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少年英雄(2/2)
张嘉田也没请示雷督理,直接低声答道:“我回饭店。”
雷督理这时忽然问道:“你住哪里?”
张嘉田犹豫了一下,答道:“皇宫饭店。”
雷督理说道:“去吧!”
张嘉田感觉雷督理说出“去吧”二字时,仿佛是瞪了自己一眼。
但他也不去理会,对着雷督理微微一躬身,他很潦草地行了个礼,也没看叶春好,转身就走了。
殷凤鸣猜想这个小张师长大概是偷跑到天津来的,如今被顶头上司逮了住,所以灰头土脸地丧了兴致。但是这话也不便摆到明面上来说,所以他权当是不知道,只把张嘉田送回了皇宫饭店去。
张嘉田回了房间,一头滚到了床上,半晌不动弹。
他想雷督理和叶春好此刻一定正在俱乐部里快活着——雷督理明知道自己爱叶春好,却偏要把自己支到几百里外的文县去,留着叶春好陪他吃喝玩乐。
他想了又想,想也白想。闭着眼睛趴在床上,他就觉着自己背上压了一块巨石,简直让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他强挣扎着翻了个身,大口大口地吸气,忽然跳下床冲进浴室里,他放冷水洗了把脸。这回头脑清醒了一点,他扯下毛巾满脸擦了一把,在心里对自己说:“女人算不得什么,为了个娘们儿颠三倒四,不是大丈夫!”
可他随即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自欺自骗是没意思的,他知道,他纯粹只是争不过雷督理。如果争得过,他今晚绝不会这么夹着尾巴溜走。
张嘉田早早地上了床,然而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到了半夜,他也不必睡了。
因为雷督理来了。
雷督理带着一身的寒气,进门之后摘了帽子,露出来的面孔也冷若冰霜。张嘉田把他的帽子接了过来,然后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而他板着脸,虎视眈眈地瞪着大眼睛,也看着张嘉田。
两人对视了半分钟后,张嘉田恍然大悟,上前为他脱下了身上的黑披风:“大帅怎么半夜来了?”
雷督理在房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你现在行动完全自由,我不半夜过来找你,谁知道你明天又跑到哪里去了?”
张嘉田放好了披风和帽子,然后走过来,期期艾艾地问道:“大帅找我有事?”
雷督理仰着脸看他,不言语,于是两个人又沉默对视了半分多钟。最后还是张嘉田先反应了过来,连忙单膝蹲了下去,让雷督理可以俯视自己。
然后他听见雷督理咬牙切齿地说道:“反了你了!”
他盯着地面,咽了口唾沫,不反驳。
雷督理一边慢条斯理地脱下手上的黑色皮手套,一边又问:“你入青帮了?”
他立刻摇了头:“没有。”
“那你怎么和殷五混到了一起?”
他言简意赅地把这缘由讲述了一遍。雷督理听到最后,这才“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拜殷五当了老头子!”
他再次摇头:“没有。”
雷督理又问:“你到天津来干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借着这一口气,坦白了自己的来意——没什么可隐瞒的,他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可他刚把话说完,脸上就“唰”地挨了一下子,是雷督理用皮手套狠抽了他的面颊:“谁许你私自招兵买马的?”
紧接着又是“唰”地一抽:“你问过我了吗?”
张嘉田蹲得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后背靠着床腿:“您打吧,打痛快了算!”
雷督理素来把手下这帮忠臣视为私产,私产既然享受了他的庇护与提携,理应也要承受他的坏脾气。如今他看张嘉田竟敢不服不忿地露出了痞子相,不禁勃然大怒,一脚就踹上了张嘉田的肚子。张嘉田当即捂着痛处蜷成了一团,而他还没出气,索性站起来追着张嘉田踢。张嘉田蜷缩着侧躺在地上,不住地向后磨蹭,蹭着蹭着就蹭到了床底下去。
他躲得如此刁钻,让雷督理对他是踢不着也打不着。雷督理这口恶气没有发泄干净,堵在胸中,越发膨胀,以至于要四脚着地趴下去,对着床底下的张嘉田怒道:“滚出来!”
张嘉田答道:“不。”
他这回答等于是公然的“抗旨”,气得雷督理站起来满屋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武器,干脆再次四脚着地,也爬到床底下去了。张嘉田眼看雷督理摇头摆尾地逼近了自己,忽然觉得对方又可怕又滑稽,像个笨拙的、会吃人的怪物。于是他“扑哧”一声,很惊骇地笑了出来。
惊骇是藏在心里的,表面上就只有笑。他哧哧地笑,笑得浑身颤抖,笑得雷督理泄了气。一边笑一边爬出去,他站起来,又把雷督理也拽了出来。
然后像对待小孩子一样,他给雷督理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从浴室拿来了一条毛巾。
“您何必那么审贼似的审问我呢?”他一边给雷督理擦手,一边说道,“您不信任我啦?”
