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俗世纷纷话阴阳(1/2)
夜月无星。
春风楼。
俞濯理着一色月牙白裳,流云刚给他倒了一盏雨前龙井,就见床上之人幽幽转醒,手里还紧紧攥着半个烧饼。
“你醒了?”
声音温润清澈,犹如晨时吃的桃花露,清甜醉人。
“公子?”门娇娇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却扯痛了伤口,咬着牙一阵吃疼。
“你还是小心坐着,伤口刚刚好一些,别乱动。”俞濯理温柔地扶她坐在床边,羞的门娇娇脸色通红。
“那个……公子没事了吧?”
“多亏了你,已经没事了。”俞濯理灿然一笑,眉眼鼻口都隐着风流,“好好休息。”
“你也是好福气呢,我们家公子亲自给你看的病,你这才好的那么快。”流云在一旁看了门娇娇一眼,就恨当时自己没能保护好公子!
“是公子给我看的病?”门娇娇大喜,也不顾心口疼痛,直接拉起俞濯理的手叫道,“是公子亲自给我看的病吗?”
“你刚好,不易激动。”俞濯理认她开心地握着自己,只是他手心冰凉,被门娇娇暖热的大手一握,反而有些不习惯。
“快养伤吧,我们家公子还有事,养好你就走就行了。”
“流云不可胡说。”
俞濯理刚想出口训斥几句,却见门娇娇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扑通跪在俞濯理面前,“公子,我仰慕你很久了,真的,每天梦里梦到的都是你。这次救你是我最大的荣幸,别说伤口不重,就算死掉,我也是甘心为你挡剑的!不过,公子你答应我件事情好吗?”
俞濯理一怔,“你说。”
“让我在你身边当丫鬟吧!”门娇娇一喜,“天天跟着你!”
“喂!”流云看不惯,“救人是救人,恩情我们自然记得,以后再还就是了,你这样可不厚道。”
“求公子答应我!”门娇娇一脸坚决。
“这……”俞濯理皱了皱眉,眉间有淡淡的阳光藏在那,半晌才道,“你先起来吧。”
“若公子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可是姑娘家人父母都在这,我却是个四海为家的人。若突兀让姑娘当我的丫鬟,怕委屈了你,何况你若跟我走了,你的家人怎么办?”
“公子不用担心,我本是孤儿的。”门娇娇一乐,手里的烧饼也挥舞着,“小时候一直在寺庙里干活,长大了就在饭馆里打杂,没有我不能干的,公子放心好了!”
“喂!我们家公子都说了,不需要丫鬟!再说了,都是孤儿了,怎么还吃的这么胖……”
“流云……”俞濯理冷冷出口,又看了门娇娇一眼,抬手缓缓将她扶起来,“你好好养伤,以后当我丫鬟就是了。”
“啊!谢谢公子!谢谢公子!”门娇娇大喜,面色瞬时红润许多,好似那伤不看也都好了。
只是俞濯理淡淡一笑,方才听闻她说自己是孤儿,心口一紧,忽地想起她来。也不是如今那丫头,在京城是否还好……
他想她了,在这寂静的夜里,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春风料峭,思之如狂……
武英宫。
灯花似要燃尽了。灵牌前的香烛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照着她单薄的身子。
苏年锦险些要站不住了,半晌仍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向庆元,“和亲?”
“嗯。”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很聪明。”
“呵!这大燕王朝,聪明的人何其多?”
“你不一样。”庆元转眸看向她,目光灼灼,“你会弹琴,唱曲,又反应快,记忆力好,临危不乱,敢于说实话,还有……是皇家唯一能拿得出去的女人。”
唯一拿得出去……苏年锦苦苦一笑。
大皇子没有女人,五皇子的小妾全是青楼女子,而后便是顾筠菱,许幼荷,夏芷宜,秦语容……和她。
哪里是唯一能拿得出去的人,分明是子嗣太少,女人也太少罢了……
“为何……不让三爷攻打阿方拓?”庆元难道宁愿和亲也不让慕宛之重握兵权吗?
