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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开着车往市中心方向赶,心想,巴甫洛夫的观点没错,收到德丽亚?科洛切医生办公室的电话留言后产生的焦躁情绪,正是条件反射的体现,而非理智使然。“复诊”可以分成许多种,她总是不自觉地将从医生那里获得的任何讯息都和灾难联系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能预知未来。她也感觉不出究竟身体上哪里出了错。经历了近两年的康复期后,她的自我感觉良好。虽然会觉得很疲惫,可谁又不是呢?正职工作和志愿者的服务让她一直都很忙碌。
明天早上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去预约时间。至于现在,她要去帮比尔顶他在自杀干预热线的夜班。
忧虑稍稍退却,她深吸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将是一场耐力测试,她的神经会把她的身体变成一根紧绷的弹簧,继而让她的大脑变成一片漩涡。应对的技巧就在于先熬过焦躁不安的阶段,然后在恐惧点燃的同时,攒起所有力量拼命对抗。
她将思域车停在十号大街的一个公共泊车位上,快步走进严重失修的六层办公大楼。这里是卡德维尔的肮脏一角。九宫格形的街区组合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次失败的专业化进程的遗留物。政府曾试图改造当时所谓的“糟糕街区”,但这项看似前景光明的措施并未奏效。如今这里只剩下大片的廉价租房,以及被废旧木板封起的废弃办公室。
她在入口略停了一下,朝着巡逻车内的两个警察挥挥手。
自杀干预热线的总部位于前楼的第二层。她抬起头,朝着闪光发亮的玻璃窗匆匆一瞟。她和这份无收入的志愿者事业的首次接触,来自于三年前打进的那个电话。而在三年之后,每个周四、周五和周六的晚上她都会驻守在电话前。当其他接线员需要放松一下时,她还会帮他们顶假日的班。
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拨打过热线,也没有人知道她得过血癌。即使她必须重新回到同自己血液的战斗中去,她也将继续守住这个秘密。
在亲眼目睹了母亲辞世之后,她不希望看到任何人站在自己的床前啜泣。她早就体会过当拯救生命的奇迹不曾按部就班地造访时,心中涌起的绵弱无力的愤怒;也同样没有兴趣让这戏剧化的一幕再次重现,特别是自己还在为下一次呼吸而奋斗,勉强挣扎在不让器官失去作用的汪洋中。
这下好了,紧张情绪又来了。
玛丽听到左边传来“沙沙”的声音,瞥见一道移动的身影,似乎有人从眼前一掠而过,躲到了建筑的背面。她集中精神,按下密码锁,走进了大楼,开始爬楼梯。走上二楼,她按响了热线中心办公室入口的对讲机。
在走过接待前台时,她和正在接电话的执行总监朗达?纽特打了个招呼。随后和今晚坐班的南、斯图尔特和洛拉一一点头问好,找了个空着的隔间坐下。检查确认有足够数量的调查问卷、笔和干预热线的指导书后,她又从手袋里掏出一瓶水。
她分管的其中一路电话立刻响了起来。查看显示屏上的来电显示,她认得这个电话。警察告诉过她,电话是从市区的公用电话打来的。
电话铃声又响了一下,她提起话筒,照本宣科道:“这里是自杀干预热线,我是玛丽,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
话筒那头只有沉默,甚至听不见呼吸声。
她隐约听见一辆汽车发动的轰鸣声,逐渐消失在背景中。根据警察监听来电的结果,这个家伙总是从街边打电话过来,而且频繁更换地点,所以根本无法追踪到。
“我是玛丽,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她压低声音,没有按照守则继续往下念,“我知道是你,我很高兴你今天晚上又打电话过来了,但是能不能请你告知姓名,或者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她等待着回答,结果电话却被挂断了。
“又是骚扰你的?”朗达从泡着花草茶的大水杯里啜了一口,问道。
玛丽挂上电话:“你怎么知道的?”
朗达偏着头,肯定地点了点:“我这个位置能听到很多电话在响。但是除了常规答复之外,没有人会多说些什么,只有你一个人突然就缩起来讲电话。”
“嗯,好吧……”
“听我说,警察今天给了我回复,他们没什么能做的了。他们没有那么多人手来排查城里的所有付费公用电话,而且也不会做到那个份上。”
“我和你说了,我不觉得自己有危险。”
“你不懂,你很不安全。”
“拜托,朗达。这样的电话已经打来九个多月了,对吧?要是他们打算袭击我,早就该动手了吧。而且我是真心想帮忙……”
“这也是我担心的另一件事。不管打来的是谁,你都会明显袒护他们。你牵扯太多个人情绪在里面了。”
“不,我没有。他们打电话来都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知道我能够安抚他们。”
“玛丽,停下吧,听听你自己的心声。”朗达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压低了嗓子劝说道,“这些话我……有点难以启齿,但是我觉得你需要休息一下。”
玛丽反问道:“为什么休息?”