蹲下去用毛巾蹭了蹭雷督理膝盖上的灰尘印迹,他又道:“您要是怕我在文县造反,就把我调回北京吧!我本来也不想去文县,北京多好啊!”
攥着毛巾站起来,他依然笑嘻嘻的:“我要是留在您身边的话,您到哪儿我到哪儿,今晚上您去意大利俱乐部,是不是也得带我一个了?”
雷督理看着他的眼睛,看出了他眼中的恐惧。他在恐惧什么,雷督理是知道的。
于是雷督理移开目光,装作不知道。他对不起他的小忠臣,不过小忠臣自己痴心妄想,也是有错。
<h2>(三)</h2>
张嘉田开始哄雷督理高兴。
他是会哄人的,对他来讲,哄雷督理高兴并不是什么难事,做起来也并不觉得自己是如何的低三下四没人格。雷督理像是父亲、兄长、知己……很多角色的混合体,在这样一个混合体面前,他向来是想不起讲尊严的。
雷督理的性情和心思,他没完全摸清,但也摸清了一部分。对着雷督理,他把自己来天津的前因后果又仔仔细细地讲述了一遍,然后赌咒发誓,表明自己对于雷督理是百分之一千的忠诚。这赌咒发誓里很有一些夸张的成分,张嘉田一会儿把自己这个人交给了雷督理,一会儿又把自己这条命交给了雷督理,总之是有什么给什么,简直有股子海誓山盟的劲儿。雷督理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面色渐渐和缓过来——张嘉田这一席肉麻兮兮的表白,他确实是挺爱听。及至张嘉田说到最后,他几乎感到了后悔,觉得是自己冤枉了这个小子。
张嘉田请他坐下,又翻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大帅,夜深了,我让茶房送一份夜宵上来,您多少吃点儿吧!”
说完这话,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怀表的表蒙,因为那指针指住了两点钟的刻度,不走了。察觉到雷督理走了过来,他回头笑道:“破表,又停了。”
雷督理说道:“我不吃了,我要回去休息了。”说完他把自己的怀表解下来,往张嘉田怀里一扔,“我这个好,你拿着用去吧!”
这算是他对小忠臣的一点补偿。
张嘉田立刻笑着道了谢。取下披风为雷督理系了上,他又弯腰捡起那两只皮手套送到了雷督理手中。雷督理问他:“这么积极地送我走,是不是早就想撵我出去了?”
张嘉田用双手奉上礼帽:“我要有那个心,马上天打雷劈。”
雷督理接过帽子戴了上,终于笑了一下。
张嘉田把雷督理一直送进了汽车里。
把雷督理恭送走了之后,他独自回了房间。拿起雷督理给他的那只怀表看了看,他发现此刻已经是凌晨三点多——这就可以不必睡了,纵是睡,也睡不了一两个小时了。
靠着床头坐着,他低头摆弄这只怀表。表壳子是白金制的,表盖正面镶了一圈细密的小钻石,中间又用红宝石拼成了一朵五瓣梅花。盖子打开来,内侧嵌着一张雷督理的正面小照。张嘉田盯着照片看了片刻,然后试着用指甲去把它抠下来——试了几次,都不成功,他怕毁坏了照片和表盖,只得作罢。
雷督理的怀表都是从瑞士定制的,不提怀表本身如何,单论这表壳子上的钻石宝石,它就足有成为传家宝的资格。张嘉田知道它是好东西,也喜欢它,但是不想每次看时间时,都要先和雷督理打个照面。
但是话说回来,把雷督理抠出去了,又该换谁进来呢?叶春好?可叶春好又是他什么人?人家肯把照片送给他随身带着吗?
