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2)
“我知道你不肯信,毕竟我和他是一母同胞,我为什么反倒要帮你却不帮他?”易连怡微微仰起身子,可是他胸下便失了知觉,只不过略一动弹,便又重新仰倒在椅背上。“我也不怕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从马上摔下来,就是老二害得我。”
易连恺略略动容,扬起眉头,似乎是若有所询。
“别装糊涂了,事情到了今天这地步,咱们打开天空说亮话。”易连怡道,“你也知道是老二害我一生成了废人,所以你早防着老二,甚至还想出一条将计就计来陷害老二——别问我为什么知道,这家里什么事,我其实都知道,不过有些我愿意说,有些我也不想说罢了。不止我知道这事,我猜父亲心里,其实也隐约知道一点。所以这么多年,他虽然重用老二,却未必没有戒备之心。所以他老人家才把你打发到昌邺去,我想他就是为着留条后路,顺便也保全你。父亲待你,总是不教你吃亏的。”
“没想到老二连半点父子亲情都不念,反倒先下手为强,来了一出‘逼宫’,他怨不得他老人家气得中风。但老二千算万算,算漏了你,把你给漏在了符远城外,你来了一手倒脱靴,轻轻松松将他撵到了西北。老三,其实我是挺乐见你这一招的,起码替我出了口气。只是你这个糊涂可装得大了,一装装了几十年,连父亲都觉得你不堪重用,从来没想过给你军中之职,可是你却是咱们兄弟几个中间,心机最深沉的一个。你成日地胡闹,可是做起事情来,却是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易连恺坐在那里,此时方才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说道:“大哥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要说到心机深沉,我和老二,只怕加起来也追不上大哥。大哥这十几年深藏不露,才真真叫连恺佩服。”
易连怡笑了笑:“我把你关了这些日子,你心里有怨气我知道。不过你身上的伤不好,不在医院里把伤养好,也没办法出来办事情。我也是为你身体着想。”
易连恺道:“原来大哥还有事情交给我办,只是不知道大哥是要我去跟老二办交涉呢,还是要我去跟李重年办交涉?”
易连怡哈哈大笑,他下肢瘫软,笑起来的时候也只是胸腔震动,可是声音宏亮,显得极是痛快:“老三啊老三,父帅说你聪明却糊涂,你竟连他老人家也瞒过去了。你这么个人精,哪里却有半分糊涂了?”
易连恺笑道:“大哥眼下要差我办事,所以只管夸我。其实只要是大哥叫我办事,我自然会尽心尽力,也不用拿话这样哄我。”
易连怡曲着双指在扶手上轻叩,昂着头倒似若有所思的样子:“你既然已经猜到了,咱们兄弟说话,也不必藏着掖着。没错,现在我想叫你去把老二请回来,毕竟这么多年的恩怨,我和他得当面鼓对鼓,锣对锣地说清楚了,才算是个了局。”
易连恺摇了摇头:“大哥这可是为难我了,老二是我带人围城给打跑的,若是差我去向李帅说项,我还可以勉力一试。叫我去把老二找回来,大哥想,他新仇旧恨一股脑发作,如何肯听得进我的一言半语?我徒劳往返倒也罢了,耽搁了大哥的大事,那可就不好了。”
易连怡微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大事,不过是统共才兄弟三个,我又是这等残废身躯,还不知道能拖几年,老二在外头我委实不放心。不如将他找回来,有些话说清楚了,可也死而无憾了。”
易连恺说道:“既然大哥将话说到这分上,我自然是要替大哥去走这一趟的。不过老二心性狡猾,我尽量去劝他,他要是不肯来,我也没辙。”
易连怡仍旧是满脸微笑,说道:“只要你好生相劝,老二总不至于不识抬举。”他稍稍一顿,又道:“外头兵荒马乱的,我知道你不放心三弟妹。所以三妹妹就留在府里,我命人好生保护她的安全,你尽管放心去办事,等你回来,保证三妹妹毫发无损。”
