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2/2)
“现在呢?”
“不知道。假如不发生什么事情,应该不会再发作了。”
小菲自觉愧怍,似乎不值当她的这份知己和坦诚。
“那次我在台上被批斗,你在台下鼓舞我,我一直想跟你说,我很感激你。”
原来她的坦诚是她对小菲的感激。她想告诉孙百合,她其实在为台上的丈夫鸣冤,她那时没有心思管别人的事,只要铜头牛皮带别落在丈夫头上,她当街跳大神也无所谓。但她不愿意孙百合知道实情。她也许把她当成少有的几个同情者中的一名,曾以为她安慰过自己。在她绝对孤立的时候,上蹿下跳,又喊又叫,在批斗台下制造混乱的小菲或许是个温暖的形象,她把这形象一次次从记忆深处呼唤出来,和自己做伴。
“现在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根本不像病过的样子。”小菲说。这是实话,但孙百合的表情让她意识到她又说错一句话,至少不必这样满脸是戏地来说这句话,若漫不经意地说,听上去就像真的了。
结果小菲磨破嘴皮也没有说动营业员把奶粉卖给她。当天下午五点,她去剧场化妆,门口又碰上孙百合,她手里拎着两袋奶粉。小菲拼命推让,她却说:“这样推让,我宁可不送你了。”
小菲一听这话,莫名其妙一阵自惭形秽。她真和欧阳萸般配,虚套礼数、热闹的寒暄让她窘迫而痛苦。小菲收了礼,道了谢,然后请孙百合看戏。孙百合不饶人,说这种戏没什么看头,上演好剧目她不请自来。和她接触,小菲觉得既舒服又刺痛。那么磊落大方,得体可人,而她的优越对小菲是一种压力。
接下去她和孙百合便相互走动起来。小菲了解到她的身世:祖母是从美国传教来到中国的,和她做医生的祖父结了婚,在这个省定居下来。父亲曾在南京的总统府里任过要职,解放前夕和她母亲去了台湾,并打算第二年春节就回大陆。当然是再也没回来。祖父和祖母在结婚二十年后终于发现他们“鸡同鸭讲”的沟通太受罪,便离了婚。孙百合是跟祖父长大的,祖父去世后她独自生活到现在。小菲在心里开始做媒,拉出一个名单:团里的单身男演员,欧阳萸学院的单身男教师,以及和他交了朋友的单身工宣队员,加上都汉手下的秘书、处长、科长、参谋,所有像点样子、不丢她这个媒人脸的光棍汉们都比孙百合年轻,并年轻不少。但小菲断定他们都会对她一见钟情。
而孙百合笑嘻嘻地说:“我是独身主义者。”
“你这么可爱一个人,独身主义太残酷了吧?”
她俏丽地瞥她一眼:“独身主义又不拒绝爱情。”
噢,原来如此,她并不缺情人。这就解释了当年在批斗台上,何故她的罪名之一是“破鞋”。
不管她们俩人怎样热络往来,小菲都不把孙百合带回家。第一家里拥挤寒碜,搁进去一个仙子般的孙百合会很怪异,尤其女儿回来后,更是乱上添乱,似乎部队让她整洁四年,她用乱来给自己猛放一次假。其次是她担心欧阳萸和她会情投意合。他虽不似当年的俊逸,老了、胖了,但火烧芭蕉心不死,浪漫的根子是拔不掉的。
逐渐有一些传统小吃恢复了,所以她和孙百合总是找一家小吃店见面,两人轮流做东。有次小菲带着女儿一块儿出席,孙百合看见人高马大的女孩面孔一僵:无论青海的水土怎样改变人的外貌,她看出女孩纤秀的内质。
欧阳雪一身绿军装,没佩领章帽徽仍然打眼。她和孙百合一拍即合,不一会儿便跟她讲起了英文。孙百合只用中文答话,笑得极其文雅,似乎明白年轻人喜欢锋芒毕露、与众不同,卖弄一下才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她自己是不愿卖弄英文的。小菲由此便更加喜欢她。她很关心欧阳雪复员之后的打算,认真听了她所有不切实际、狂妄无比的计划:比如在一年内翻译出版美国60年代作家的代表作,在下一年翻译出版60年代西方哲学著作,第三年翻译出版60年代西方主要思潮形成的文化著作。
“你怎么了解到这些作品的呢?”孙百合问女孩。
“我自有渠道。”女孩认真地说,“其实暗地里什么都照常进行:外国电影,西方书籍,中国传统戏剧,全都存在,就是对大众不存在。”她玩世不恭地眯上眼,表示:还有什么她没看透的?显然她和她的一群地下朋友们没闲着。
“你们能想象吗?很多靠边站的著名京剧演员私下常常唱堂会。不过大众嘛,只配看八个戏,噢,现在是九个。”
告别时欧阳雪邀请孙百合去家里喝母亲的红茶:“在这个破城市,我妈妈的红茶基本上是人喝的。”
小菲让女儿弄得狼狈而被动,马上接上去说:“哎呀,我们家像个叫花子寒窑,我一直不敢请孙阿姨去。”
“爸爸一天到晚请客人去呀!”