他忽然又好奇起来,想要瞧瞧这个宣布终生独身的叶春好,到底会不会自食其言。
天蒙蒙亮的时候,张嘉田带着两名随从离开饭店,回文县去了。
文县还是老样子,只是天气更冷了。张嘉田像要冬眠似的,连着几天不大说话,也不大动,从早到晚只守着一只大火盆枯坐,倒是坐得周身暖洋洋。马永坤过来告诉他:“林小姐请您腊八那天过去喝粥。”
张嘉田摇摇头,根本懒怠想起林燕侬这个人。
几天之后,腊八到了。马永坤端回了一只大砂锅,砂锅里是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师座,您不过去,林小姐就让我把粥送过来了。”
张嘉田喝了一碗热粥,粥里乱七八糟地煮了无数种米豆,又放了糖,倒是甜丝丝的,挺好喝。不过他心里有事,好喝也喝不下。
他的食欲,是在腊八这天下午才恢复的。因为这天下午传来消息,附近一位“余孽”夜里睡觉时,被新讨的姨太太宰了。等到早上勤务兵进来时,就见满床被褥浸透鲜血,盖着个冷硬了的死人,新姨太太则是无影无踪。
这位余孽,乃是洪霄九当年极为倚重的一名团长,说是团长,其实手下兵力已经约等于一个师,文县周边的税收,都由他一人把持,张嘉田在这里住了半年,一直是连一个铜板都摸不着。团长的死讯让张嘉田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垂着两条长胳膊半晌不动,直过了五六分钟,他才渐渐消化吸收了这个喜讯,笑容也像春花一样,抑制不住地绽放开来了。
像个大傻瓜似的,他哈哈哈地笑了一气,笑过之后站起来,他连蹦带跳地跑了出去——在院子里转了一个圈之后,他又扑通扑通地跑了回来:“小马!永坤!过来!”
马永坤应声而至,就听张嘉田说道:“去,调出四万块钱,今晚,最迟明早,汇给天津殷五爷。”
他私下谋划的那些勾当,马永坤全知道,这时便道:“怎么是四万?应该是三万。”
“怎么是三万?”
“当初您不是和殷五爷说好了,一个脑袋五万大洋吗?您先付了他两万定金,现在他的人把事办妥了,咱们可不是再给他三万就行了?”
张嘉田一拍脑袋:“我记错了,我以为我只给了他一万。”紧接着他连连向外挥手,“去去去,快去办!这个账我可不敢欠。”
张嘉田花了五万块钱,买得敌人“群龙无首”。
然后他派兵过去乱打了一气,打得敌人们乱跑了一气。随即他乘胜追击,对着余下的两个团发动了总攻。
此刻他的气势正雄,不但兵强马壮,而且抢夺了敌人历年积攒下来的钱粮,陡然阔了起来,也无须再向雷督理要钱,自己就能自给自足。上百门大炮一字排开架好了,他揉了两个棉花球塞进耳朵里,然后下令开炮。好像炮弹不要钱似的,他让大炮从早轰到晚,大炮轰完骑兵冲,骑兵冲完步兵冲,杀得那两个团抱头鼠窜,顶风冒雪地往察哈尔方向逃了。
他们一旦逃出了直隶地界,张嘉田就算是大功告成了。掏出耳朵眼里的棉花球,他“班师回朝”,起初还没觉着怎的,及至快到文县县城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洪霄九这一派势力,这折磨了雷督理许多年,让雷督理始终是敢怒不敢言的势力,完全都是由自己消灭的啊!
洪霄九那个人,是他亲手杀的;洪霄九留下的亲信军队,是他亲自带兵剿灭的。他越想越是纳罕:自己怎么这么厉害?怎么这么了不起?雷督理对他有恩,可凭着他此刻的功绩,他对雷督理,是不是也有了恩?
随即他又有了一个更重要的新发现:他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师长了。
以文县为中心,方圆百里的土地都是他的!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也都是他的!如果雷督理是皇帝,那么他就是诸侯。
他若是个坏人的话,那么现在就可以准备去做洪霄九第二了。
张嘉田得意至极,但是并没有乐昏了头。他击败的,不过是洪霄九的残部,并不是洪霄九本人。他此刻的实力,也远远不如当初的洪霄九。
况且即便将来他真有出息了,他也不会去做洪霄九第二。他可从来没有去欺负雷督理的打算,真把雷督理欺负生气了,他还得劳神费力地去哄,实在是不应该,也犯不上。
一天之后,张嘉田收到了北京来的嘉奖状。
嘉奖状这东西,论其本质,不过是一张漂亮些的好纸,不能吃也不能喝,但张嘉田生平第一次得到这样的殊荣,立刻就用个玻璃大相框把它装起来,挂到了师部的墙壁上。他那些部下兼把兄弟也闻讯赶来,将这嘉奖状瞻仰了一番。张嘉田含笑站在一旁,目光在这帮兄弟的脸上扫来扫去。张文馨正在人群中高谈阔论,偶然扭头和他对视了,登时一愣又一惊。
张嘉田意识到自己也许笑得有杀气,所以正了正脸色,不笑了。
等这帮人心满意足地散了,张嘉田独自站在屋子里,饶有兴味地继续端详那张嘉奖状。马永坤这时悄悄走到了他的身后,说道:“师座,林小姐听您打了胜仗,说是很为您高兴,想请您过去吃顿便饭,就当是她为您庆祝了。”
张嘉田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转念一想,自己这两个月已经拒绝了她十几次,大过年的,自己多少也该给她一点面子才好。
“行。”他答道,“那我就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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