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1/2)
<h3>似是故人来 山青横云破</h3>
正是十二月严冬,越往南走却越暖和。苏离离从京城直下徽州,她曾听祁凤翔说过,祁氏现在无南下之意,而是西出中原。她带着自己数年来的积蓄,一路却装得很穷,只是不断往南。
她无法再待在棺材铺里,于飞曾经住过,她帮着祁凤翔劝过他,也等于帮着人害死了他。他纵然有千万可行的理由,她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有一些答案,她还需要慢慢寻找。
又行数日,到了长江边上,听闻祁凤翔果然又出冀北,兵指山陕。人生聚散,淡然而沉静。除夕这夜坐在江上小舟里,看见万家灯火,想起去年除夕时,他坐在院子里喝酒,满心算计要把她骗到冀北,不由得发笑。
所有的话语、试探、患得患失,甚至算计的无情都如烟花在空中绽放,凋落,寂灭。她唯一明白的是,一切困难终会过去,就像家破人亡,像无处可依,像遭人戕害。时间如水般流过,将尖锐的痛打磨得钝重,成为永恒的暗淡的印,而生命始终鲜活。
大年初一渡了江,找到一家客栈住下。正是个江南小镇,苏离离问店家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店家说穷乡僻壤没什么好的,上游江边有个大石磨,真是大得不得了,所以他们这里叫磨盘镇。南边的口音她听着很奇怪,店家也知道她从北方来的,翘着舌头跟她说官话,说得苏离离嬉笑不住。事后果真跑去看了,大开眼界,比房子还大的石磨,被水流冲着转动。
两日后行到一个繁华些的市镇,找了家不好不坏的饭馆吃饭,一边吃着一边研究这江淮的菜系是怎么做的。北人粗犷,南人谨细。即使一群大男人谈话也谈得别开生面,语音急促而温和,只听一个油光满面的老头道:“依我之见,如今天下群雄的高低没有个三五年是分不出来的。”
旁边一人打断他道:“难说,祁氏即将平定北方,到时挥戈向南也未可知。”
油光老头道:“祁氏长居北方,不擅水战,长江天堑一道,他们过不了。”
苏离离细细一想,这凉菜必是从滚水中捞出汆凉水,才能这般生脆,再放少许醋提味,余香无穷,不由得满意地用筷子将碗一敲。
身后一人道:“这个你们就不知道了,有传闻说祁氏已得到先皇的《天子策》,陆战水战必然都不在话下。说起来,这件事还有些……哈哈,哈哈。”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桌上诸人忙道:“有些什么?老兄莫要藏私,说来大家听听。”
那人啜一口小酒,一副八卦嘴脸,“你们可知这祁氏是如何得到《天子策》的?话说这《天子策》从前朝太子太傅叶知秋归隐之时起就再无下落。祁氏却是从一个女子手中得到的,这女子就是叶知秋的女儿。”
“听说是生得妖艳绝伦,祁三公子征冀北时遇到了她。唉,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被这女子迷得神魂颠倒……”
天下大多数人是没有那个叱咤天下的机会了,便巴不得看那些光鲜人物栽在女人手里。
油光老头打断他道:“胡说。祁三公子平豫南时才娶了傅家六小姐,哪来的什么神魂颠倒。”
那人叩着桌子道:“老爷子有所不知,这些王孙公子,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傅家那是什么家世,可这祁公子未必就喜欢傅小姐。单说叶知秋的女儿,他带回京去另置别苑,金屋藏娇,不想还是让祁焕臣知道了。祁焕臣大怒,要杀那女子。”
旁边白听的人兴致顿起,催促道:“结果呢?”
“唉,结果那女子当面献上《天子策》,祁焕臣一则迷惑于她的美色,二则感念她献策之功,竟将她纳入后宫,充了下陈。”他叹息不已。
四座纷纷摇头哗然道:“这祁家父子真是淫乱无耻啊!”
“是啊,那祁三公子为祁氏基业南征北讨,他父亲却连个女人都要抢去。”
一时间众说纷纭。
苏离离一手支着腮,一手夹了菜蹙眉抿着,顿觉索然无味。这江湖传言也太离谱了吧!她当初编的瞎话只有赵无妨、欧阳覃听见,事后祁凤翔也知道了。后两人不会去传这样的话,只怕是赵无妨在那里胡说,想把祁凤翔拉下马来,发挥想象添上点桃色作料,便可广受欢迎。
只不知京城那边是否也知道了。即使还未传去,十方应也能收集到,那祁凤翔会逼她才是,他却如此不动声色,岂不奇怪?