“那都是什么客人?谁也没请他们,他们自己请自己。”她转向孙钌合,“只要你不嫌弃!”
孙百合推托了几次,终于登门了。那是庆贺“四人帮”垮台的第二天,小菲叫欧阳雪写了“请柬”,分别寄给孙百合、小伍、都汉夫妇,请他们周末来吃饭。从几天前,她就开始准备这次家宴,买了几个藤沙发,做了白色的垫子,又把旧东西搬到小屋,把小屋堆成一个废品仓库,人都插不进脚。欧阳萸抱着稿纸被她轰到这里,撵到那里,烦得大喊大叫:“不挺好吗?折腾什么?”他曾经是那么一个爱布置环境的人,现在只要有吃不冷就心满意足。革命是残酷的,小菲想起几十年前的这句话来。恐怕小菲对他和孙百合的担忧都多余:他没剩多少浪漫。她还把墙壁刷了刷,她的刷墙技能和操作流程都是乱来,明知是“猫盖屎”地粉饰,不过至少在短时期内屋子是光头整脸。
她叫欧阳萸写两幅字,她拿去紧急装婊,他根本不理她。任务最后落在女儿头上。女儿对忙得像陀螺一般急转的妈妈侧目而视:她怎么了?以为给这破房子搽点粉,抹点胭脂,它就不丑了?不过她还是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开始研墨。一写就铺张得没命,把她爸爸存的一点儿好宣纸全糟蹋光,在父亲的书房,也作客厅、餐厅的屋门上贴了“墨未浓”三个字,那间小屋门上,是“心向闲”,想想不好,撕了重来,然后就从“欲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写到“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又写到“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最后是“往来无鸿儒,谈笑皆白丁”,她很得意这一句篡改,笑傻了。
天不亮,小菲就出去买螃蟹,运气不错,她买到的二十多只螃蟹都是雌的。上班她便向陈副团长告假,说星期六晚上让高帼英上场。到了五点,客人们快到了,见女儿和父亲还蓬头垢面,穿着居家的又旧又舒适的衣服,便催两人赶紧更衣洗脸,为她装一晚上蒜。她自己穿上一件海蓝色锦纶毛衣,质量低劣,却是市面上流行的质料,弹力好得惊人。女儿一看就说:“妈妈好像一个蓝色的胖玉米。”
她没了主见,拿出一件米色春秋衫,就是半个城的女人都有一件的那种,心里无底地套上。女儿的挑剔已等在那里:“妈妈也太芸芸众生了吧。”
唯一的旧衣服是件黑色高领羊毛衫,质地精良,连虫子都识货,在上面又住又吃,对光线看看,快成网线袋了。她把几个明显的洞眼用黑线缭上,里面衬上深色内衣,不细看还是穿得出来的。欧阳雪稍微满意一点,叫她千万别扬胳膊,因为腋下已经磨成一层薄纱,半透明的。
都汉带了妻子,也带了秘书。秘书是新调来的,三十六七岁,斯斯文文,进了门就让小伍缠上了。离婚好几年的小伍是匹好马,绝不吃回头草,顶住老刘和孩子们的恳求,坚决不复婚,暗地让不少人替她扯皮条。都汉和护士长都很自然,跟欧阳萸谈起“四人帮”的各种恶行,谈得颇投机。至少表面上看是谈得拢的。
最后到的是孙百合。
欧阳萸一见她便把半句话忘在了嘴里。都汉一回头,马上明白他何故只说半句话。孙百合抱了一大把睡莲进来。可以想象她搜遍整个世界去买这把睡莲。睡莲有浅紫,有浅粉,也有雪白,勾引起人的满心惆怅:对于青春时期的追求,对爱美爱花的日子的缅怀。现在看这样柔嫩的花,有点时过境迁,迟了,爱不动了。
她的脸只是对着小菲,为自己的迟到道歉。小菲把大家介绍给孙百合,又把孙百合介绍给大家。不知紧张些什么,她气都短了,手忙脚乱地上来扒孙百合身上的风衣,孙百合说她先不脱,好像屋里不够暖和。小菲马上去厨房,灌了一个热水袋,急急忙忙跑回来,往孙百合手里塞。她怎么把孙百合当成个惯宝宝?她心里恼自己。
孙百合穿的是多年前的一件长风衣,领边和袖口都毛边了,但洗得很干净,熨得很挺刮。那么过时的东西,不是她祖母的,也是她母亲的。她的发式是20年代女学生的,似乎种种过时的打扮都是她美丽的原因。算一算也有四十多岁,但她对年老的无视和不经意使她有另一种老法,一种不输给青春的老法。她老得别有风情,比她年轻时更迷人。
她跟屋里的人一一握手。小菲的眼睛都瞪成猫眼了,看欧阳萸对孙百合怎样反应。他有点掩饰不住的兴奋,笑容生硬,抓耳挠腮,她却基本上没反应,似乎不记得和他曾上过同一个批斗台。小菲放心了。他毕竟老了,胖了,才华被滥用,在一帮子争名夺利的伪文人背后做幽灵作家毕竟不值得孙百合这样的女人倾慕。她和都副司令握手时,司令夫人眼里露出微妙的敌意,不是男女方面的,却与阶级阵营有关。护士长嗅觉灵敏,对孙百合暧昧的阶级身份,不端的政治面貌,她闻都闻得出。