“你在这里上班的时间过长了。”
“我和这里所有人的上班天数都一样啊。”
“但是你在工作结束后,总要在这里留上好几个小时,还有你总是帮别人顶班。你太投入了。我知道你现在也是替比尔值班,但他过来以后我希望你能立即回家去。还有,我希望你这几个礼拜都不要来上班了。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这是份很艰难、很榨取人心力的工作,你必须适当保持一段距离才行。”
“现在不行,朗达,求你了,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留在这里。”
朗达轻轻捏起玛丽绷紧的手:“这里并不是让你解决自身问题的地方,我想你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你是我手下最棒的志愿者,我也很希望你能回来,但那只能是在你花些时间让自己清醒了之后。”
“我大概没有那样的时间了。”玛丽小声嘟囔。
“你说什么?”
玛丽甩甩头,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没什么,你当然是对的。比尔过来以后我就尽快走吧。”
大约一个小时后,比尔来到了热线中心,玛丽在随后的两分钟里离开了大楼。回到家,她立即关上房门,背靠在木质门板上,竖耳倾听周遭的寂静无声——恐怖、压倒性的寂静。
上帝啊,她好想回热线中心的办公室去。她需要听见其他志愿者的温柔声音,听到电话铃响起的声音,还有天花板上荧光灯发出的蜂鸣声。
没有了令人分心的杂念,她的脑海中闪现出各种可怕的影像:医院的病床、注射器的针头、挂在身旁的输液包。在其中的一幅骇人影像里,她看见自己秃头的模样,皮肤灰暗无光,双眼凹陷。直到再也看不清自己,直到她不再是自己为止。
接下来,她记起虚弱到不成人形时的感觉。在医生开始使用化疗后,很快她便会沉沦到病痛的脆弱底层,然后濒临死亡,最终成为其他人提及死亡时的同情对象和恐怖回忆,一个即将步入生命终结的悲剧典型。
玛丽突然飞奔起来,如飞镖一般穿过起居室,冲进厨房,拉开了移门。她冲进夜暮之下,恐惧的压抑让她急促喘息不止,冰寒空气的刺激减缓了她的肺部呼吸。
你既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也不知道错的究竟是什么……
她不停重复念叨着,往游泳池边走去。妄图在心里布下一层罗网,好网住如被鞭笞一般痛苦的惶惶心情。
树脂照壁围成的泳池更像是个大型澡盆,水流因为严寒而变得凝重迟缓,在月光的照射下像是一层黑色的浮油。她坐到池边来,脱掉鞋袜,将晃荡的双脚伸进冰冷的深水,就这样保持没足的姿势,直到脚趾冻到麻木也没有缩回来。她真希望自己能有魄力跳进水里,游到底部的栅栏旁。如果能够抓住那东西,然后持续一段足够长的时间,或许就能完全麻醉自己。
她想到她的母亲,想起西茜?露丝死在自己的床上,死在那栋一直被她俩称作“家”的房子里。
那间卧室里的每一景每一物都如此清晰:日光透过镶着蕾丝的窗帘照射进来,在家具上留下雪花状的光斑;四周是浅黄色的墙壁,灰白色的绒地毯铺满了整个房间;床上铺着母亲最喜爱的棉被,米白色的被套上绣着小朵的粉色玫瑰图案;装着肉菜杂烩的盘子里飘出肉豆蔻和生姜的香味;弧形床头板上摆着一个十字架,地板的一角则放着圣母玛利亚的肖像。
记忆燃起,强迫玛丽重历整间屋子里发生的种种:病痛、死亡、清理和出售。在搬出去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它是如此洁净和整洁。母亲的那些天主教信物被一一打包,墙上留下的十字形阴影被一幅装裱过的安德鲁?怀斯的印刷画掩盖住了。
眼泪缓慢地顺着脸颊滑落,掉入水中。她看着滴滴泪珠撞入水面,然后消失无踪。
当她抬起头的时候,蓦然发现自己并非孤单一人。
她急忙跳起身,脚下一绊,不过还是稳住了身形。她揉了揉眼睛,闯入者只是一个少年。他头发乌黑,皮肤惨白,而且身形消瘦,相貌俊美得简直不像一个人类。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小声问,并不是特别害怕,遇见这天使般的人儿,很难生起害怕的心吧,“你是谁?”
他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你迷路了?”看来是迷路了,她心里暗想道,而且像他这样只穿着t恤和牛仔裤外出,显然会很冷,“你叫什么?”
他抬起手指点咽喉,拼命摇头,就好像一个因为语言障碍而焦急万分的外国人一样。
“你会说英语吗?”
他点点头,随即双手在空中挥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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