易连恺笑道:“大哥对我的关照,那真是没得说了。”
易连怡也笑道:“咱们自家兄弟,不用这样见外。”
他们两个这样既客气又亲热地说着话,秦桑心里的寒意却一阵阵涌起,易连怡让易连恺去办的事情,明明就是借刀杀人。只怕易连恺还没有见着易连慎,就会死在乱军之中。
可是易连怡这番话的意思,明明是要将自己扣作人质,以此协迫易连恺。
这两个人话里话外的弦外之音,却是滴水不漏。
她抬起眼睛来看易连恺,他却并不瞧她,只是笑吟吟地道:“那么择日不如撞日,我即刻动身出城就是了。只是秦桑留在这里,还要烦大哥大嫂多多照应。”
易连怡道:“三弟也不用心急,你身上有伤,这样的天气匆匆出城去,叫我这做兄长的于心何忍。”他说道:“我叫人略备了些酒菜,待与三弟共饮几杯,也算是饯别之宴。”
易连恺道:“那真是多谢大哥了,不过连恺身上有伤,酒就免了,大哥的饯行之语愧不敢当。”
易连怡道:“我倒忘了你的伤。不过你远行在即,想必还有许多话交待三妹妹。我也不做不识趣的人了,左右你们的屋子还收拾在那里,不如我叫厨房做个火锅送过去,你们小夫妻就在房里吃饭,明天一早你再出城吧。”
易连恺道:“大哥想得真是周到,真真叫连恺无话可说。”
易连怡道:“我也不耽搁你们小两口话别了,你们就去吧。”
易连恺此时方才望着易连怡道:“大哥对我的照应,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易连怡轻笑了一声:“三弟果然是年轻气盛,一辈子这种话,可是轻易说不得的。”他似乎是倦了,神色冷淡下来,挥了挥手,说道:“你们去吧。”
易连恺因为是幼子,所以从前一直住在上房西边的跨院里头。从抄手游廊走过去,弯弯曲曲颇有一点路。他因为伤后走路吃力的缘故,所以易连怡命人用滑杆抬了他,直接将他们送回房去。
虽然符州时气暖和,但是因为连日天气阴霾,所以庭院里的几株梅花,虽然开得疏疏朗朗,但是被朔风一吹,显得越发孤伶伶形销骨立。
秦桑扶着滑杆的扶手,一路走着,只是默默地想着心思,待进了他们从前住的小院,方才抬起头来。
这里原是易连恺婚前所居,后来两个人结婚,重新又粉刷装饰过,不过他们从婚后就别居昌邺,这里的屋子一年到头,空着的时候居多。但易连怡显然命人重新洒扫,屋子里极是洁净。
院子里本来种着几株桂花树,不过天气寒冷,台阶下种的萱草尽皆枯黄,被风吹得漱漱作响。
秦桑隔窗看了看院子里空落落的桂花树,又见易连恺脸色苍白,于是问:“是不是伤口痛?”
易连恺摇了摇头。这个时候易连怡遣的人也到了,当下两人住口不言。
厨房倒是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口味,除了送来一个极大的紫蟹银鱼火锅,另外还有几样清淡时蔬。
尤其有一样凉拌寸金瓜,素来为易连恺所爱。寸金瓜其实就是洞子里培育出来的小黄瓜,用地窖围了火坑,慢慢养出来瓜苗,旧历年前后结出小黄瓜,不过一两寸长短,细如人参,岁初天寒之时价昂如金,所以又叫寸金瓜。
厨房的人布置完碗筷,便退了出去,易连恺见秦桑坐在那里怔怔地出神,便说道:“先吃饭吧,天塌下来,也吃了饭再说。”
秦桑见他这样洒脱,于是也暂时抛开一切愁绪,坐下来先替他舀了一碗汤。
两个人对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只是易连忆伤后忌口甚多,自然没有多少胃口,而秦桑更是吃不下什么,隔着火锅蒸腾的白色水汽,两个人扶筷相望。
过了片刻,还是易连恺先开口,说道:“你放心吧,我答允你的事情,一定会办到。”
秦桑恍惚间似乎在出神,听到他这句话,倒像是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怔怔地问:“你答应我的什么事?”
