,再也不需要我了。”过了许久,商容才似乎恢复了平静,慢慢地道。
彩云道:“商公子,你若是真心喜欢她,就不该放开她。”
商容闻言,想起唐悦那副倔强却又坚强的模样,心中有个部位在一点点地抽疼,勉强自己微笑道:“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什么对她才是最好的。”
彩云心中有些酸苦,却还是笑道:“那商公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商容淡淡道:“我能为她做的,都会为她做。只要看着那个人对她好,我也就能毫无牵挂了。”
彩云怔怔看着商容,只觉得他的目光虽然温柔,却透出一种决然,心中一紧道:“商公子,我懂了。”
商容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彩云叹息着道:“若不是真心爱她,你何至于说出这些话来。她若是知道,总会感动的……”
商容低声地道:“我不要她知道。”
他不要她知道。最重要的是,他一定要让她幸福,即便一辈子瞒着她。她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真正的心意。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笑容,一点点地吸引着他。
明知彼此之间不可能,明知早该放手让她一个人走,但他还是舍不得。一直拖到羊城,一直看到有人为了讨好她而做的一切,他才开始无缘无故地冷落她,因为他害怕失去她。只要一想到将来她可能属于某个男人,他的心里就会痛得很厉害。谁能配得上她?谁会一辈子对她好?照顾她,呵护她,不让她再受到别人的伤害,不让她被自己的执拗和固执所影响。他觉得她本该是坚强的,却又矛盾地希望能够为她遮风挡雨,让她少受些苦。
总有一天,她应该会明白他的心意。知道有个人曾经多么地喜欢过她,懂得他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她不受伤害。然而她却离开了,一句话也不肯说,就上了另一个男人的马车。他突然觉得真正狠心的人是她……
一瞬间他的心仿佛都空了,再美好的景色都已无法再让他停留。他第一次了解到行尸走肉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做错了,也许他本该早一些承认自己的感情。这样,或许他不会这样痛苦,小悦也不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商容闭上眼睛,却在此时,听见门外的敲门声。
从外面回来的老人进了门,将胡琴放在桌子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作孽哦——”
彩云惊讶地盯着自己的爷爷道:“怎么了?”
老人摇头道:“我们快收拾行李回乡去吧,刚才在客栈门口听人说,北方现在闹得很厉害,拜月教的人连灭几个教派,好像连那个什么……什么堡……也没了。”
“唐家堡,爷爷,是唐家堡。”彩云道,并不在意地转过头,想要继续跟商容说话。
谁知商容却突然从桌边站起,脸色惨白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什么?老人疑惑道:“拜月教啊——”
彩云不解地看着商容,道:“爷爷说的是,唐家堡没了啊。”
静安王府临湖处,满园的屋顶被阳光一照,登时金黄一片,与碧水绿杨相映成趣。这座新园子,倒有一半的廊与阁建于水上,远远望去,如一只巨大的飞鹏凫于水面。此时日照当空,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光景。偏偏这曲廊从上至下攀附着薄薄一层爬山虎,仿佛一道绿色的瀑布,将廊内与廊外隐隐隔绝开来。人坐在廊内,只觉凉爽舒适,不受半分酷暑之扰。曲廊之上,有一张石桌,桌上摆放着五件盛满鲜果的细白羹碗,五件装着各色蜜饯的青色瓷碟,另有两只白玉杯,一壶芙蓉花露。不远处的矮凳上坐着两个乐师,一个抚琴,一个吹笙,轻轻地演奏着时下在乐坊中最时兴的曲子。
一只戴着汉白玉扳指的手伸出来,替唐悦满上一杯花露。
唐悦似是笑了笑,一饮而尽。
芙蓉花露虽不是烈酒,人喝多了,也是会醉的。唐悦酒喝得越多,眼睛越亮,赫连明玉知道自己该阻止她,却始终没有开口。
他只好放慢倒酒的速度,希望她不至于醉得那么快。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唐悦问道。
赫连明玉的心突然一阵颤抖,他的脸竟也似红了,半晌才答道:“难道你讨厌我这样看着你?”
唐悦不知为何笑了笑,道:“我是怕你将来后悔待我这样好。”
赫连明玉突然大声道:“不,我不会后悔!”
他霍地站起,走到她面前,俯身望着她道:“你信我!”
唐悦不置可否地放下了酒杯,也仰起头,认真望着他,道:“我信不信,有什么要紧?”她望着他,面上有笑容,再也找不出一点昨日的伤心欲绝,看来那么年轻而美丽,就像是一朵盛放的芙蓉。
赫连明玉的手落在唐悦的肩上,情不自禁地,慢慢俯下了身子。
唐悦忽地推开了他,起身离席。
赫连明玉掩去了眸中的失落,叹息着道:“你要回去了么?”
唐悦走了几步,停在了百步九折的回廊边,对那两个乐师瞧了一眼,却道:“曲子有什么可听,你想要看我跳舞么?”
