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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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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景海市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目迷五色、鼎盛繁华。毗邻京城的景海,街道宽阔,民风古朴,百年建筑随处可见,在郁郁苍苍的古树掩映下,一面面灰褐色的砖墙斑斑驳驳,仿佛在诉说城市变迁和世道沧桑。那时的景海,是一位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的敦厚长者,劈面相逢,如春风化雨,说不尽的清凉自在。

景海大学就坐落在这座老城的北郊,占地七千多亩,在校学生一万五千多人。景海大学主楼是全市最古老的建筑,到今天已经有三百年历史。它落成后历经岁月侵蚀和人为破坏,又几经修缮,原有的哥特式风格已经淡化,但神韵还在,它高耸、瘦削、华丽、冷峻,是景海大学的著名景观。

萧山盟遇见云锦书那年十九岁,是景海大学法学院本科二年级学生。

萧山盟从出生、上学到工作,从未离开过景海。他父亲萧逸当时担任景海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工程师,是一个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古典书生。在房地产业高速发展的二十年里,他大胆直言、据理力争,使景海市的部分古建筑得以保存,却也因此损害了“上面”一些人的利益,未到退休年龄就被“搁置”起来。萧山盟的母亲李曼当年在市残联工作,她五官清秀,气质雍容典雅,心地柔软善良。在云锦书的印象里,萧山盟的外表像母亲多些,而性格上则继承了父亲的特质。

那个周日黄昏,萧山盟从外面返回学校,在校门口遇见两个人在用手语交谈,就留意多看了几眼。萧山盟因母亲工作的缘故,经常到市残联下属的福利院做义工,与聋哑人打交道的机会多,掌握了手语,后来他还参与组织过两次景海市聋哑学校的“手写我心”文艺会演,之后手语技巧更加全面而娴熟,可以和专业手语教师媲美。

用手语对话的是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男一女,男生在询问去景海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学生会办公室怎么走,女生略带歉意地表示她不是景海大学的学生,不熟悉校园环境,无法给他指点。

时值盛夏,女生一袭简单干净的白裙子,头上扎一根高高的马尾辫,裸露在外面的两段前臂柔软白皙。她打手语的姿势很优美,像是在阳光下跳舞的精灵。

问路男孩的脸上流露出失望和焦虑的神情。萧山盟忙走过去,“说”他知道特殊教育学院学生会办公室的地点,就在主楼右翼七楼的710室,边“说”边指向十几米远处的主楼。

男孩这才高兴起来,曲起两根拇指向萧山盟连连致谢,往主楼方向一路小跑地奔过去。

男孩的率真个性让萧山盟会心而笑,那女生也在抿嘴微笑,两人不经意间目光相撞,四周的空气忽然就生动起来。

萧山盟才发现那个女生很好看,也许是他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好看的女生。事实上,人到中年以后,萧山盟还这样真诚而固执地以为,云锦书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而他们相遇的那个夏日黄昏,云锦书曾绽放出一生中最灿烂的笑容。那个无法复制的笑容只属于他,只有他见过。哪怕云锦书以后爱上甚至嫁给了别人,那个幸运的家伙也没有机会见到那独一无二的笑容,因为它已经深植在萧山盟心里,没有人可以偷窥。

云锦书不是那种会在人群里发光的女生,她的美丽含蓄内敛,只有懂得欣赏的眼睛才能发现。她的五官不够精致,眼睛稍嫌小,鼻子略高,嘴唇又嫌厚,但是搭配在一起却很协调,说不出的舒服养眼。她的黑亮的眼珠偶尔一转,就在沉稳里透出些狡黠。而她微笑时有几枚白玉质感的牙齿在红唇间若隐若现,又使她在清纯之外,多了几分妩媚的味道。

萧山盟和她用手语交谈片刻,问她是否需要帮助。云锦书“说”她是景海医科大学二年级学生,来景海大学看望一位同乡,这就返回学校去。

他俩在校园门口打手语,来往的行人难免多看两眼,云锦书的脸上悄悄惹起一层浅浅的粉红,借口“说”她赶时间,向萧山盟挥手再见。

云锦书的背影渐去渐远,残阳如血,把她的白裙子染成明丽的玫瑰色。萧山盟呆呆伫立,怅然若失。他忽然鼓足勇气,飞快地追上去,拦在惊讶的云锦书前面,“说”难得遇见有共同语言的朋友,不想失之交臂,所以想要她的名字和通信地址。

云锦书想了想,把自己的名字和通信地址写在字条上,递给他。她不会想到,萧山盟在以后的岁月里,像珍惜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收藏起这张窄窄的字条。那上面有她的字迹,青涩、清秀、青春,是他们初次相遇的见证。

那只是一个寻常的夏日黄昏,却因为这次偶然相遇,完全改变了两个人的生命轨迹。

三天后,云锦书收到了萧山盟寄来的第一封信。他的字很漂亮,是流畅而干净的行书,规矩里带有不羁,整齐中透着飘逸——见字如面,云锦书读着这封信时,仿佛面对着萧山盟青春洋溢的脸,他的笑容如此阳光而亲切,她的心被暖暖的温柔涨满。

