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流成河(2/2)
这个消息,不是传令兵亲眼所见,只是他亲耳所听。亲眼所见张嘉田的人,夜里就悄悄上了山、此刻正隐蔽在山中各处的莫师士兵。士兵们披着白布,极力要和雪地融为一体,莫桂臣此时也正在山脚下,等待着雷一鸣的号令。
于是,雷一鸣发了话:“开始进攻。”
传令兵得到命令,当即转身跑向山脚,而旁边电报班的通信兵也操作电台,给远方的陈运基部发去了电报。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卫队也紧张地包围了雷一鸣,要给大帅最周全的保护。
雷一鸣仰着脸,面无表情地看那石砾子山。在北戴河时,他对张嘉田只有恨与怕,拼了命要杀他,唯恐他不死。然而到了如今,他那恨与怕的情绪忽然淡了些许,当远方传来第一声枪响之时,他胸中竟有点隐隐作痛。
不过痛得不严重,可以忽略不计。
莫桂臣的士兵,在以各种方式得到了暗号之后,远远近近从山中雪地里冒了出来。他们沉默着向前进发,而在更高处的一座山石上,马克沁重机枪那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下方的山寨,射手与副射手披着白布和枯草,各就各位。
然后,射手扣动了扳机。
炸雷一样的轰鸣声骤然响起,刀锋一样的子弹流横扫山寨院子,让那些正在打闹的大小喽啰当场血肉横飞、支离破碎。满山红正站在窗前漫不经心地吃炒瓜子,在枪声传来的一刹那,她想都没想,直接转身趴到了地上。张嘉田当即也伏倒在地,抬眼和满山红对视着,他们什么都没说。
仿佛是全明白了,可又不敢真的明白。这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他们无论如何不肯相信。
对视过一眼之后,两人都从腰间拔出了手枪。满山红猫着腰飞身上炕,撞开后窗户向外一滚,张嘉田紧随其后也跳了出去,就见这山寨里的老二、老六也逃出来了。见了满山红,老二开口喊道:“老三死了!”
满山红没犹豫,只说:“进林子!”
然后她一马当先绕过屋后的几块山石,冲向了密林之中。张嘉田一听那枪声,就知道敌人火力极猛,所以不假思索,也撒腿追向了满山红。满山红正跑得飞快,旁边的老六却忽然纵身一跃扑倒了她,张嘉田则甩手向旁开了一枪。满山红翻身爬起来,就见老六软绵绵地躺在雪地里,太阳穴上开了个洞,血和脑浆都流出来了。
老六替她挡了一枪!
满山红和老二都愣了,呆呆地看着死了的老六。还是张嘉田跑向一旁——方才他那甩手一枪,倒是当场替老六报了仇。开枪的人原本蹲在树上,是个落了单的士兵,穿着雷部的灰色军装,也裹着一块白布。张嘉田从中弹落地的士兵手里夺过步枪扔给了老二,他回去一扯满山红的胳膊:“醒醒!咱们还得继续逃!”
满山红不说话,转身又要往那林子深处跑,可这回他们没跑几步,四周的枪声就密集起来了。
到处都是敌人,敌人从天而降,从雪里往外钻。山寨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巨响,满山红回头去看,就见房顶被气浪掀到了半空中,那些士兵炸了她的家!
她张了嘴,像是要哭要叫,然而老二开了口:“当家的,上面是没法走了,咱们钻地洞吧!”
满山红没理老二,反倒是又和张嘉田对视了一眼。现在她与他之间无需语言交流了,对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只怕自己一旦开了口,就要面对这恐怖的现实,不但要面对,还要分析,还要把它掰开揉碎了研究。他们都还年轻,都是雷一鸣口中的小家伙,小家伙们凶猛起来死都不怕,却是怕了眼下。
他们刚知道,自己先前是在和魔鬼打交道。
子弹在空中嗖嗖地飞,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秒。幸而石砾子山是满山红走过了一万遍的地方,到了这般境地,她还能认清道路。张嘉田也不顾生死了,横了心跟着她往前冲。旁边的老二身体忽然一栽,张嘉田没等他倒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头也不回拽着他继续跑。老二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在雪地上留下了长长的一道血迹——子弹打飞了他腿上的肉。
“想法子从北边下山。”他气喘吁吁地告诉满山红:“去青余县!”