唐悦这样的江湖女子,也会跳舞么?赫连明玉惊讶地望着她。
唐悦笑得很随意,道:“原本大哥说我是个姑娘家,总要学些讨人喜欢的东西,可如今真的学好了,也没人看了。”
唐悦纤细的手上,出现了一柄异常美丽的刀。刀锋薄如蝉翼,刀柄绯红,在空气中划过时,荡漾出一片红光。刀身较普通刀更小,更奇,更优美。任何一个练武者看见这样的一把刀,都要惊叹它是如此的妖冶,如此的令人惊艳,那是一种无法用天下间任何的赞美和惊叹来表达的不可一世。连高高在上的阳光,都无法遮挡它的风采。
赫连明玉已不再说话,他看着唐悦,看着他所不熟悉的,唐悦的另一面。任何时候,这个女子都是沉默的、安静的,甚至给人木讷的错觉。然而此刻他却看到了,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红衣翻飞的女子,使得乐师停了手中的演奏,使得潋滟的湖水失了颜色,使得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世上决不会有人想到,唐悦竟有这样的一面,妩媚如斯,妖娆若此。她的刀一直是无情的、冷酷的,此刻的每一个动作却十分的婉转灵动,仿佛带着女子缠绵的心事,流动着无限的情意。仿佛是生命中最灿烂的舞蹈,却又带着说不清的愁绪。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但是最终也不过全部化作灰烬。命里无时,强求不得。仿佛世间所有的绮丽都在她身上幻化,带着触目惊心的艳丽,几乎要刺痛赫连明玉的眼睛,刺穿他的心。然而,这场让人心神俱醉的舞却像是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慢慢地,仿佛是水中的浮萍,一点点落了下去,一点点冷了下去。
赫连明玉突然想知道,唐悦此刻到底带着怎样的心情,将这出舞蹈跳给别人看。他走过去,伸出手,想要搀扶她。
唐悦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明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快得说不清的悲伤,赫连明玉怔忪间,她已站起身来,收起了倾城。
“我自己能站起来。”她这么说道。
赫连明玉用尽全身气力,才能止住心头的怜惜,克制住想要拥抱她的冲动。他只好道:“好,你自己站起来。”
乐师们感觉到这两个人之间流转的奇怪气氛,有些不知所措。
“小王爷!”突然传来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平静。
赫连明玉微微皱眉,看着曲管家弯身行礼道:“小王爷——”
曲临意的话意犹未尽,两名乐师已识相地躬身退下。
唐悦淡淡一笑道:“我回房去了。”她的笑容在阳光下看来,仿佛是透明的。
然后她就转过身,向屋子的方向走去。
赫连明玉看着她微笑时,总会觉得心跳加速,却又不自觉地感到心痛。但他最恐惧的,是他总是要面对着她的背影。那样平静,那样孤独的背影。
赫连明玉突然出声阻止道:“你不要走,我没什么可瞒你的。”
赫连明玉严厉地看了曲管家一眼,曲临意在心底叹了口气才道:“唐姑娘,你不要误会,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他面色凝重地道,“昨天夜里忽然有人送了九只大箱子来,我本来不敢收,可是送东西来的人却说,这是小王爷的一位好朋友特别送来给小王爷添福添寿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观察着小王爷面上的表情,终是道:“夜里太晚了,我就没敢打扰您休息,坚持没说出对方是谁之前不能收,谁知他们将箱子堆在大门口就走了。我担心天亮以后别人看见反而觉得奇怪,只好自作主张先抬了进来。”说罢,他拍了拍手,早已候在廊外的仆人便将东西抬了上来。
唐悦不置可否地留着,并不真的感兴趣。
这九只箱子是被十八个健壮的仆人抬上来的,他们有着一张张黝黑发亮的面孔,一双双粗糙有力的大手。然而,他们此刻却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仿佛抬得要断气了似的。箱子抬上来,他们便退下去了。
赫连明玉并不常收礼物,这并不是说人们不想给他送礼,而是在送礼物给静安王府小王爷之前,通常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和礼物的分量。
他也是皱眉,许久才道:“这里面是什么?”
曲临意道:“没有您的吩咐,我不敢打开。”
赫连明玉走到一只箱子前,霍地打开。
唐悦走上前来,一时呆住。整整一个箱子,都是银灿灿的,竟是一整箱的银子;第二只箱子打开,金光闪闪,全是沉甸甸的金锭子;第三只箱子,是各种大小的白、蓝和绿的玉石;第四只箱子,是通体碧绿,雕刻栩栩如生的一尊佛像;第五只箱子,盛满了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第六只箱子,装着九件黑貂皮、水獭皮的披肩;第七只箱子,左右各摆放着一对异国运来的象牙;第八只箱子最大,装着一件三尺长、两尺高的野生红珊瑚。
赫连明玉沉默不语,来人一下子就送出这么大手笔,到底有什么意图。
最后一只箱子没有上锁,却被封条封得密不透风。
唐悦不由生起了好奇,生平第一次,她觉得好奇。前面那八只箱子都已亲眼看过,最后这一只箱子里会是什么呢?