“他是太子的劲敌,朕不能让他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庆元半眯了眯眸,那眸中的深意无人能够看懂,“何况古往今来,不止我大燕,就算之前的庸帝,也常常派公主与胡人和亲。如今这种境况,和亲是上上之策。”
“为何不能在大臣中找个女子?”苏年锦皱眉,嗓子里犹如饱蘸了陈酒辣喉,“我是堂堂怡睿王的女人,若传出去,百姓岂不笑话?!”
“派你去,不单单是为和亲。你到了那,还要常与我大燕通情报,监视阿方拓,必要时杀死他,别的女子没有那份聪明,也没有那个气魄。”
更漏滴滴答答,直直敲进人的心里,让人生寒。
“三爷不会同意的。”苏年锦滞了半晌,而后缓缓挺直脊梁,看了看庆元,“他一定不会同意的。”
“所以朕单独找你来。”
“什么意思?”
庆元看了看四周将士的灵位,半晌没有说话。四周压抑冷冽,苏年锦跟着他一起看了看那些灵牌,一个个名字,一个个官衔,无不诉说着往日鲜血淋漓的战场与铁骑奔腾的厮杀。她心口一痛,竟是说不出话来。
“带你到这,是想告诉这些死去的人,朕愧对他们。”
……
“你不必出宫了,朕会昭告天下,怡睿王的女人得了疾病死去。等你再出来的时候,就是我大燕明瑞公主,与胡人和亲。”
不……不!
苏年锦一路踉跄从武英宫出来,也不顾身后是否有人追,直接沿着广场跑到未央宫。她要回去,她不要在这里了,她要找皇后找到回去的办法,她绝不能一嫁再嫁,任人欺辱!
扑通……
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脚,苏年锦一个趔趄直接摔在地上,痛地她直冒眼泪,只是担心后面侍卫追赶,来不及顾痛,吃力爬起来,连忙又跑。
深夜无星,灯火寂寥。
苏年锦发丝凌乱地跑到未央宫门口时,身后一片漆黑,毫无动静。
宫中燃着琉璃宫灯八十一盏,亮如白昼。
皇后与侍婢霏儿正在低头鼓弄什么,待苏年锦走近,才知她们是在叠纸鹤,一张张很小的纸,被昭容一一折叠,她眉角中尽是笑意,似乎那些纸鹤给她带来了无穷的欢乐。
“锦主子?”霏儿抬头看见她,暗吃一惊,“你怎么……”如今她满脸是泪,脚下鞋子丢了一只,浑身脏乱,霏儿大为不解,拾步向宫外望了望,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才又走回来。
“皇后……皇后……”苏年锦哽咽了嗓子,一下子跪在皇后身边攥住她的手,那手掌冰凉,如今握住另外一个温热的掌心,似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皇后……”
只是任苏年锦怎么叫,昭容皇后都没有抬头,只笑嘻嘻地叠着手中纸鹤,天地八方,就她一人,与她手中的纸鹤同在。
“皇后又疯癫了。”霏儿叹了口气,弯身扶起苏年锦,“皇后听说太子战败,一下子就疯癫起来,太医说病情又加重了……”
“为什么……为什么……”苏年锦双目无神,只是眼眶里却又流出很多眼泪,为什么连老天都不帮她……
“她还会恢复吗?”苏年锦直直盯着皇后。
霏儿叹口气,摇了摇头,“太医都没有办法了,如今也只是吃一些稳定情绪的汤药。”
“噢……”她哽了哽嗓子,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
“锦主子今天是怎么了?”霏儿看着她,一脸不解。
只是苏年锦就跪趴在皇后脚跟前,看着皇后一只、一只、一只的叠着纸鹤,眼睛里的湿物越来越多。这江山万里,穷穷天下,浩渺宇宙,四方大物,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帮她,肯帮她。她是有多难,沦落到这种境地,却只能孤身等死,孑然一身,她好无力,无力到不能与任何人对抗,只能任人宰杀……
“皇后,皇后……”苏年锦竟一下子哭出声来,趴在皇后的怀里,嘶哑着嗓子哭,“我好想回去,我好想回去……”
只是,没人能听懂的……
皇后面色温婉,呆呆地看着哭了满脸泪的苏年锦,忽而一笑,拿起身侧最好看的一只纸鹤给她,喃喃着,“不哭,不哭,给你,给你……”
苏年锦吸了吸鼻涕,抬头看了看那彩色纸鹤,伸手缓缓接过来,掌心一颤,心如刀绞。
已经……没有人能帮她了……
窗外风声入耳,直冽人心。
苏年锦怔了半晌,周遭一切似乎都静默下来,唯有风声与呼吸声交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霏儿,拿笔来。”
霏儿一愣,看她终于说话了,忙应道:“是。”
不多时,苏年锦缓缓站起身子,拿着那彩色纸鹤走到桌案前,缓缓将其打开,而后笔蘸了墨,一字一字写在上面。
霏儿探头看,却皱紧了眉头。那是什么字?歪歪扭扭的,不是汉字也不像胡人字符,根本看不懂。
待苏年锦写好,便又叠成纸鹤的模样,交给霏儿,“等皇后哪天不疯癫了,你就将这枚纸鹤交给她,她自然能懂。”
“真的吗?”霏儿怀疑着,“这种字皇后真能看懂吗?写的是什么?”