青余县在石砾子山的北边,他现在走投无路,只能退回到县城去,那里有他的朋友和队伍,还有个神通广大的洪霄九。
他不知道,青余县那边也已经开了火。
陈运基的队伍一直驻扎在青余县外,预备要攻城,又一直没攻城,县内县外的人这几天都看惯了,也不当作一回事。谁也没料到,他们会在这天中午忽然出动,开始了进攻。
他们一边冲锋,一边呐喊,告诉城上的守兵“张嘉田已经死在石砾子山了”。守兵中也有张嘉田的士兵,一听这话便慌了神。张文馨想起儿子是跟着张嘉田一起出城上山的,登时瘫软在地,而未等他擦去满头的冷汗,城外就开了炮,专轰青余县城的城墙一角。有些炮弹飞得格外高格外远,竟然越过城墙,落到了城内的街上,在石板地上硬生生炸出了一个大坑!
碎石崩上半空,和碎石一起飞溅起来的,还有行人的断头残肢。一包染了血的新棉花落了地,有女人蹲在地上捂了脸,发出尖锐的惨叫声。
女人是林燕侬,鲜血顺着她的指缝往外淌。行人见状,当即拽了她往旁边跑,又有人惊惶地哭喊:“又来炮弹了!”
果然,新一枚炮弹呼啸着掠过低空,将不远处的民房炸成了一片废墟。林燕侬挣脱了旁人的手,头脸都是剧痛,眼前一片血红,只能挣扎着往那师部里逃——她往回逃,张文馨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号啕:“我的儿子还在城外,我的儿子啊!”
他不是唯一一个惦记着张宝玉的人,除他之外,还有一个张嘉田。
张嘉田随着满山红钻进了一座石洞子里,一手依然死死抓着半死的老二。他不知道马永坤此刻如何了,也不知道张宝玉此刻如何了,他想他们也许都已经死了,死在最初的扫射中,死在最后的爆炸里了。
这一次他没有挨打,没有受伤,可他胸中一阵一阵闷痛,痛不可忍。只有雷一鸣死了,或者他自己死了,这痛才能消除。
<h3>(四)</h3>
张嘉田随着满山红钻过了一段曲折的石洞,最后他们手脚着地爬出来重见了天日,感觉那枪炮的声音是被自己甩在身后远方了,可依旧心有灵犀似的,他们都不回头。
这现实让他们想都不敢想、看都不敢看了。
满山红带着他们继续逃,跑过一片小树林之后,他们坐下来顺着陡坡往下出溜,滑到坡底站起来,满山红拨开前方的乱草,前方赫然又是一处洞口。
这处洞口向下通到了半山腰,他们到了半山腰之后转弯向北,一步不停地继续狂奔。后方的天空中升起了浓云,是山顶燃起了大火。大火把枯树烧得劈啪作响,迅速蔓延开来。
他们依旧是逃,依旧不敢回头。
与此同时,青余县城的老城墙,已经被炮火轰塌了一角。骑兵向着那一角发起了冲锋,冲了一次,被打退回来,再冲第二次。陈运基已经发话了,这回只要打进青余县城,全师就地开抢半天。可丑话说在前头,莫桂臣师长打完石砾子山之后,也是要率兵往青余县来的,你们若不能抢先一步进县城,等莫师的士兵一来,这座县城可就不够你们抢的了。
士兵们得了这样的承诺,又知道自己的确是人多势众的一方,大有胜算,所以这一仗打得心急火燎,骑兵在第三次冲锋中终于突破了城墙缺口处的防线,于是后方的步兵一拥而上,也潮水一般冲进城里去了。
与此同时,洪霄九带兵撤出了县城,向北逃去。曹正雄在青余县经营了几年,一切都是在往好的方向走,哪知忽然从天而降了一个张嘉田,引来了无穷无尽的祸事。他恨透了张嘉田,对舅舅也是敢怒不敢言。洪霄九板着脸,也觉得眼前的形势出乎意料——他看出来张嘉田起了外心,也一直提防着他会带兵投到雷一鸣的怀抱,哪知道是他把事情想得太长远了,雷一鸣所要的,当真只是速战速决。张嘉田的部下、士兵也都是一群浑蛋,听见张嘉田死在石砾子山了,便吓得像没头苍蝇一样,连带着他的部下也慌了神。一步乱,步步乱,害得他只能撤退——再不撤退,他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陈运基的兵进了青余县城,开始狂欢。
他们抢钱,抢女人,笑嘻嘻地用刺刀猛戳窗后墙根下立着的芦席卷子,把躲在卷子里的小媳妇扎成血葫芦,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也被他们从地窖里掏了出来。银楼房顶冒出黑烟,绸缎庄的门窗被捣开了,大幅的印度绸摊在地上,无数双脚在上面踩来踩去,留下带着血和泥的脚印。
