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珍之重之(完结)(2/2)
“恶鬼道……”饶是楚昀有所猜测,但亲眼所见之后,仍是不免心惊。
生人魂魄以夺舍之术弥留人间,必会遭到天谴,更何况是顾浮生这样,几次三番吞噬生魂之人。他的魂魄之力会在不断夺舍中逐渐消失,乃至灰飞烟灭。除非,他修习鬼道。
恶鬼由生魂化成,可自行修炼。楚昀在修真界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见过恶鬼作祟。可通常生魂化作恶鬼,都是因为极强的执念未消。但像顾浮生这样,主动由生魂堕入鬼道的,他前所未见。
揽月殿内,两道剑影相击,强劲的灵力波动震荡开。清朗的天空忽然狂风大作,数道剑气将揽月殿顶端的砖瓦掀开,外面日头已然朝西边落去。重鸾峰上,大殿、草木、树林都在那狂风中不断摇晃。
剑光暂歇,楚昀腾身而起,掠出了揽月殿。
恶鬼道修成后最为缠人,不惧阳光,不惧刀剑,除非找到神魂所在,否则没有任何办法能伤及他的性命。而更加缠人的,是顾浮生的剑术。
虽沦落至恶鬼道,但顾浮生依旧是纵横一世的落华掌门,是教授了楚昀一身剑术的师父。他太了解楚昀了,而楚昀也同样了解他。一白一黑两道剑芒在重鸾峰高空纠缠着,四溢的剑气将重鸾峰各处搅得树裂山崩,尘土飞扬。
谁也没有注意到,原本托起重鸾峰的仙术结界,也在二人的缠斗中,逐渐有了裂痕。那裂痕在乌邪剑气与顾浮生的力量作用下,不断扩大,整个重鸾峰摇摇欲坠。
最先发现此事的,是被困在揽月殿上的朝澜。
顾浮生疲于与楚昀相斗,他终于找寻到机会,破开顾浮生的缚灵索。他在摇摇晃晃的大殿中起身,搀起云越气息全无的肉身,腾身而起,飞出了揽月殿。
“楚昀,快——”他朝半空那两人高喊一声,顾浮生剑势稍顿,正欲低头看去,一股醇厚剑意却朝他迎面袭来。那柄细长古朴的黑剑,趁他分神之际,狠狠刺入了他的咽喉。
那里,正是他的神魂所在。
楚昀剑意未收,抬脚踏上顾浮生的肩头,二人从云端急速坠下,从揽月殿穹顶的豁口狠狠砸到了地面上。乌邪剑没入地面,将顾浮生死死钉在了地上。
而这一下,终于给了在狂风中飘摇的重鸾峰最后一击。只听一声如同瓷器破碎的清脆响动,从千年前起便将重鸾峰托浮于云端的仙术结界,在经年累月的磨损后,终于承受不住这强大的剑气,轰然崩损。
重鸾峰上顿时山石崩损,地面深陷。没了托浮结界后,重鸾峰缓慢朝一侧倾倒,竟是即将坠落云端。
此时,天岳门其余两座山峰,亦是地动山摇。
天岳门三峰以云桥相连,也正是因为还有主峰与凌霄峰的支撑,才让重鸾峰的坠落之势暂缓。可重鸾峰已无托浮仙术,如此下去,不仅自身会坠落下界,就连天岳门其他二峰也难以幸免。
周遭砖瓦滚落,尘沙弥补,可楚昀的眼中,只有他身下那具白影组成的身躯。顾浮生神魂受了他一剑,已是绝无回转可能,但他脸上却半分喜悦也看不到。
他与那双熟悉的眉眼对视,神情中显露些许疑惑之色:“你为什么……”
他没有说完,顾浮生忽然又动了。他用双手狠狠攥住了乌邪剑锋,楚昀再次感觉到身体里的力量飞快流失。
“你——!”楚昀脸色煞白。此人竟然到了这一步,仍要吸取他的神魂之力!
顾浮生的神魂已毁,他这么做有何意义?!