“到时你就知道了。”苏年锦微微苦笑,而后将纸鹤放在她的手心里,“切记,只能交给皇后,其他人一定不要看。”
霏儿回头看了一眼痴傻的皇后,而后又转向苏年锦,“放心吧。”
“好。”
苏年锦整理了下衣衫,便背身转向宫门,那背影素寡哀凉,乘着外面的狂风更显孤绝。
武英宫。
“你回来了。”庆元仍然在殿中,看见她出现在宫门口时,只微微一笑。
“不派侍卫追我,是因为我根本逃不出这皇宫吧。”
“所以说你很聪明。”庆元单手负后,“你去和亲,朕也放心。”
“我想再出宫办点事。”
“什么事?”
“再去看一眼怡睿王府。”
“呵,这是去报信么?”
“皇上若信不过我,大可以派侍卫跟着我。我只是想在临走前,再看一眼……”
苏年锦低了低头,似乎再没有了锐气与骄傲,这一刻,全是妥协。
“好,朕答应你。”
庆元点点头,鬓角斑白的头发也跟着颤了一颤。
一路无话。
苏年锦能感受到身后两个侍卫投射过来的灼灼目光,她不能白天来,如今只能趁着黑夜出宫。只是……饶是她再多小心,始终,也是去见最后一面罢了……
她没坐轿子,也没乘马车,只是一路从皇宫走过昌平街走过府门走过酒肆小店,虽然夜里的风又疾又冷,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一味的走,想快些走到头。
兴许被风吹得,天空乌云尽散,月亮渐渐露出来,而后点点繁星若隐若现,而后漫天星辰。
苏年锦抬头看了看天,浅浅一笑,“沐原,不知怎么的,我现在就很想看见他,怎么回事呢?”
我都要死了,可是,心里却只想再见他一面,怎么回事呢……
这样想着,怡睿王府四个大字,便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终于,走到了……
苏年锦一动不动,就站在长街拐角处,那一头,便是漆金的牌匾,朱红的大门,连门口的卷毛狮子都发出凝肃的气息。
她走不动了,怕多走一步,心里就多痛一分。
再也见不着了吧,从此天涯万里,山水相隔……
她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只觉得心里难过的不得了,切肤之痛,难以言喻。
“郡主,郡主……”木子彬追着吟儿一路到大门口,“小心点。”
“木管家,你说明天让爹爹陪我蹴鞠好不好?”小人儿在大门口停下来,脚底下还按着球,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
“这个……”木管家蹲下身子,笑道,“王爷的腿伤刚刚好一些,再过段日子陪郡主好不好?”
“唔……”吟儿低着头,“可是真的好想让父亲陪……”
“让司徒陪你去可好?”慕宛之由秦语容扶着慢慢踏上台阶,对着吟儿笑了笑。
苏年锦微微一震,借着灯火遥遥看他。腿好像好了一些,着了一色青衫,显得清癯秀雅,眉目比之前柔和很多,却还是隐着锋芒,让人敬畏。
“不好,我不喜欢他。”听闻司徒名姓,吟儿立即撅嘴。
“吟儿乖。”秦语容笑着安抚小人,“等你父亲伤好了,咱们再一起玩。”
“母亲说的都是真的?”