她正想着,忽听角落清冷处一人声音醇厚,带着北音道:“长江天堑守不守得住,还要看江南有没有抵挡得住的将才。现在的郡守,不战也罢。”
他此言一出,大家都静了静。店家忙出来打圆场道:“诸位好好吃,好好吃。店小利薄,莫谈国事哈莫谈国事。”
非常时期,也无人不识相,于是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苏离离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方才说话那人,无论如何,也算是帮她这传说中妖艳绝伦的祸水解了围。
但见一个青衣中年人在自斟自饮。他唇上留着髭须,脸形有些瘦削,神容淡漠。见苏离离回头,便冲她微微一笑。苏离离一愣,礼节性地笑了笑,回头暗忖:莫非是熟人?
还未想完,那人已端了酒壶过来,在她侧凳上坐下,放下杯子道:“小兄弟大节下,怎的出门在外?”
苏离离看他一眼,除了程叔,自己从不认识这等中年大叔,也不好询问推辞,只顺着他道:“我在京城求学,家父在淮经商,节下正要回家。路上因事耽搁了两天。”
那青衣男子放下酒杯,有些黯然道:“苏姑娘。”
他这句“苏姑娘”一出口,苏离离蓦地一惊,但看他眉目不蹙而忧,那神色似曾相识。苏离离结巴道:“时……时大……大叔!”
时至今日,他不像冀北所见时的疯癫,苏离离也不好堂皇地叫他“时大哥”。时绎之见她有些惊吓,淡淡一笑,“你是辞修的女儿?”
“是。”
他温言道:“你不用怕。那日真气冲破我任脉,鬼使神差竟将我先前走火入魔的疯症治好了。”
苏离离点点头,也不好说什么。时绎之道:“你记得小时候的事?”
“记得一些,记得那天下雨,你失手杀了我娘。”
时绎之眼睛蓦然一湿,“失手,呵呵……那你恨不恨我?”
苏离离默然片刻,“我不恨你,恨你有什么意思。你害过我,我也算计过你,扯平了。”
时绎之端详她的面庞,低低一叹,“你真是辞修的女儿,连性子也像。”
苏离离抬头看他,忍不住道:“你怎么认得我娘?”
他一仰头喝尽了杯中清酿,“我一直就认得她,从小就认得她,我和你娘是师兄妹。你可能不知道,你娘本是江湖中人,并非书香门第。”
二十年前,莺飞草长,时绎之与苏辞修青骑红衣,山水为乐。本是思无邪,却因偶遇而改了初心。师妹爱上了一个文弱书生,成了人妻。师兄辗转来到京城,投身朝中,只为时时见她。然而一个人的心不在,纵然天天相见也不过是徒增伤戚。
“有些东西真是说不清。”时绎之缓缓道,“你娘的剑法好,当年在太微山也算小有名气,她也颇为自得,曾说自己的夫婿必要胜过自己才会嫁。我武功一直比她好,她也一直很尊敬我,我以为有朝一日她必会嫁我。谁知她最后嫁的人,丝毫武功也不会。”
“你娘看着洒脱随性,有时却又很认死理。我知她不会回头,也想放手而去。就在那时,叶知秋辞官离朝,我奉命追杀。”他叹息,“那时我心里恨你爹,确是想杀他。然而你娘……你也知道的。”
苏离离听他说完,低了头不答,心里波澜起伏。
时绎之叹道:“你不必恨我,我真气在任脉冲突,日夜往返不息,竟不受我控制,其苦万般。这样不死不活、无亲无故地活着远比死了更难。这也是活该的报应吧。”他话锋一转,“上次跟你到冀北将军府地牢的人,是祁凤翔吗?”
“是……”
时绎之摇头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朋友而已。”苏离离苦笑着想,他不抓着我,谁愿意做他朋友。
时绎之道:“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苏离离食指在筷子上划着,“随便逛逛,没钱了再说吧。”
他淡淡笑道:“关键在于,你需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苏离离默然想了一阵,“我要什么?”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想不要被那些想找我的人找着。”她有些愣怔地抬头,转看四周,别人的饭都吃完了,“你要的是什么?”
时绎之道:“我现下正要去三字谷,看看能不能治好我的内伤。”
“那是什么地方?”
时绎之笑道:“你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道。三字谷乃神医韩蛰鸣的住处,韩先生深居不出,所有求医之人只能送上门去。无论刀剑外伤,或是沉疾重病,他总有法子救治。所以江湖中人不怕他医不好,只怕他不医。”
苏离离听得眼睛溜圆,不禁叹息:“这人真是棺材铺的大敌!”她站起身来,对着店家喊“小二,算账”之后,转对时绎之道,“饭吃完了,就此别过吧。”
时绎之摇头道:“你一直被人跟踪着,还不知道。”
苏离离不相信,“谁跟踪我?”
