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2/2)
我说就是杰克布·艾得勒。彼得不过是提前一天做了“艾先生”。
彼得问我是否和杰克布常来这里。我说来过两三次。他失神了,玩味着我一手操办的这桩掉包计到底有多么不堪细察。细察的话,这个考究的菜馆没有一碟菜你敢吃。
彼得,我们的第一件家当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要转移他的神思,让他浪漫起来。为了浪漫,一切牺牲都情有可原。
他微微一笑。
为了把它装进皮箱,我把许多衣服都扔出去了。
他“嗯”了一声。
看来他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是说你母亲为你做的那条床罩。我们俩的第一件家当,对不对?
现在我也觉得浪漫是件挺吃力的事。它像是舞蹈,长期不练,就失去了自如和自在,再想轻歌曼舞,只能是造作和窘迫。
这时彼得跟我说,他要去打个电话。馆子的电话在柜台上,而我们坐得离柜台不远,所以我听他吃力地用上海话跟对方讲着数字。最后终于讲不下去了,向我求援。
他用一只手捂住话筒,把谈话主旨告诉了我。最后一批大米还没卖出去,他要这人在卖出去之后把钱交给他的父亲。
我按他的意思把话传过去。那边的人说:请你问问寇恩先生,中介人要提成两成半,涨了一成,怎么办?
彼得一听,拿过话筒,用跑了调的上海话说:甩掉中介人,跟店家直接接上头了,我们不需要他了。
我们回到餐桌上,彼得对我说:我们走了之后,家里还有一点收入。
菜上来了,我向跑堂要了一副刀叉。老跑堂话多,把刀叉摆上来时,用洋泾滨英文说:艾先生会用筷子的呀,今朝怎么要用刀叉?
彼得和我对视一眼,笑笑,都笑得不开心。
吃了饭走出来,我牵着彼得的手,一路把他拉到南京东路的一个弄堂。老远就能看见霓虹灯广告“娜塔莉法国理发厅”。店主是俄国女人,会说几句法语。
我看着俄国娜塔莉的手在彼得头上变戏法:一层层的颜色,一层层的布单子,她嘴角不断地换着烟卷。在她脚下有了一堆烟蒂时,布单子下冒出了深栗色头发的彼得。
镜子里,彼得以他两年前的无辜无邪的大眼睛看着我。我走上前,朝娜塔莉比划着。叫她修一修这里,剪一剪那里。短一点,薄一点……杰克布护照上那张相片,也是在我操控下照的,我也像现在一样,亲自下手。那时是仿照彼得重造杰克布,现在是仿照杰克布再造彼得。
九点钟,我们回到静安寺大街。一条大街上有许多家舞厅。大华舞厅的舞女是上过小学甚至初中的,会初级英文。我向彼得介绍一家家舞厅的特色,从杰克布这个活的“上海娱乐大全”那里获得的一知半解,我此刻毫无保留地贩给了彼得。
彼得和我先在酒吧的高凳上坐下来。舞女们还在热身,表情和动作都还有些腼腆。喝了两杯红葡萄酒的彼得有点浪漫了,不再那么神经质。
菲律宾乐师们把《蓝色多瑙河》奏出了热带风情,一个舞女发出高音阶的大笑,气氛悦浪起来。
彼得的长腿从高凳上戳在地板上,看着我:可以吗?亲爱的?
所有绅士都用这句话把他们的女伴邀下舞池。
杰克布会说:你会请我跳个舞吗?或者:我才不会跟你跳舞呢!一面说着,已经一把将我拉下了舞池。还有一些时候,他坐在椅子上就开始浑身不安分,已经舞起来,舞着舞着就已经在舞池里,然后突然发现自己舞得形单影只,一把扯下个舞伴,再一看,这舞伴是我。这就是我们咯咯笑着,放浪形骸的时候。
彼得舞得很秀气,热烈也是规矩男人的热烈。十点钟一过,灯光开始挑逗,你眼前是飞旋的走马灯:红的嘴唇,白的牙齿,斜翘着的雪茄,捧住苗条臀部的毛森森的手……
我的额角抵住舞伴的肩,想着上海的种种好处。想着汇山路上客栈老板的告辞:“再来噢!”那个客栈的房间是什么样子?我现在有时间在记忆中好好地打量它了。它非常小,墙壁漆成苹果绿色,一对迷你沙发,是深绿的,搭着白麻布抽纱镂空垫子。床上有帐子,床头柜上的两盏台灯吊着一圈白色流苏。非常娇嗲的小屋,跟外面的战争、饥荒对峙,谁在笑话谁也不得而知。一看就是老板投其所好为犹太难民们布置的蜜月小窝,让那些辛苦赚钱的情人或夫妻在这里忘怀地夫妻一场。
换了一支快节奏的舞曲,全场起了旋风,一条条裙子盛开怒放,长头发短头发成了兽鬃……彼得全力以赴地舞动。你看得出他是下定决心要找乐子。今晚他在认真地让自己做一个吃喝玩乐惯了的人。
我对什么都马虎,跳舞也马马虎虎。尽管如此,我应付专注的彼得还是绰绰有余。玩儿和乐属于生性马虎的人,所以我在别人眼里,什么都玩儿得不错。
苹果绿的小屋却非常凉爽,杰克布的身体于是便非常地烫。他的肩头,留着牙齿咬伤的疤痂。一盏台灯没熄,杰克布的面孔还是个花脸:疤落掉的皮肤全是粉白色,和那常常暴露在浦东太阳下的深色肌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花脸使我再次咬紧牙关,抵制心里由远而近的温柔。我必须抵制无耻的人性本能,抵制低下的荷尔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要偿还的!你在我身上寻欢作乐,你将会知道代价有多高昂:梅辛格和日本人的屠杀包围圈正在合拢,你会作为难民彼得·寇恩留在包围圈里……
我偷到了杰克布·艾得勒的护照,我才不会为此负疚。嫖娼一夜还有十元大洋的——那种会英文日文的高级娼妓。
不过客栈的小屋是很难忘的。就像那些旧金山灯塔礁的落日,那些斯丁逊海滩的下午,那些总是伴有争吵逗气的对话,那些过后必定引起自我厌恶的自我放任,那些不着边际,大而无当的有关“迫害”的闲扯,跟杰克布在一块儿,除了他这个人该被狠狠遗忘,其他都将是难忘的。
舞厅的鼎盛时光到来时,我觉得我把杰克布忘得差不多了。但彼得在一曲未终时突然停下舞步。他的强健理智对我们现在和将来的生活都有极大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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