“何时骗过你?”
“那好,吟儿也要和父亲拉钩。”
慕潇吟边说边跑到慕宛之身边撒娇,木子彬正想退下,忽往府中回了回头,转瞬不见。慕宛之与秦语容、吟儿一起说说笑笑,看月谈天,一家人其乐融融,好不惬意。
苏年锦在长街一角痴痴呆呆地看着,眼泪越流越多,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整个长街都静默的让人害怕。
“吟儿啊,就是像你。”秦语容靠在慕宛之的怀里,浅浅一笑。
“爷,该回去了,小心腿伤。”慕宛之还未说话,却见木子彬走上前来,低头禀道。
“嗯。”慕宛之点了点头,门檐上的灯笼映着他的凤眸,隐隐泛着光泽。他揽了揽外袍,而后转头,看向秦语容,“你们先回去吧。”
“是。”秦语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牵着吟儿转身走了。
“说。”待母女二人走远,慕宛之才淡淡道。
木子彬也好似不再顾忌其他,看向慕宛之,“司徒明轩方才找我,说要离开王府了。”
“什么?”慕宛之皱眉,迅速转身,“带我去见他。”
“是。”
……
偌大的王府前,早已空无一人。
苏年锦手扶着身前的墙壁,竟有些喘不上气来。
心乱如麻……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却又那么可悲,竟然在此时,在最后时刻,她找的不是允儿不是皇甫澈不是师父,而是来找他,就为了看他一眼……何必呢,何必呢……
方才那一幕幕,直直刺痛她心。那一句句欢声笑语,一次次温柔体贴,一回回温润笑意,都不是与她,都不是……苏年锦好想大哭一场,却抬手捂住左心,来不及掉泪,那里就痛了。
“该走了。”身后侍卫上前,冷声提醒。
苏年锦没有说话,眼睛里的湿物升腾又退下,久久无语。府前下人在灯笼里添了最后一次火芯,而后重重关上了大门。朱漆铜环,映着寂寥长街发出冷仄的光,逼得人硬生生回转了头,不忍再看一眼。
如果……苏年锦低眸苦笑,宛之,如果今晚皇上下旨告诉了你我死掉了,你还会这样说说笑笑吗?还会与秦语容聊及风月谈天说地吗?还会关心司徒明轩吗?还会……还会记得我吗?
呕!
春风大作,苏年锦只觉得胸腔胃里全是赃物,扶在墙角处忍不住吐起来,可那吐出来的全是青黄色的水,如胆汁一般。她自中午就没有吃饭,如今再一吐,整个人都痉挛起来,脸色惨白,手指打颤,扶着墙壁一直吐,似要把世事尘俗都呕出来,眼不见,心里也干净!
月又隐进云层里,天空布满乌云,饶是大风都吹不散。
如此吐了半日,苏年锦才勉强站起身子,对着身后早已不耐烦的侍卫轻道:“回宫的时候从拱兴街回去吧,那里离皇宫近一些。”
她用尽最后力气撑起身子,一步一步,向着巷口深处走去。身后,怡睿王府四个大字,愈来愈远……
侍卫听从庆元吩咐,只在苏年锦身后跟着,距离十几米,于暗夜里丝毫不被察觉,却能紧紧跟随,监视其一举一动。
苏年锦一直想吐,走一阵子,歇一阵子,如此半日才走到拱兴街。隔着老远看见怡清王府前灯笼高挂,分外热闹。有管家小厮来回穿梭,府前府后的忙活,苏年锦皱眉,快步走了上去。
刚走到府门口,碰巧看见慕疏涵从里面出来,一身血迹,眉头紧锁,不知出来是为何,却一眼瞧见苏年锦,顿在那。
“怎么是你?”
“府里头怎么了?”苏年锦小心翼翼问。
慕疏涵这才双目通红地看了里面一眼,而后面色憔悴,半晌才道:“孩子没了。”
“啊?怎么回事?”苏年锦有一瞬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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