易连恺却笑了笑,并没有答话。反倒拈起了那寸金瓜,说道:“往日见着这个,并不觉得稀罕。小时候家里还有好些庄子,都培着有洞子货。还记得年年下大雪的时候,庄子上派人往家里送年华。像这种寸金瓜,都是拿棉絮包了,搁在漆盒子里送到家里来,唯恐路上冻伤了。一样寸金瓜,一样黄芽菜,每年过年的时候,总不缺这两样。这几年用了新式的锅炉,不再烧炕了,这种洞子货也出得少了。”
秦桑见他此时倒娓娓讲起这些闲话了,不由得微微诧异。
如此草草地吃过了饭,本来天光就短,还没有一会儿天色就黑下来,过了片刻,却听细微的敲窗之声,原来是下雨了。
他们这间屋子,原本这屋子北窗之下种了有梧桐与芭蕉,不过这时候梧桐树自然还没有长叶子,而芭蕉去年的枯叶也早就被剪尽了。
所以雨点直接就打在窗子的玻璃上,没一会儿,雨下得更大了,而屋子里的电灯虽然只管亮着,但是晕黄的灯光,伴着窗外不远处,树木被风雨声吹动的声音,倒仿佛古庙孤灯一般,听在耳中,别有一种凄凉之意。
秦桑倒想起来最初新婚的洞房之夜,也是这样一个冷雨潇潇的晚上。那时候她心境更如死灰一般。
易家是所谓的文明家庭,虽然婚礼还是依了旧俗,不过她与易连恺在结婚之前,却是见过几次的。不过每次见面的时候,总会有其他的人在一块儿。
时代的风气是举行婚礼之前的未婚夫妻见面,那是一定要带上各自的朋友。
可是这种离愁别绪的时候,如果不讲这些闲话,可又有什么旁的话来说呢?
所以她也就笑了笑,说道:“等你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南边的黄瓜都有得卖了。”因为符州有铁路和水路通向鉴州,而鉴州地处东南,比符远的气候更加温暖湿润,所以有些时令提前的蔬菜,都是由鉴州运到符远来的。
易连恺扶着牙筷,说道:“也不定事情办得快,十天半月我就回来了,你也别太担心。”
电灯下本来照着热气氤氲的火锅,透着那蒸起来的热气,秦桑倒觉得他的脸色更白了几分似的。
似乎明明是说着宽慰的话,但心里那块千斤似的大石,如何放得下来。
一来是未免尴尬,二来虽然西方的风气盛行,世代簪缨的大户人家,却还多少带着点守旧的做派,不作兴千金小姐独自出门。
所以每次和易连恺在一起,都是花团锦簇,一大屋子的人。偶尔上大菜馆子去吃西餐,也免不了有很多朋友在场。
所以知道婚礼之后,秦桑才是第一次独自见到易连恺。
那时候除了新嫁娘的娇羞之外,更多的是一种惶恐和茫然。
将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她是委实没有半分把握。
若是嫁给旁的人,纵然不至于举案齐眉,可是她也不会觉得这样的不踏实。
易家虽然是新兴的人家,可是这样动乱的年代里,又是这样一个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嫁到这样的人家里来,所以当时心里,尽是忐忑不安。
幸好那天易家的客人多,虽然礼节繁复,可是办婚事的人家,自然极是热闹。而且这一热闹,一直到了半夜时分还没有安静下来。
那个时候秦桑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的。虽然做新娘子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而娘家带来的几个女仆,也将拥到洞房里来围观的女客们,敷衍得极好。
可是到了半夜时分,前面戏台上唱的戏,隔得老远老远的一声半声,传到后面来。倒像是很多呢前她同父母一起去名园看戏。
名园的戏台子是搭在水上,隔着半个明湖,那锣鼓喧天和戏子婉转的歌喉,就像隔着一层轻纱似的,有飘渺又冷清,再热闹的戏文听在耳朵里,都觉得有一层疏离之意。
她坐在那里,听着前面飘渺的歌声,一句半句断断续续传来,心底下只是一片茫然,像是一脚踏空了,总没个着落之处。
一直到了夜深人静时分,风雨之声渐起,可是前头的欢声笑语,愈发地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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