这时,莫桂臣心急火燎地下了石砾子山,带着他的兵也进城来了。
进城之后,莫师和陈师的士兵先打了起来,因为正如陈运基所说,这么一座县城,实在是不够两批人马抢的。莫桂臣十分恼火,又有点怕陈运基,可让他乖乖地等着去抢第二轮,他又不甘心,因为这县城经了陈师士兵的手,在半天之内就能化作一座废城,他在第二轮中绝抢不到什么好东西。倒是雷一鸣身边的一名副官此时催马来到,对着两位师长说道:“大帅有令,让两位师长别争抢,青余县归陈师长,明天再让莫师长到林县去补充军饷。”
莫桂臣一听这话,心里立刻平衡了,带兵撤出了青余县。陈运基看了看表,发现还有两个小时才满半天,于是便坦然地放纵士兵、继续去抢了。
傍晚时分,青余县在表面上恢复了平静。
陈师的士兵把守了县城内外,陈运基出城回了一趟先前的师部,见了雷一鸣。
他进门时,莫桂臣也在,正站在雷一鸣面前说话:“那地方先是经过重机枪的扫射,后来又发生了两次爆炸,炸得一塌糊涂,尸体实在是没有法子去辨认了。不过张嘉田当时一定是在场的,因为有些尸首穿着军装,还有不少死马。”
雷一鸣坐在窗前,听了这话,点了点头,然后转向了陈运基:“洪霄九跑到哪里去了?”
“报告大帅,他一直往北跑了,大概是跑去了冯子芳的地盘。”
冯子芳是察哈尔境内顶有实力的一位大军头,雷一鸣不怕他,可也不大愿意再把这仗打下去,打仗是件烧钱的事情,抢上一两座县城并不够干什么的。而且他此刻精力体力都不济,简直快要扛不下去了。
生平第一次真刀真枪打败了洪霄九,这让他有了一点儿志满意得的喜悦。而他对张嘉田的所有恐惧和痛恨,也在这一场战争中发泄得干干净净。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这两位师长,忽然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静静地积攒了一点儿力量,他开了口,只说出了一个字:“好。”
陈运基又问:“大帅要不要去青余县看看?”
他摇了摇头:“不了。”
然后微微一笑,他有气无力地又道:“看了伤心。”
陈运基听了这话,莫名其妙,不明白他大获全胜,有什么可伤心的,于是接了方才的话题,又问道:“那么大帅,我们还要不要再打洪霄九了?”
雷一鸣答道:“不打了,随他去吧。”
确实是不能打了,洪霄九输了就跑,他带着千军万马,总不能追他到天边去。他是掌控大局的人物,当然要分得清孰轻孰重。
况且,他本来也不是冲着洪霄九来的。
“回去吧。”他对陈运基说,“今夜小心,提防洪霄九反扑。”
陈运基朗声答应了,又敬了个军礼,转身走了出去。房内这回只剩了莫桂臣,雷一鸣看着他,强打精神说道:“你这一回,立功不小,等回家了,我论功行赏。”
莫桂臣笑了:“多谢大帅!还是大帅指挥得力,我们无非是按着大帅的命令卖卖力气罢了。”
雷一鸣说道:“这两天,若是没有其他变化,你就跟着我回去。这两座县城,因为原本就挨着陈运基那个师的驻地,所以我划给他来管。你不必看着眼红,这是片没油水的苦地方,北边还有冯子芳那帮人要提防,陈运基虽是得了两个县,但其实并没有占多大便宜。回家之后,我另给你点儿别的。你们是我的左膀右臂,一碗水我端得平。”
莫桂臣又笑了:“是,是,卑职明白。卑职全心全意,都听大帅的。”
雷一鸣向外挥挥手,让莫桂臣出了去。白雪峰一直等在门外,见莫桂臣出来了,他才进去,轻声问道:“大帅,这里的条件终究是不大好,今晚您要不要回安土镇的指挥部里住一夜?”
雷一鸣闭上眼睛向后一靠,白雪峰以为他是在思索,便垂手站在一旁等着,然而他的身体缓缓向下滑去,竟是坐不住了椅子。白雪峰怔怔地看了他几秒钟,随即意识到不对劲,连忙上前用双手插进他的腋下,把他向上托着:“大帅,您怎么了?累了?”
雷一鸣的脑袋歪在肩上,气息灼热,脸色也是青白中透着红。白雪峰腾不出手来,索性探头一顶他的额头,结果发现他不知何时发了烧,并且热度不低。
“大帅。”他急促地呼唤,“您病了。我叫军医过来给您瞧瞧吧!”