开饭之后气氛更好了,三杯白酒下肚,大家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全然不影响谈兴。小菲心里真是侥幸,欧阳雪临时给朋友叫出去,不然会说出些不识时务,没有深浅的话来。把这一桌人扯到一块,小菲的社交本领应该说是大大进步。她不断展开新话题,把每个人都容纳于其中,一见某句话没被接好,落在了地上拾不起来,她便说“哎,你们听说没有”,然后随机应变扯出一段风闻,有时是关于省里某个官员被罢免或重任,有时是关于某个牌子的味精有毒。小伍是个好帮手,只要有个开头,她立刻把话题炒成热门。
欧阳萸频频想和孙百合谈话,而后者只是消极招架,显得对他和她的谈话兴趣不大。小菲心里一阵阵松快,看来欧阳萸的一老二胖的确影响魅力。转念她又为他屈得慌:要不是这几年过得不济,游街批斗,劳教农场,他肯定不是现在的德行。他曾是多俊美的一个白马王子,虽然骑的是一匹赖马,但他的风度压倒全军。孙百合你可真该看看他刚刚进城的模样,十个女子有十个会跟他私奔。现在他虽然没有原先的仪态形象,但总还算好看的中年男人吧?你孙百合也不年轻了,连一点儿特别注意力都不给他,也太过分了吧?他不张口则已,一张口还是倾城的,至少让这个小城市没见过大世界的青年男女倾倒。他可以多么机智,多么有学问,又多么诗意,你就给他个机会施展施展吧,他想施展他谈话魅力的时候并不多,值得他施展的人更不多。
“百合,其实你和老欧是老相识了。”
孙百合吃惊地笑了。欧阳萸蹙起眉。小菲知道他嫌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有一次挨批斗,你们同在一个台子上。”
孙百合又笑一下。小菲看不出她是明白还是不明白。都汉说:“不快乐的事不说!小菲你这个女主人不像话,‘四人帮,都打倒了,还提那些干什么?”
他举起酒杯,夫人把眼睛逼向他。他说:“来来来!”
“装没看见我!”夫人格格笑着说,“要在家他喝这么多,他可完了。”
“我会怕女人吗?”他看看所有人。
“你不怕女人,你怕啰唆。”小伍说。
都汉大声笑道:“错了,我是怕女人的!”
“怕就好喽!”夫人说。
都汉这时眼睛定在小菲脸上。老眼昏花了,却还是直冒火星的一双眼。他说他怕女人,小菲明白他在和她调情。意思是他只怕一个叫小菲的女人,假如小菲做了他的女人的话。奇怪,世上就有永远把你看成一枝花的男人。
欧阳萸又看一眼孙百合,她却浑然。也许是装浑然。小菲越来越为自己丈夫冤得慌:他怎么就不配你?胖嘛是可以减肥的,老嘛有老的风釆,再说你这样有修养的人在乎一个男人的模样吗?我还以为你比我深沉多少呢。
等客人离开后,小菲累得“吭哧”一声躺在床上。看着结蜘蛛网的天花板,她说:“是不是跟仙女似的?”
“谁?”
“百合呀。”
“也是一把岁数的人喽。”
“那就是一把岁数的仙女。”她对他做个用心不良的笑脸。
“哎,你碗还没洗吧?”他指指厨房方向。
“你什么时候管过洗碗的事?”
他不理她了。现在他多数时间不搭理她,少数时间和她斗嘴,好好说话就是说女儿的事。女儿从复员到现在换了无数工作,从工厂换到居委会,又换到公园种植处,干一样烦一样,两人便商量下面去找哪个熟人帮她再跳一个槽。她上班从来都糊弄,下班严肃而忙碌,也不知道她整天在读和写些什么。
“我说,假如你的情人是孙百合,我保证不难受。”
他还是不理她,眼睛像看个拙劣小丑似的向她一瞟,哭笑不得。
“真的。我跟这样的女人为伍,还难受什么?”她并不嬉皮笑脸,奇怪地由衷。
“你又要无聊了?”
“我知道你喜欢她。”
他开始往外走,但小屋里被旧物填得几乎成了实心,他扬长而去也扬不开,东插一脚西插一脚。小菲在他身后说:“你别走了,我走。”
“你往哪儿走?”他停下来。
“我洗碗去啊。”
小菲从床上爬起来,一伸手打个大哈欠。欧阳萸指着她的腋窝:“怎么穿了这么一件破衣服?”
她不答话。这件黑毛衣是许多年前他给她买的。毛衣穿破了,他们的夫妻也做成了这样:再是拌嘴,也充满惯性和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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