“你想看?”赫连明玉注意到她的神情。
唐悦道:“人总是有好奇心的。”
赫连明玉笑道:“那就打开看看吧。”
唐悦打开了箱子。
在低下头的那一瞬间,她脸色变得惨白。
赫连明玉察觉到不对劲,走上前一步,不由得大骇。
第九只箱子里装的并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三颗人头。他本不认识这三个人,只是瞧唐悦的神情,她并不单单是认识而已。因为她的全身已开始不停地发抖,甚至能听到她的牙齿在咯咯作响。
“你认识他们?”赫连明玉立刻关起箱子,关心地问道。
箱子里装着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幼童的头颅,还有一个用白色的丝绸温柔地包裹着的美人头,美人的发间戴着一支琉璃金钗。
赫连明玉猛地想起,这支钗,曾被唐悦取走,却不知为何出现在别人的发间。
唐悦呆呆地站着,面上的颜色已褪得干干净净,变得像是一张白纸。
“我娘——”她喃喃地道。说完了这句话,唐悦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箱子里的人,一个是唐悯,一个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唐小宝,还有一个,是她发誓要彻底遗忘的娘——温雅如。竟然是温雅如!怎么会是温雅如?
“我要回去!”赫连明玉听见唐悦这样说道。
她在说话的时候,那奇异的神情,让赫连明玉连看都不敢看上一眼。
总还有一个人活着,他总还是活着的!唐悦拼命这样告诉自己,但是心底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对她说:他们连那么年幼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又怎么会放过唐家堡的少堡主?大哥,大哥,你是不是还活着,能不能让我再见到你一面?究竟是谁,是谁做出这样可怕的事?又是谁,居然将那只箱子送到了静安王府?他根本不是送给赫连明玉,而是将那只箱子送给了她——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激怒她,毁了她。
唐悦的眼中虽已充满了愤怒和痛苦,但却竭力控制着自己,她一直在拼命地压抑自己。所有的一切情绪,她都必须牢牢地压抑在自己的心底。那些愤怒、悲伤、绝望,她都可以忍耐,即便她哪怕再眨一眨眼睛,眼泪就会淌下来,但这个时候不行,唐漠也许还活着,她也许还能找到他,又怎能在这个时候哭?
赫连明玉一直陪着她,陪伴她回到唐家堡。可是一路上,他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敢对唐悦说。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跟那些箱子的联系,更加不知道,唐悦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华贵的马车,一路从羊城驶入唐家堡的地界,原本需要一个月的路程,但他们不过十天便已到了。
唐悦一路上不眠不休,只睁着一双大眼睛,空洞洞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快到落日长坡的时候,她终于支撑不住,累得昏睡过去。梦里,她看见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拉扯着她的衣服,一个劲地叫着,姐姐,姐姐。她突然想哭,第一次想要抱住这个孩子。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明明她曾无数次想要伸出手抱抱他的,可为什么长大以后,一切都变了。
然后她便见到唐悯站在檐下,对着她笑,那笑容非常像爹。唐悯的脸,奇怪地和她脑海中马夫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她刚想要走过去,却突然看见唐漠。唐漠满身的血,他的眼神看起来是那么的悲伤,那么的痛苦,他向她伸出手,唐悦想要抓住,却突然被人推醒了……
“唐姑娘,我们到了。”赫连明玉轻声地道,第一次伸出手,将唐悦扶下了马车。跟在后面的护卫赶忙过来,赫连明玉挥手便让他们退下。
夏日的风本来是热的,但吹在唐悦的身上,只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冷。她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建筑,只觉得仿佛一切都在梦中。唐家堡的建筑总是巍峨壮美,唐家堡的门前总是宾客云集。但如今,这门前没有高大的侍卫,朱红色的大门被大火烧得斑驳陆离,到处是残破的围墙、倒塌的墙壁、烧焦的瓦片,什么都没有了!
一切都已没有了。
唐悦不喜欢这里,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就觉得这是个巨大的堡垒,生生压在她的心上,将她的自尊压到了底线。然而,这古老的、巨大的、美丽的堡垒,在一瞬间消失了。她只觉得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坐镇北方的唐家堡,竟然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威名赫赫的唐堡主唐悯被诛杀,杀人者竟连他幼小的儿子都没有放过。
杀人与被杀,是江湖中不可避免的两件事。然而,堂堂一堡之主,竟神秘地丢掉了自己的头颅。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还能有谁呢?除了拜月教,谁能拥有一夜之间血洗唐家堡的可怕力量。只是拜月教怎么会这样轻易就攻入唐家堡?唐家堡又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
江湖在一夜之间颠覆,风云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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