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却靠鸿雁传书保持联络和传递情感。他们选择了传统、古典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开始这段恋情,不,也许现在还称不上恋情,因为他们谁也没有表白,他和她之间仿佛隔着一层薄纱,隐约可见,触手可及,却不肯仓促揭幕。

那是一个承前启后的美好时代,过去尚未过去,未来正在到来。他俩也许是最后一代通过写信来谈恋爱的年轻人。通信发达了,电话、手机、互联网把距离缩短、节奏加快,恋爱和分手都比从前高效得多。可是现在的年轻人却再也体会不到从前的恋人们铺开信笺、吸饱笔墨、在纸上絮絮叨叨的那种快乐,哪怕是生活里的点滴琐碎,都似乎饱含着情味,说起来有无穷无尽的乐趣;而未收到回信时的苦苦等待和望眼欲穿,以及终于收到回信时的欣喜若狂和脸红心跳,还有读罢回信后的心满意足和反复回味——那旧式爱情已经仅存于记忆里。

萧山盟在被突如其来的恋爱冲昏头脑期间,偶尔也会冷静下来扪心自问:你真的会爱一个聋哑人吗?不是一时冲动,不是同情怜悯,不是保护欲和施舍,而是真实、平等、发自内心地爱着她吗?以后绝不会因她的缺陷而厌倦和嫌弃,以致让她痛苦伤心吗?

他从小就和聋哑人打交道,对这个群体并不陌生和抵触,事实上,他有很多聋哑人朋友,他们在一起相处时非常快乐融洽,可以完全忽略彼此的差异。可是,真的要和一个聋哑人开始一段恋情吗?而且是他心目中比天还大、比生命还重的初恋,他不得不认真审视自己——能否把握这段情感?

不过这个困惑并未纠缠太久,云锦书带给他的震撼早已彻底摧毁了他心中的壁垒。她的清秀的脸、洁白如雪的裙子、白皙的手臂,如舞蹈一样优美的手语,以及她脸上泛起的那道羞赧的粉红,都像斧凿刀刻一样留在他的印象里。他每晚入睡前,最后想着的那个人是她;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第一个想起的人还是她。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这种茶饭无心、神魂颠倒的感觉。他笃定地相信,这就是爱情的味道。在崇高的爱情面前,小小的生理缺陷又算得了什么呢?

萧山盟不是优柔寡断、患得患失的人,他决定向她表白。第二回见面是在景海公园的枫树林旁。这时距离他们初次相遇已经过去一个月零七天。这期间,萧山盟给云锦书写了四十一封信,有九封没有寄出去。锦书给他写了二十三封信,有十二封没有寄出。他俩都是善良的人,写信时急于了解对方,洋洋洒洒下笔千言,但一旦感觉有些问题会触及隐私,唯恐刺痛对方,往往在寄信的一刻改变主意,宁愿把顾虑和疑问埋藏在心里。所以他们通信的内容除去偶尔谈及人生和理想,绝大多数是絮絮叨叨的废话,当然,这些废话不是平常意义上的废话,并非可有可无,而是至关重要,并且乐在其中。这些热情洋溢的废话仅见于初恋和热恋的情侣,一旦进入婚姻,人们很快就会忘记那些在外人看来又唠叨又琐碎的废话曾带给他们多少快乐,曾怎样突飞猛进地促进和强化他们的感情。

现在已是初秋,天高地阔,鸟鸣啾啾,西风打在脸上,颇有几分寒意。景海公园里的枫树林正值观赏佳期,层林尽染,美不胜收。若早些时候来,枫叶尚未转红,色泽未免寡淡;而晚些时候,则色彩又嫌浓艳。现在色差正好,色调均匀,翠绿色、淡黄色、大红色、乌金色,层层叠叠,不厌繁复,凌乱处像顽童胡乱泼洒的油画颜料,整齐处又像是大师的工笔巨制,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人不自禁地欢喜赞叹。

云锦书穿一件白色夹克衫,石磨蓝牛仔裤,干净、清新、充满活力,衬着她青春洋溢的笑脸,让萧山盟惊艳不已,由着性子瞎想:如果枫树林是一幅油画,云锦书就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少女,人和景物相互映衬,浑然天成,恐怕再伟大的画师也无法复制这样的美景吧?