时绎之拈一根筷子,手腕微微一抬。那筷子直飞向屋顶,穿破屋瓦一声脆响,时绎之喝道:“下来吧。”
一个黑影自檐上飘落,站在阶下,黑纱覆面,看不清五官,苏离离却认了出来,惊道:“是你!”
本已过来的店家吓得连连倒退,一转身缩到柜台后,和店小二一起,半露着脑袋看这三人。
“你认识?”时绎之问。
苏离离点头,“认识,祁凤翔的人。”
扒爪脸缓缓进来道:“阁下好身手,隔着屋瓦我竟避不过你的筷子。”
时绎之未及说话,苏离离已然怒道:“你一直跟着我?!”
“是。”
“那……那……”她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扒爪脸已善解人意地接了下去,“你的消息我一直都有回报给京里。”
“你主子怎么说呢?”苏离离怒极反笑。
“让我沿路保护你,直到你逛腻了为止。”
祁凤翔真是令人发指!苏离离有些恼,却冷笑道:“怪不得我走了这一路还没让人卖了,打出生就没这么顺风顺水过,原来是你在暗中跟着。这样多不好,我吃饭你看着!”她一拍桌子坐下来。
时绎之微微笑道:“祁凤翔倒是个有心人。”
苏离离咬牙,犟劲儿也上来了。他凭什么这般淡定,要把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纳入指掌。她转头道:“时叔叔,不如我跟你去三字谷吧。只是这个人跟着讨厌得很。”
时绎之笑道:“你也莫要为难他,他为人下属,原本不得已。何况并无恶意。”他转向扒爪脸,却是冷凝语气,“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只是我这位侄女不爱见你,你便不要出来了吧。”
苏离离看了时绎之一眼,没有再说话。
三字谷在徽州南面的冷水镇上。苏离离一路上前后左右地看,问时绎之:“他藏在哪里?为什么我都看不见就跟了我一路。”时绎之大笑。
冷水镇位置稍僻,房屋简洁,乡人朴实。晚上住在那里,时绎之指点着房上炊烟道:“离离,你看这里的人,他们虽各有弱点,彼此之间却从不乏关爱。”
苏离离抬头看去,一缕青烟袅袅而起,像极了她不曾遇见祁凤翔时的日子,清淡如茶。她望着这郊野村庄平静中的生动,觉得这是丰沛充足的生活。
这生活于她,或者一度如此,或者可能再度如此。
三字谷正在冷水镇西南,在山间小道走了半日。时绎之说那个黑衣人停在冷水镇,没有再跟过来。他跟不跟着,苏离离也觉察不到,并不介意。
沿途陆续看见三拨人,或携弱扶伤,或抬着背着病患。每一个人周身都湿漉漉的,头发贴着脸,仿佛落汤鸡一般。见了他们,眼里说不清是愤恨还是绝望,又有那么点幸灾乐祸,看得苏离离心里一阵发毛。
他忍不住问时绎之:“这些人怎么都像水里捞起来的?这大冬天的,韩大夫他老人家治病就是泼凉水吗?”
时绎之也皱眉,“想必是来求医的江湖中人。韩先生若是人人都医,必定人满为患,所以他医与不医有一个规矩。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这规矩是什么,或者只凭一时喜怒吧。”
苏离离疑道:“江湖中人不讲理啊,他若是打不过人家呢?”
时绎之摇头道:“人家要求他医治,必不好动手,只能按规矩来。”
沿着崖边一条独径慢慢往谷底走,山势奇峻陡峭。时绎之对这山路不屑,一遇崖阻,便提着苏离离的衣领飞身而下。苏离离打从出生不曾这样飞行过,直吓得牙齿打战。待得落地,却又觉得应该多飞一会儿才够惊险。
这峡谷极深,直往下行了约有百丈,才落到一块断石上,石后隐着一条木栈小道。大石边缘犹如刀切斧砍一般整齐,裸露着层层叠叠风化的印记。苏离离忍不住往内壁靠去,落地没站稳,摔在地上一声惨叫。
便听时绎之道:“什么人?”