雷一鸣摇了摇头,含糊说道:“军医不行……我回家去……”
“连夜就走?”
雷一鸣“嗯”了一声,声音轻而嘶哑,类似一声叹息。
午夜时分,雷一鸣提前出发,在警卫团的保护下上了路。
与此同时,张嘉田和满山红也走到了青余县城外。
老二半路失血太多,无声无息地死了。张嘉田扔下他,和满山红继续向前走。远远的,他们看到了青余县上空的浓烟与火光,心里就隐隐地明白了。
于是,他们在那杳无人烟的荒野中站住了,站了许久,不冷也不饿。最后还是满山红开了口:“你的人,也都完了吧?”
张嘉田答道:“完了。”
满山红说道:“那咱们走吧!”
张嘉田扭头面向她:“往哪儿走?”
满山红答道:“哪儿有活路,就往哪儿走。”
“一路走?”
满山红也望向着他:“随你的便。”
张嘉田答道:“一路走。”
两人依然不提那魔鬼的名字,凭着胸中一口热气的支撑,他们拖起两条腿,走向了那茫茫的雪地。
<h3>(五)</h3>
午后时分,林子枫走进了雷府大门,来见雷一鸣。
他今早才得知雷一鸣回来了,是在昨晚入夜之时到的北京。北京这边的人都知道他在那边打了大胜仗,总以为他会耀武扬威的班师回朝,万没想到他会无声无息地忽然回来。林子枫匆匆忙完了手头的事务,按照规矩,要过来向这位大帅问一声安。然而甫一进入楼内,就感觉气氛不对。白雪峰站在楼梯中间,一边往下走,一边不耐烦地低声训斥着身旁的小副官。忽然抬头看见了下方的林子枫,他勉强笑了一下:“老林,有日子没见了。”
林子枫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问道:“你怎么了?”
白雪峰这时已经下楼走到了他面前,苦笑了一声:“我倒是没怎么,无非是一夜没睡。是大帅——大帅病了,发烧,烧了一路。”
林子枫听了这个消息,心里有一点儿惊讶,脸上则是十分惊讶:“那让医生看过了吗?”
白雪峰当即一指身边的小副官:“我半夜让这个浑蛋出去找大夫,谁知道这个小浑蛋找了个老浑蛋,给大帅开了一剂药,大帅喝了之后上吐下泻,热度更高了。”说完这话,他一脚把小副官踹了个趔趄:“滚!”随即又对着门口的小勤务兵一招手:“出去瞧瞧,贝尔纳医生怎么还没到?还有那个老浑蛋,把他押起来,别让他跑了!敢给咱们大帅乱吃药,我看那老东西是活腻歪了!”
林子枫见白雪峰忙得团团乱转,一张一贯和气的面孔,此刻也急赤白脸地不和气了,便问道:“我上去瞧瞧大帅,行不行?”
白雪峰匆匆答道:“那当然行。”然后他又对一名勤务兵怒道:“我要的冰呢?”
勤务兵吓得战战兢兢:“已经……送上楼了。”
白雪峰“唉”了一声,转身就往楼上跑。林子枫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及至进了雷一鸣的卧室,他望着室内情形,又是一怔。
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的气味,大床四面的床帐全部悬挂起来,露出了床上仰卧着的雷一鸣。一个套着白大褂的医生正站在床旁忙碌,另有一个护士模样的白衣女子站在床旁,从水盆里捞起白毛巾叠成方块,往雷一鸣的额头上放。水盆叮叮当当作响,正是水中加了冰块。
林子枫走到床边,就见雷一鸣周身赤裸,只穿了一条极宽松的短裤,裤管湿淋淋的,几乎向上卷进了裤腰。青白色的皮肤微微反射着阳光,他紧闭双眼,艰难地呼呼喘息,林子枫几乎能够感受到他的灼热的温度。
白雪峰用湿棉球润了润他干裂的嘴唇,医生也端着一只搪瓷杯转身走了过来。搪瓷杯中装的是稀释了的酒精,医生用纱布蘸了酒精,开始擦拭雷一鸣的身体。白雪峰见状,扔了棉球去帮忙,又回头,轻声对林子枫说道:“就是不退烧。”
林子枫犹豫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换了副同情面孔:“要不要进医院?”