他俩虽然才第二次见面,但是通过几十封信,彼此心意相通,像是相知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说说”笑笑,没有丝毫生分和拘束。两个年轻人初识情滋味,原来是这样温柔美好。这时天阔云低,秋风拂过枫林,叶子沙沙作响,真是心都要醉了。

转到枫林北侧,眼前豁然开朗,好大一片湖泊,碧水盈盈,波光粼粼,湖面上零零落落地漂浮着几艘小船,游人们在船上或坐或卧,悠闲而安逸。

他俩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锦书凝望着静谧的湖面,打手语“说”她的家乡也有一个大湖,名叫曲水,她小时候经常到湖边去玩。曲水的水质清澈,可以洗脸洗脚,还可以当镜子照。传说中国古代有曲水流觞的故事,就是源于她的家乡。

萧山盟第一次听到曲水流觞的故事,很感兴趣,就追根究底地要她“说”下去。

这时手语的局限性就暴露出来了,一个古老而风雅的故事,很难通过手语表现出它的原汁原味。他俩的文化水平不低,手语技巧也娴熟,却仍花费了好多时间和力气才“说”清楚这个故事。

锦书的家乡楚原市,自古就是鱼米之地、诗礼之乡,有三样名闻全国的“特产”:米酒、诗人、名医。楚原市位于曲水湖南岸,与曲水镇隔湖相望,而故老相传曲水流觞的故事就起源于人杰地灵的曲水镇。

锦书“说”,曲水湖上有一个造型古朴雅致的凉亭,名叫流觞亭。曲水流觞的风俗兴起于东晋时期,一直流传到清末民初,每逢天气晴好,水光潋滟,就有文人雅士在湖畔设宴,围坐在千回百转的曲水边,有人在流觞亭里把盛满美酒的酒杯放在水面上,任凭它沿着曲折的水流缓缓漂荡,漂到谁面前,谁就取杯饮酒,同时伴随着管弦乐吟诗作对,真是说不尽的文采风流。大书法家王羲之在他的传世名作《兰亭集序》里就记录了这个风俗,并率先为它取名“曲水流觞”。

萧山盟“听”得入神,脑海里想象古人的风采,过半天才吁一口气,打手语“说”:“以后一定要去曲水镇看一看,到曲水湖边坐坐,亲身感受下原汁原味的古典文人风范。”

锦书闻言绽开笑脸,像山花一样明艳,“说”曲水是个好地方,值得“到此一游”,萧山盟如果去曲水做客,她自愿担任向导,保证向他呈现曲水的全部风貌,连犄角旮旯都不会放过。

萧山盟凝视着锦书的青春笑容,心像是要被温柔化开一样,鼓起勇气“说”:“曲水流觞的动人之处就在于随性和随缘,不挑挑拣拣,不瞻前顾后,只要酒杯漂流到面前,就拾起来一饮而尽。而我和你的相遇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一生仅得一次,我们何不勇敢地拾起这杯酒,一次饮尽一生。”

萧山盟并不是善于讲甜言蜜语的人,他甚至在许多年以后,都为自己在那一刻脱口而出的表白感到不可思议。那些“话”是触景生情的,事先并未经过排练;那份勇气是自然萌生的,事先并未经过积蓄。也许情至深处,水到渠成,爱情的真实面目本来如此。

锦书微微侧过头,不看他,也不“说话”,脸颊上飞起红云。她的嘴唇紧紧抿着,眼眶里蓄积着晶莹的泪水,她的表情像极了倔强而无助的孩子,在突如其来的人生重大选择面前,感觉无所适从。

萧山盟的胸腔被莫名的勇气充满,一个初次坠入情网的十九岁少年,一个热血澎湃的大男孩,面对自己心上人的娇羞和忐忑时,没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这时外部世界已经无关紧要了,她才是他的整个宇宙,就算要他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他也绝不会有一秒钟的胆怯和犹豫。他感觉心脏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他迫切地渴望她的信任,急于赢得她的好感,获取她的芳心。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挥动双手,“滔滔不绝”地“倾诉”:

“那天在景海大学门前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开始喜欢你了,在我们通信以后,我就彻底沦陷。你的美丽、善良、乐观、坚强,都让我敬佩和欣赏,让我昼思夜想,无法成眠。我迫切地想再次见到你,和你厮守在一起,照顾你,呵护你,那将是我今生最幸福快乐的事。锦书,不要犹豫了,接受我的爱吧!拾起你面前的这杯酒,不管是金杯银杯还是铁杯木杯,也不管酒质优劣,温柔或猛烈,润嗓或割喉,都让我们一饮而尽。缘分就像奔流不息的曲水,虽然载有千觞万觞,我只取你这一杯,绝不张望,也不彷徨。我要用一辈子的时间,为你酿造最甜美的玉液琼浆。锦书,请到我怀里来吧。”

萧山盟敞开双臂,目光像炭火一样灼热。

云锦书像受到惊吓似的,微微向后退一步,脸庞涨得通红,胸膛一起一伏。她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经历了整整一分钟让人难堪的寂静、令呼吸停滞的压抑后,她脸庞上的红潮渐渐隐退,取而代之的,是虔诚、感动、期待的神情。她轻盈地投向萧山盟的怀抱,像扑火的飞蛾般义无反顾。她伏在萧山盟的肩膀上,喜极而泣,那尚未经历风雨、略嫌瘦削的肩头,能承载他沉重的誓言吗?

云锦书抬起头,往他的身后望过去,不远处枫林如火,映红了景海的秋天。她长长的睫毛一闪,两滴清澈的泪水滴在他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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