石后缓缓走出一个老者,面有风霜之色,一身宽袖长衫。谷间风大,他低垂的衣袖却纹丝不动,显然是身怀极高明的内功。那老者缓缓开口道:“你的内力不错,竟然连我的呼吸之声都能听见。”
时绎之一把挽起苏离离道:“岂止是不错,简直不错得让我受不了。韩先生的武功也在伯仲之间嘛。”
那老者淡淡站定道:“我不是韩蛰鸣,我姓陆,别人都称我一声陆伯。”
时绎之拱手道:“原来是韩先生的义兄,失敬。”
陆伯也不客气,也不虚应,“你可以就此进去,她不行。”
时绎之微微一愣,“为什么?”
“这是规矩。”
时绎之摇头道:“这是我世侄女,我要求治,她只是随行。”
陆伯寸步不让道:“那也不行。”
时绎之不动声色地微微抬头,语气有些强硬,“你这是什么规矩?恃强凌弱?”
陆伯抱袖:“小姑娘,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苏离离站在一旁转了转脚踝,见他面无善色,老实答道:“听说叫三字谷。”
“你知道为什么叫三字谷?”
“必是写《三字经》的人来此治病,韩先生不治,最后死于谷底。”她语音清脆,煞有介事。
时绎之忍不住一笑,陆伯却似乎听不出她的嘲讽之意,正色道:“不是。此谷的规矩,凡是求医之人,在我出现之前必须要说三个字。不是两个,不是四个,而是三个,那么此人便可入谷治病。否则便要被我扔下这石崖去。你这位叔伯方才说了‘什么人’,你却没有,所以照规矩,我只能扔你下去。”
苏离离大惊,看了一眼崖边,吞口唾沫道:“我……我也说了三个字的。”
陆伯眉间微蹙,“老夫耳力甚好,绝不可能听漏。你说了什么?”
苏离离恳切而认真道:“我刚刚下来摔了一跤,当时就说了‘哎哟啊’。”
时绎之这次哈哈大笑,陆伯老脸皮抽了一抽,带着三分薄怒道:“吐字不清,不算!”
“那……那个,”苏离离望一眼崖上,“你先退回石头后面,我重新下来一次。”
“不行,出去的人再不能进。”陆伯言罢,身形一晃,如影如魅,飘向前来。
苏离离大叫:“时叔叔。”
时绎之却负手不动,摇头叹道:“江湖规矩,不可不从。”
下一刻,苏离离已经凌空而起,飘飘落向崖外。她眼看着那氤氲着雾气的谷底在眼前一现,随即转了个弯看见石崖从眼前闪过,随后便是陆伯带着一丝狞笑的脸,和天空上浅淡的云朵。佛曰一弹指为二十瞬,一瞬为二十念,一念间九百生灭。
苏离离凄厉的叫声响彻云霄,心念起伏。弹指之后,钝重一响,水波荡漾,浪拍两岸如和声。苏离离沉重地摔进了一潭温热的湖水,水往鼻腔里灌,窒息与恐惧深切地袭来,脑中仿佛只剩天边一抹若有若无的云彩。
苏离离像一条懒散的海带,舒展漂浮在湖底。腰上有人一抄,如同记忆层层剥离,她感受到的压力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接触到空气的一瞬,昏了过去。仿佛是咳了些水出来,有一只手抚上她的眉目,温柔,缓慢,犹如带着感情,令人安心。
苏离离流年不利,又昏了过去。
醒来时,正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小木屋中,时绎之静坐一旁。苏离离斜倚在椅子里慢慢睁开眼来,望了望屋顶道:“时叔叔,你救了我?”
时绎之摇头,“不是我,是谷底的人救了你。三字谷从来不伤人命,谷底碧波泉有疗伤的奇效。凡是入谷之人,扔进去泡泡,总有好处。我可以留此治伤,所以你也可以留下。”
苏离离站起来,确觉神清气爽,“还真是的,怎么就这么神?”
“那是因为我刚才用内力把你的衣服烘干了,你补了这么多真气,怎能不爽?”屋角传来一个干瘪的声音,却见一个相貌清奇的白胡子老头踱了出来,捋一捋须,对时绎之道,“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你到底作何想?”
时绎之摇头道:“韩先生,我和那人非亲非故,数十年功力散去救他,这未免太离谱了。”
苏离离大惊,她初听韩蛰鸣之名以为风雅有度,不想却是如此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如市井俚夫,两眼却闪着精悍的光。只听这老头道:“你真气本就充沛,如今冲破任脉,不是由人力导,而是走火入魔,不受你控制。若不散去内力,你一辈子也只能受真气激荡之苦。”
时绎之皱眉道:“散去真气人人都会,我远行至此,正是想求一个万全之法。”
韩蛰鸣冷哼一声,“你也明知道没法,我教你法子你又不依,那便这样吧,明日自可出谷。只是难得你走火入魔走得真气冲突不息,正是那人的良药。你的伤不治虽不死,他的伤不治却难活。”
苏离离从旁听了半天,怔道:“时叔叔,你为什么不肯?”