楚昀用力想抽出乌邪剑,可顾浮生力道极大,大到那锋利的剑锋几乎已陷入了他的手掌当中。
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
在那一瞬间,楚昀忽然发觉自己有好多问题想问这个人。
问他为什么不杀魏长玦,反倒将他带去了魔域。
问他天岳门为何没有任何看守,他们来此如入无人之境。
问他刚才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当着朝澜的面回忆那些旧事,说出那些只有他才知道的真相。
问他为什么……没有躲开他方才并未用上太多修为的那一剑。
他不知道自己最终有没有问出口,但他知道那人已经无法回答他了。因为他已经亲手割开了那人的喉咙。
楚昀脑中一片麻木,甚至没有察觉到,在他力量飞速流失的同时,另一股微弱却温暖的灵力正缓慢注入他的身体。像一股涓涓细流,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揽月殿内的震动与崩塌不断,忽然,一个熟悉的气息贴上了楚昀的身后。箫风临在他耳旁柔声道:“放手。”
这声音让楚昀本能信任,他执剑的手松开,任由自己被那人揽入怀中。
箫风临双手揽住楚昀,正欲离开,视线一扫,却与顾浮生的目光相对。那人被一剑穿喉而过,狼狈不堪,目光涣散。可当箫风临看见那人的目光时,却从中读出了些许如释重负的味道。
恍惚间,他觉得这位从未将他放在眼里的师父,此刻竟对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箫风临收敛心神,拥着楚昀飞向半空。二人飞出揽月殿后,身后传来又一声轰然巨响。揽月殿终于彻底崩塌。
天岳门上下被这突如其来的颤抖惊动,众弟子仓惶四逃,呼喊连连。忽然,一道白色剑芒从天而降。那剑芒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朝云桥而去,将那连接着重鸾峰的两座云桥豁然斩断。
震颤终于停了下来,天岳门弟子手忙脚乱从各处爬起来,均是心有余悸。以至于没人发现,无妄塔顶端那枚鲜红的镇魔宝珠,已不知被人何时取走。
万里高空之上,一座山峰如陨石坠地,惊起尘浪滔天。坠落后的重鸾峰满是乱石废墟,已早不复当初的形貌。随后,一枚鲜红剔透的圆珠从天而降,落到了那山峰顶端,立即被尘土淹没。
尘嚣散去,一个身影伫立在远处的山崖上。
朝澜满脸愁云惨淡,重重地叹息一声。他的身后,箫风临将楚昀放在一旁的礁石上,伸手将他脸上的尘土拭去,动作轻柔至极。
朝澜问:“他怎么样了?”
箫风临目光没有从楚昀脸上移开,低声答道:“无碍,只是太累睡着了。”
朝澜“啊”了一声,下意识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的存在似乎格外碍眼。他想了想,又道:“此番,多谢霁华君和魔……咳,楚前辈相助,若没有你们,我天岳门恐怕难道这灭门之祸。”
“嗯。”箫风临淡淡应道。
山崖上再次沉默下来,朝澜忍不住瞥了楚昀一眼,由衷希望那人赶紧醒过来,至少气氛不会这么尴尬。不过躺在礁石上那人面色如常,呼吸平顺,一副睡得极沉的模样,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过来。
朝澜指了指不远处的重鸾废墟:“那乌邪剑,真的不需要将它挖出来?”
“不必。”箫风临道,“顾浮生临死前试图吸收师兄的神魂,多半是因为他修鬼道,体内阴邪之力与乌邪相吸,竟阴差阳错将师兄神魂内的邪力都吸收殆尽。如今师兄与乌邪剑已剥离开来,他体内已没有乌邪剑的气息。”
朝澜道:“那乌邪剑的邪力去了何处,难道被顾浮生吸收了?”
箫风临道:“若是这样,以他恶鬼之体,是承受不住的。”
那般阴邪之力侵体,顾浮生面对的,除了灰飞烟灭,没有别的可能。
“那——”
朝澜正要再问,箫风临忽然道:“乌邪剑,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神魂将其镇压。”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朝澜一时没反应过来:“霁华君,你的意思是说……”
“或许……”一个猜测在箫风临心中隐隐成型。
顾浮生将楚昀与乌邪剑的邪力剥离,这当真是个巧合么?当初他既能找到让楚昀炼出邪剑的方法,是不是也能找到,让楚昀脱离邪剑的方法呢?
