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望乡(二十七)(2/2)
纪筠只能从本能中寻找着“纪念”存在过的痕迹,她刻意让自己感受那种无孔不入的空虚和痛苦,试图将这种遗忘变得更缓慢一些。但这种本能不够取信于人,甚至到最后都无法取信于她自己。
——她觉得她背叛了“纪念”。
无数稻草压在她的心口和肩头,坠得她整颗心落入泥潭,沉甸甸的淤泥堵塞住她的口鼻和眼睛,也就是在那一刻,她忽然迸发出了一种浓烈的情感。
——如果她回来就好了。
然后“纪念”就真的回来了,纪筠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她甚至没有跟“纪念”有过交谈,她见不到摸不到对方,但她就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对方重新回到了她身边。
纪筠曾经想过这是不是自己压抑过久产生的精神幻觉,于是她看病,吃药,自己住进疗养院。但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这种感觉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加真实。
这令纪筠欣喜若狂,她曾经说过,愿意用任何代价去换“纪念”活着。如果“纪念”留下来的代价只是要跟她分享身体和意愿,那绝没什么大不了的。
纪筠愿意一辈子与“纪念”这样活在两个世界,哪怕从没有交流也无所谓,只要她每天醒来,还能感受到对方在她身边,就很足够了。
——足够了,没有别的愿望了。
“我替你想起来。”严岑垂着眼看着纪筠,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复杂的怜悯:“你妹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找姐姐’。”
严岑话音刚落,许暮洲就看见纪筠的喉咙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有零散的水渍从她的指缝中溢出,顺着手腕滴落到瓷砖上。
——滴答。
“你没有把她忘了,你只是生病了。”严岑语调平平,单纯地在阐述一个事实:“创伤后应激障碍——在目睹死亡或人身威胁后产生的一种延迟类精神障碍,回避事件和选择性遗忘是其中的一种典型症状。她的死给你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为了使你的精神不至于崩溃,你的大脑才屏蔽了这段记忆。”
严岑顿了顿,又说:“纪筠,这不是你的错。”
纪筠发出一声短促的吸气声,她大概是太疼了,以至于连喘气都痛苦不堪。她的手指收拢,无意识地紧握成圈,捂住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眶滚落下来,纪筠狠狠地咬着唇瓣,硬是没发出一声哭音来。
严岑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他不擅长安抚人心,于是就着这个姿势捏了捏许暮洲的后颈,示意他来做这次任务的结束者。
许暮洲手腕上的绣球花重新开始活动起来,一直散发着微烫的热度,那热度不再灼人,而是微妙地平衡在了温暖和热烈之间。
纪筠确实什么都没有忘记,“找姐姐”这件事深深地埋在她的心里,经历了整整一年的煎熬,已经不在是最开始那简简单单的一句童言了。
在游乐园里,拥有主观意愿的“纪念”跟他们说的那句话——这是一句迟来的请求,是“纪念”也想要找到自己原来那个姐姐。
何况“找姐姐”不光是纪念的愿望,也是纪筠自己的,她也渴望自己能从这种负罪感中脱离出来,将自己重新拉出水面。
“我见过你的妹妹。”许暮洲一点点地解下腕上缠绕的皮绳,轻声说:“她也跟我们说过这句话——大概她会说的话也不多,于是重复了好几遍。”
纪筠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许暮洲也不在意,他拉过纪筠的手,将那枚完全变白的绣球花项坠从皮绳上取下来,按着纪筠的双手将其合拢,然后将那枚项坠放在了纪筠的手心里。
“你的妹妹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但是我可以用一样东西跟你换。”许暮洲说着冲严岑招招手,对方不情不愿地往他身边挪了一步,任许暮洲从自己兜里摸出了那张打印出的照片。
这张照片还是原本纪筠自己的屏保,许暮洲本想将这张照片递给纪筠,但临时改了主意,他用膝盖垫了一下,将这张照片叠成了一只小小的纸船,然后一统放在了纪筠的手里。
“你妹妹要走了,你要保重自己。”许暮洲说。
纪筠双手颤抖着拢住了那两样东西,她的眼泪砸在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水洼。
“严哥。”许暮洲说:“你能不能看出来,‘桥’是什么?”
严岑退后一步,目标明确地伸手往纪筠的床上够去。许暮洲侧着头看着他的动作,本以为严岑要拿起那本《雪娃娃》,谁知他的手在绘本封面上摩挲了一下,反而转身拿起了那本《百年孤独》。
纪筠终于忍无可忍,她发出一声泣音,抬手捂住了脸。
细小的绣球花项坠从她的指缝中坠落,直直地砸向了地面。
不知为何,许暮洲心神一动,一个早已在他心中过了千百遍的问题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到了唇边,不吐不快。
“严哥。”他在波纹状的世界缝隙中问道:“这朵花——我们这座‘桥’究竟是什么?”
脆弱的绣球花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冰冷的砖面上开出了一朵花。
“是希望。”严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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