“我也不能做主啊,一会儿听德国医生的话吧,人家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办。”
林子枫叹了口气,绕到床头去看雷一鸣的脸。雷一鸣的脸是青白色的,两边面颊则是青中透了红,皮肤显得很干很薄,一层纸似的绷在了颧骨上。两只大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他的睫毛上粘着一点儿分泌物,额头上也有细小的皮屑,是个不干不净的病人。
把同情的面孔保持住了,林子枫很平静地看着他,平静极了,几乎有点儿心旷神怡。生平第一次瞧见雷一鸣这个德行,他觉得大床上的这具躯体很有意思,很值得一看。雷一鸣的左肩上有伤,已经缝了针,不知是伤得乱七八糟,还是缝得乱七八糟,总之那一处“艳若桃李”,溃烂得正盛。林子枫从来不摸刀枪不上战场,就是因为他看不得血肉和尸首。此刻看着雷一鸣的伤,他也觉得恐怖,恐怖到要让他一闭眼睛一扭头。可又因为这伤口是溃烂在了雷一鸣的肩上,所以那恐怖又另有了一种刺激性,让他既不想看,又忍不住看。
看了片刻之后,他走到床旁的水盆前,亲手捞出一条毛巾拧了拧,然后回去俯下身,给雷一鸣擦了擦眼睛——眼屎令他作呕,影响了他此时此刻的欣赏。
白雪峰见了,以为他也想帮忙,正要说话,然而房门一开,几名副官众星捧月地拥着贝尔纳医生进来了。原来房内这位穿西装的男子还是德国医生贝尔纳的中国弟子,师徒相见,当即用德语交谈了一番,然后贝尔纳走到床前,又对雷一鸣检查了一遍,末了转身对着白雪峰说了几句走腔变调的中国话。白雪峰连连点头,口中说了五六个“是”,然后扭头就要往外走,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了这房内还有个林子枫,便回头唤道:“老林,你也出来吧!”
林子枫跟着他出了门:“医生怎么讲?”
白雪峰快步下楼,且走且答:“他说要用冷盐水给大帅灌肠。”然后他拍了拍林子枫的胳膊:“你自己找地方坐坐吧,我实在是顾不上你了。”
不等林子枫回答,他已经如风一般走了个无影无踪。林子枫见状,便走到小客厅里坐下——横竖回去也没什么事,不如留在这儿等着,说起来还显得他忠肝义胆,听闻大帅病了,连家都不回了。
“胜男要是活着,现在一定急坏了。”他想起了妹妹,脸上依旧是淡淡的没表情,“胜男可没有照顾病人的本事,她自己还是个病孩子呢。”
胜男没本事,重担就还是要落到他这个哥哥的肩上。说起来,他现在倒是很愿意亲手照顾照顾楼上的雷一鸣。他是有耐心的,可以分十八天,把那人照顾进十八层地狱里去。
然后他忽然又想起了张嘉田。张嘉田这回是败了还是死了,他没得到确切的消息,但无论是哪种结果,这小子都够让他失望的。他想若是把叶春好和张嘉田调换一下,或许都不至于让雷一鸣凯旋而归。
小客厅外面,白雪峰健步如飞地上楼下楼,跑出咚咚的脚步声。他向外斜了一眼,感觉自己从未见过这么疯狂的狗腿子——不过这也难怪,白雪峰这人没什么正经本事,雷一鸣若是今天高烧而死了,他明天就得收拾包裹回家,并且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新东家。
林子枫坐在小客厅里浮想联翩,如此挨到了傍晚时分,他熬出了头。
白雪峰东倒西歪进来了,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了下去:“我的老天爷。”
勤务兵送进来了两杯热茶,白雪峰把勤务兵叫住,让他给自己揉肩捶腿。扭头望向林子枫,他的眼神都呆滞了:“热度降下来了,睡了。”
林子枫问道:“既然不发烧了,应该就没事了吧?”
白雪峰闭了眼睛,向后一靠:“应该是没事了。”
“有没有我可以代劳的事情?”
白雪峰摇了摇头,冲着他惨笑了一下:“心领了,不用,伺候人的活儿,你不会干。”
然后他又道:“你回去吧,今晚儿他大概不会醒,你明早再来。”
林子枫又问:“你一个人真行?”
白雪峰答道:“没事,他睡我也睡,随便凑合一觉,我就能缓过精神来。”
林子枫听到这里,不再客气,当真起身走了。
翌日上午,林子枫如期而至,果然见到了清醒了的雷一鸣。
他到来时,雷一鸣坐在床上,正在喝药水。那药水大概是非常苦,他紧皱眉头把它咽了下去,然后就着白雪峰手里的杯子,连喝几大口水。
白雪峰随即扶他躺下,把羽绒被子拉上来一直盖到了他的下颏,又对林子枫说道:“大帅的身体还很虚弱,不能多说话。”
林子枫在床前微微俯下身:“请大帅好好休息吧,我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来看大帅好些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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