有人脱离,便要有人补上那个缺漏。
这世间,还有谁的神魂之力,能够比得上那位数百年前就已修行得道,而后又转修鬼道四百年的前辈呢?
箫风临摇摇头,没再多言。猜测终归是猜测,那人已与乌邪剑一同深埋地下,孰是孰非,无人知晓了。
朝澜见箫风临不愿多说,也审时度势不再多问,便道:“总之,此地日后就由我天岳门看守。我就不信,有镇魔珠在,还镇不住那一把破剑和一只恶鬼。”
“有劳。”
沉默片刻,朝澜道:“各家仙门的仙首已到达安全的地方,留在缥缈宗外的盟军也已召回。关于楚前辈的事情我已经知晓,天岳门不日会将此间真相昭告天下,还他一个清白。还有……”他停顿一下,又道,“待他醒来后,替我向他道个歉。四百年前,是天岳门对不住他。”
“好。”
朝澜观察着箫风临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霁华君接下来有何打算?”
箫风临转头看了朝澜一眼,目光又回落到楚昀脸上:“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日暮沉沉落下,箫风临背着楚昀走在山林间。夕阳余晖洒在他脸上,将他那冷峭的面容添上几分暖色。背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
楚昀没有睁眼,梦呓般地呢喃一句:“……我们去哪儿啊?”
箫风临柔声问:“你想去哪里?”
楚昀在他肩上蹭了蹭,声音温软,还带了些鼻音:“都好。”
他说完这话,头一歪,又睡熟了。箫风临弯了弯嘴角,将身后的人背得更稳了些,一步步朝前走去。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清明时节。
烟雨朦胧的山道上,有两名男子并肩走来。一名樵夫与他们擦肩而过,冲这两人道:“二位公子可别上山了,今儿下雨路滑,山上路不好走。”
高个儿那位面容稍冷,没有言语。而年纪尚轻那人却是朝那樵夫咧嘴一笑,道:“多谢这位大哥提醒,我们是特意来扫墓的,这点雨不碍事。”
“扫墓?这山上连个人烟都没有,哪儿来的墓?”那樵夫脱口而出。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多嘴,忙朝这两人致歉,又从背篓里取出把油伞,“实在对不住,您二位把这伞拿走吧,再过会儿,这雨铁定会更大。”
这二人本不想接,但无奈樵夫盛情难却,便也不再推辞。樵夫送了伞,心满意足地走了。刚走了几步,这樵夫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雨这么大,那两人一路上山,身上的衣裳怎么一点也不见湿?
他回头看去,山道上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樵夫平白起了一背冷汗,忙不迭逃下了山去。
而把人吓得不轻的那两位,此时已从山道步入树林。此地名为芜风山,因山上土地荒芜贫瘠而人烟稀少。而在四百年前,这里叫做落华山。
二人身旁似有流光闪动,周遭随之景致变换,原本灌木丛生的荒野山林,骤然变成了一片风景秀丽、灵力充盈的绿茵草地。楚昀深吸一口气,湿润的空气像是将心肺洗过一遍,清新悠长。
草地上,大大小小,临列着数百墓冢。
那墓冢前的碑刻上大多没有姓名,但每个墓冢都有人用心打理,显然时常有人前来打扫。
四百年前,落华山遭灭门之祸,楚昀将所有找到的弟子尸骸草草埋葬。而后箫风临回到落华山,将此地以灵力封锁,变出荒芜假象,以保护同门的墓冢不受人破坏。
他孤身守着这数百座墓冢,直到现在。
楚昀与箫风临走上前,没有用半分灵力,沉默地为每一座墓冢清扫上香,二人之间鲜少有交流,却是十足默契。他们这一忙,便从清晨一直忙到了午后。
楚昀脸色稍有泛白,箫风临为他擦了擦脸上的汗,道:“先歇会儿吧,我来。”
天岳门一役后,楚昀捡回一条命,但他身体受邪力所侵,已经日渐衰弱下去。他这具肉身眼看已用不了多久,箫风临几次提出要替他寻找新的肉身,可都被楚昀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他到底还是不愿走上那人的老路。他们都明白,除非找到楚昀原本的肉身,否则他们再是寻到多少肉身,亦不是长久之计。
可楚昀的肉身,早在魔域被破后,便被正道挫骨扬灰了。
总之现在,楚昀每日没心没肺,根本不提肉身之事。箫风临不愿让他不悦,亦是不再提起。
楚昀乐得偷懒,又是故地重游,在山上四处闲逛,不一会儿便跑没影了。箫风临是在后山找到他的。此处也有一座墓冢。与先前草地上那些草草埋葬的墓冢不同,这座墓冢以玉石砌成,修缮考究,墓碑上雕刻着墓主人的姓名。
——“落华山掌门顾浮生之墓”
箫风临找到楚昀的时候,那人正坐在墓冢前,不知在说些什么。见到他来,楚昀止住了话头:“都结束了?”
