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真人醉舞挥如意(2/2)
“好看!像剑法,又像舞蹈,含着音韵在里面。”
“比爹爹的还好?”
“是……”傅眉再也忍不住,任泪水滚滚落了下来,落在那六尺长的皮纸上,将墨色晕染得一片模糊。纸上那字,有几处是极精彩的,但整体的间架和结构却十分乱,最后一列也写歪了。
“你不用哄我,第一次写,我知道不好,多练练,一定会好的!”褚仁说着,俯身去拣那笔,像是神助一般,竟没有摸索,只一下,便抓住了笔杆。
转眼间,春去秋来,又是一年。顺治三年过去了,顺治四年到来了。
苟延残喘的南明,虽是毫无起色,但也未见有太多衰败之相,遗民们的一腔热血,依然沸腾着,在一连串希望……破灭;破灭……希望的轮回中,殷殷盼着,有朝一日,可以天地翻覆,乾坤变改。
神州数点燎原星火中,大同总兵姜瓖起义算是一处绝大的火头了。
姜瓖在大同高举义旗,割辫为志,尊南明永历为正朔,数日间便占据了大同附近的十一座城池。多尔衮派和硕英亲王阿济格,端重亲王博洛、承泽亲王硕塞、多罗亲王满达海赴晋省平叛。一时间,晋北陷入战火之中,晋南也有几处小股义军磨刀霍霍,准备遥相呼应。
那姜瓖本是大明总兵,李闯来时,投了大顺,清军攻来,又降了清,换了三个朝代,始终镇守大同。因为和八王阿济格时有龃龉,再加上明的遗民们一波接一波的游说,最终还是反了,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重新做回了明臣……但是白布染了皂,哪那么容易洗干净?生命中的污点,纵使倾尽鲜血化而为碧也无法掩盖的。
傅山此时却一反常态,不再出门四处走动,并且严令傅眉、褚仁待在家中不得出门,连入城采买的琐事,他都一个人包了下来。
褚仁的药还在吃着,但眼睛毫无起色。字倒是越写越好了,好到连傅山都觉得惊讶。但褚仁毕竟没有正经学过草书,写来写去,只是那副李梦阳的《巳丑八月京口逢五岳山人》而已。
“仁儿!看我得了个什么好东西。”傅眉挑帘而入,脸上都是喜色。
虽说傅眉的话中带了个“看”字,但褚仁却丝毫不以为忤,只笑笑说道:“拿来。”说罢平伸出左掌。像是心有灵犀,知道傅眉得的这个好东西,体量不大。
傅眉把攥在手中的那物事轻轻放在褚仁掌心,褚仁用右手去摸,油润而光滑的,还略略带着傅眉的体温,像是一方小小的章料。
“这是什么?章料吗?”褚仁笑道。
“是块上好的田黄,就是小了点儿,白叔叔给的。”傅眉的语气喜滋滋的。
这段时间,父子叔侄三人都不怎么出门,但家里的人却是川流不息的没断过,僧道俗都有,褚仁看不见,也不关心,更从不出去见客。只有傅眉来来去去,口中叔叔,伯伯的叫着,这倒是让褚仁想到了一句现代戏的唱词“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想来,他们要干的大事,应该和那戏里的故事差不多吧?四百年的历史,像个唱片,一圈转下来,又回到原点,人变了,朝代变了,事却是如此相似。
“我刻个章子送你。”傅眉说道。
“不用了,你既然喜欢,就给自己刻吧,我眼睛看不见,用不到这个。”
“你的字写得这么好,又不落款儿,总不能连钤印也没有吧?”
“我的字真的很好吗?”
“那当然了!前儿爹爹还拿出来给几个文友看呢,大家都以为是爹爹写的,爹爹也没说破。”傅眉的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满。
褚仁笑了,这,已经逼近历史的真相了吧?傅山的那些草书,真不知道有多少是自己这个傅仁代笔的。
“我还是别落款了,我落了款,这字的价格,至少去了两个零,太不划算了。”
“这话怎么说?”傅眉奇道。
“在我们那里,爹爹的字能卖到上百万,我的字,连一万都不到……”
“那我的呢?”
“你的……比爹爹的少一个零,比我的多一个零,十来万的样子吧。”
“哎……那也不错了。”傅眉似乎很满意,随即又捅了捅褚仁,问道:“那这个十来万,是铜钱还是银子?”
“是我们那里的‘元’,类似银票的纸币。”褚仁笑道。
“元?那一元相当于多少银子?”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们那里已经不用银子做货币了。”
“那……一元能买多少斤米?”
褚仁为难地搔了搔头,他可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去超市买东西自有保姆去做,要说米价多少,他真是一点概念也没有,一块钱一斤?似乎有点太便宜了……十块钱一斤?好像又有点贵,那就折中一下吧!于是答道:“一斤米五元吧?差不多……”终究还是有点含糊。
傅眉掐着手指,默算了一下,笑道:“那就算十万元一幅字的话,也值两万斤米呢!没想到我的字这么值钱!看来我也要好好刻个章子了。”
“那这个料,你拿去刻你自己的吧!我真的不用。”
“我把它剖开,一人一半!”
“你不是说这块料太小了么?还要分做两个?”
“小有小的刻法,你就别管了!”
褚仁突然发现,失明之前,自己在傅眉面前,像个小孩,傅眉也真有哥哥的样子。失明之后,自己像是脱却了这躯壳一般,恢复了原本的二十岁,而傅眉倒是聒噪得像个小孩,像是刻意迁就自己外表的岁数,要和自己比肩似的……自己看不见了,脱却了皮相这一层障,用心在和傅眉交流,恢复到比傅眉还大一岁的同龄人。而傅眉眼中,看到的是个失明的可怜孩子,反而想要用活泼欢快去开解……阴差阳错,总是错过,都只为体贴对方,却都做了对方不需要的事情……
次日。
“刻好了!你看!”褚仁的手心里,多了两枚小小的印章。
褚仁一个一个的摸索过去,印纽是龙的那只,是个凸起的“眉”字,印纽是狗的那只,是个凹陷的“仁”字。龙与狗,是两个人的生肖。
“为什么你的是朱文,我的却是白文?”褚仁问道。
“因为……我要把你的这里,剃刻出一方容身之所,好把我的“眉”字纳进去。”
褚仁只觉得一阵心悸,似乎心上被什么划开了,有一点痛,又有一点豁然开朗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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