时绎之摇头道:“真气一散,如同废人,那还有什么意义。”
苏离离低头,道:“我就一点真气也无,虽然没用些,也算不上废人。其实做寻常人有寻常人的好处,你只是武功高强惯了,反不愿做平常人。”
武学之道,便如权势,越是贪恋便越是难以抽身。时绎之看着苏离离,只觉亏负她极多,若是自己合该失了武功,便全当是还她吧。他默然片刻道:“离离,你说我该怎么办?”
苏离离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觉得……若是还能救人一命,那便散去真气救了吧。”
时绎之看着她面庞清柔,有种不真实的错觉,良久微微点头道:“罢了,就依你吧。”
韩蛰鸣眼里精光一闪,顿时高兴道:“老子还没治过气府受创如此之重,还能痊愈的人!”遂喜向窗外叫道,“真儿,真儿,快去给我备下银针药剂!”
窗外一个少女应声而来,步履轻快,杏红的衫子映着青翠的树木,分外耀眼。她笑容明媚道:“爹爹,他肯治江大哥的伤了?”
韩蛰鸣点头,“肯了,这位姑娘说服他了。”
那少女看了苏离离一眼,欢声道:“太好了,我去跟娘说。”转身又往外跑。
韩蛰鸣道:“叫你们备药!”
“知道了!”她人已去远。
苏离离看着他们几人一派生气,心里也多少有点愉快。她慢慢踱出木屋,屋外生着一片凤尾竹,晚风一起,唰唰地摩挲着响。苏离离漫无目的地走过那片竹林,渐渐离远了木屋。山谷幽静,间闻鸟鸣,一路树木丰茂,不乏百年良材。苏离离摸着一棵大榕树的树皮,暗想自己这一辈子只怕是与木材结下不解之缘了。
天色将暗不暗,木叶草丛有些沙沙声。苏离离放眼看去,山坳处走来个青色人影,影影绰绰也看不分明。苏离离转身欲往回走,却见那人步履从容缓慢,却又专注地朝着这边行来。渐渐近了,更近了。
苏离离如魔怔般站住了。那人眉目俊朗如星月皎洁,却退去了青涩,而更加深刻英挺;身量也愈加挺拔,足比苏离离高出一个头。他在离她三尺之外站定时,望着她的眼中无悲无喜,只是专注,衬着身后薄暮,似从前世走来。
寂静中,他的声音低沉愉悦,“姐姐。”
苏离离被凌乱的风吹散了头发,她撩开颊边的发丝,疑幻疑真,低声道:“木头。”呆呆立了半晌,眼中看着彼此,却仿佛触到了曾有的明媚清澈。那是后院葫芦架下稀松细碎的阳光,是屋瓦上凝起的青霜。人们记得一段时间,并非记得它的细节,而是因为种种见、闻、触、动,编织成某种模糊的感觉,印入了灵魂。
苏离离语调迟滞,在唇齿间辗转而出,如怨慕般柔婉深邃,仍是低声叫道:“木头。”
这声音让他顷刻动容,未及说话,苏离离已扑上前去,将他狠狠一推,大声道:“你死哪儿去了?”声虽狠恶,眼眶却红了。
木头有些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却仰头笑了。苏离离一把将他按倒,怒道:“你怎不回来?”
木头由她按着,却微笑地看着她:“回不来。”
苏离离愣了一愣,眉头一拧,“怎么?惹桃花债了?”
木头苦笑,“没有。快死了。”
苏离离松开手,目光刀子一般扎在他脸上,“你都干什么去了?”
木头看着这双清明的眸子,心中不复死灰般寂寥,却是沉静的喜悦,淡淡道:“也没干什么,就杀了个皇帝。”
苏离离咬牙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木头支起身看着她,轻轻道:“难怪你眼神刀子般刮我。”
苏离离一把将他又推下去,也不管地上泥土,默然坐到他旁边,道:“怎么快死了?”
木头慢慢坐起来,“当时受了极重的内伤,祁凤翔认识韩先生,把我送到这里来。韩先生用尽法子才保住了我的性命。我每天都需在温泉里疗伤续命,不能有一日暂离,顺便打捞被扔下来的人。”
“今天是你把我捞起来的?”苏离离问。
“嗯。”
她默然一阵,“你为什么要杀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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