“嗯。”箫风临点点头。
楚昀笑了笑,目光却依旧落在那石碑之上:“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当年他背负杀害顾浮生之名,就连落华山都不敢再踏足,更不用说回来给顾浮生扫墓。可如今,他终于可以再踏足这里,心境却已经不一样了。
天岳门一役疑点重重,到最后,他也不明白那人究竟想要什么。
但天下人已经给出了他们的论断。天岳门一役后不久,朝澜便将事情公之于众。楚昀的冤屈一朝洗清,而顾浮生,则一夕之间变得恶名昭著,再也不复往日之盛名。
不过他的存在于今人而言已然太久,因此也未掀起多少风浪。
但无论如何,顾浮生利用楚昀,炼化乌邪剑,几番陷他于不义,甚至意图夺剑危害苍生之事,已是众所周知。
可事情当真是这样么?
楚昀心里一直有个怀疑,可他不愿说,更不愿去想。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是尘埃落定,无论真相如何,再多追究于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楚昀朝墓冢郑重地拜了三拜,起身对箫风临道:“走吧。”
箫风临点点头,扶起楚昀准备离开。而楚昀这一起身,却看见那墓冢后,竟有一个先前未曾发现的密封石洞。他忽然想起,凡化神期以上修士坐化后,躯体不经焚烧,而是寻一处山洞封存。
顾浮生身为落华山掌门,更应该遵循此道。他眼前这墓冢内,应当只有些他生前的贴身衣物法器,而他的遗体,多半该是存放在这后面的石洞中。
楚昀心里狂跳两下,又生出另一个念头。
若顾浮生的肉身还存在这山洞中,他为何要夺舍他人,将自己害得只能沦落恶鬼道?
楚昀心下生疑,走上前去,将手轻轻按在那石门之上。他并未使用任何灵力,可那石门竟在被他触碰的瞬间,轻颤一下,徐徐打开。
丝丝寒意从洞内鱼贯而出,楚昀与箫风临对视一眼,步入石洞。
走过狭长的甬道,眼前的景致豁然开朗。
石洞的尽头,是一座冰棺。
一具肉身安静地躺在那冰棺之中,身着落华山服饰,却不是顾浮生的掌门装束。那人穿了一身高阶弟子装,面色红润,精致俊朗,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那张脸,正是楚昀前世的模样。
那具本该被挫骨扬灰,百年前就消弭于世间的肉身,竟被人藏在了这小小一方石洞当中。
在这个或许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完好无损而又珍之重之地保存着。
楚昀隔着冰棺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眼前却渐渐模糊了。他的肩膀忽然塌了下去,踉跄一下,跪倒在那冰棺前。
箫风临沉默地搂住楚昀颤动不止的身体,很快,他的胸前便濡湿了一片。一声声压低的啜泣回荡在石洞中,像是要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与痛苦,尽数发泄出来。
春雨过后便是晴天,初晨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洒下一室金黄。
楚昀睁开眼,耳畔隐约传来熟悉的萧声。他凝神听了片刻,翻身下榻,推门而出。
屋外,素白的身影背对房门而立,手中正执着一支玉箫徐徐吹奏。楚昀倚在门边,静静等待。
一曲终了,箫风临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落在楚昀脸上,竟一时看得痴了。楚昀眼尾的朱砂小痣已经消失不见,那张脸俊朗出挑,肆意张扬。
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楚昀朝他伸出手,唇边荡开一抹浅浅笑意:“过来,让师兄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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